法之魂
韩非未死,那杯酒里,没有毒。
可是,醒来的韩非,仿佛看透了生死,他只说了一句话:“笔,纸。”既然死不了,或者说什么时候再死一回也不知道,那韩非只有一个希望,他要完成对老师荀子的承诺,著就属于自己的法家大集。
典狱将韩非的要求报告给了李斯,李斯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两个人在兰陵学馆内,与恩师荀子分别时候的场景。
“都走了,走了好,为师希望你们用所学之才造福天下,那便是为师的荣幸啊。”荀子有些伤感。
“老师,无论韩国有没有希望,我都要在自己有生之年,效法商君,铸就属于我,属于这个时代的法家巨著。”韩非子竟然第一次完整的说出了一番话。
“师弟,和我去秦国吧,那里属于法家,属于你。”李斯关切的说。
“我,永远,属于韩国。”李斯面无表情的说。
韩非带着陪着韩国一起沉没的决心走了,荀子叫住了李斯:“斯啊,答应为师一件事。这算为师求你了。”
李斯吃惊的跪了下来:“恩师有话请讲,如此说话折杀斯也。”
“为师早已看透天下形势,这秦王政有着和他曾祖父一样的雄才大略,但却拥有老秦王不曾拥有的天时地利人和,你若去秦,必能辅佐秦王成就伟业,统一天下。那时候,韩国不复存在,韩非必成你阶下之囚。为师要你答应我,不要杀害韩非,无论他愿不愿意辅佐秦王,助他完成他的法家著作。”荀子盯着李斯的眼睛说道。
“老师放心,斯定不负老师嘱托。”李斯没有犹豫,一口答应。
“但愿你不要食言,你二人品性如何,为师还是看得清的。我老了,也许见不到天下一统的那一天了,但我不希望在地下看到你们师兄弟相残的场面啊。”荀子望穿了历史,也望穿了人性和人心。
李斯记起了老师的嘱托和老师近乎恳求的眼神,他有些后悔听从姚贾的唆使了。想到当年和韩非子一起求学的开心时光,他自然明白师弟的愿望,但他不敢擅作主张,连夜赶赴秦王宫内殿,面见秦王政。
“君上,此乃韩非此生最后愿望,望君上成全。”李斯一躬扫地。
秦王政搁下手中的竹简,冷冷的看着李斯:“若非孤偷梁换柱,用迷药换掉了你的毒酒,恐怕卿此时已经后悔了吧。”
“我王恕罪。”李斯吓得跪地求饶,冷汗直冒。
秦王政叹了口气:“韩非大作未成,却一再阻挠孤的伐韩大业,若非念及荀子情面,且韩非子与孤神交,孤早已要了他的命。这样也好,既然他想接着写,那就成全他。李斯听命,在韩非子大作未成之前,全力保护他的安全,防止韩国派出刺客杀之。另外,给他提供最好的条件,所提要求,全部答应。”
“诺。”李斯刚要退下,秦王政把他叫住了。“你等等,赢腾一会就到。”
“诺。”李斯只好站立一旁。
不一会的功夫,就听甲胄声响,一个身材魁梧的战将,如风般的走进了内殿。“咸阳内史令赢腾参见我王。”赢腾抱拳行礼。作为嬴秦王族,秦王政的表兄,赢腾在对抗六国合纵和剿灭嫪毐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备受秦王政的信赖。
“王兄来坐,看茶。”秦王政对赢腾很是器重,这次从韩国展开的灭国之战,由赢腾负责,足见秦王政对于本族将领的期待。
“谢君上。”赢腾也不客气,坐下来喝着水。
“两位爱卿,孤王为了此次的统一之战,准备了将近10年,而我大秦,自孝公开始,也等待了近百年。按照国尉府的统一谋划,孤决定以内史令赢腾为主帅,廷尉李斯为中军司马,统兵十万,消灭韩国,你二人可有异议。”秦王政顿时杀气腾腾。
二人赶紧站起,拱手接令:“臣等定不负君上嘱托,必定打好这开局一仗,涨我大秦军威,消灭韩国。”
“好,孤这下放心了,李斯,你现在去国尉府,蒙武将军自会与你细细说来。赢腾啊,你留下来,孤有话对你说。”
“诺。”二人说道。李斯走了,赢腾留了一下。
秦王政有些疲惫的站起来,绕过书案,走到台阶最下层,坐了下来,对着赢腾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旁边。让他坐过来。同时,他屏退了内殿的宫女内侍。
两个人就像聊家常的兄弟俩,随意的走在台阶上,此时,没有君臣,只有兄弟亲情。
秦王政拍了拍赢腾的肩膀:“老哥啊,你是咱们家族在军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灭韩这一战,是我嬴秦家族在灭国统一之战中的第一战,也是最后一战了,希望你明白,也希望你不负咱们家族的重托啊。”
赢腾笑了,他看着秦王政,认真的说:“老兄弟啊,哥明白,区区韩国,是挡不住我大秦虎狼之师的步伐的。想咱大秦,文臣武将济济,比我强的多了去了,和我差不多的马兴,章邯等人,换谁都可以完成灭韩之战。选我,是因为我是嬴秦王族,自孝公开始,历代统帅我秦军开创不朽伟业的都非我王族中人,我要做的,就是代表王族打出这灭国第一战的声威,给咱们王族长脸。”
“还是老哥明白我,“秦王政很欣慰,也流露出一丝遗憾,“自当年孝公任用商君收复河西,便有之后惠文王用司马错,武王用甘茂,昭襄王用白起,直至现在蒙恬守九郡,王翦三朝为帅,历代掌控我秦军帅印的,都是列国贤士,这虽然是我大秦广纳贤才的最好写照,却也是历代先王和孤的一个遗憾。所以,这次我和蒙武、王翦商议,决定把首战灭韩之功交给你,作为对王室的一个交代,也好让王翦将军全力准备与赵国李牧一战。既然你明白,我就安心了。”
说着,秦王政起身,端起书案上的两杯酒,递给了赢腾一杯,“来,老哥,干了这秦国老凤酒,算是我为你壮行了。”
“来,干!”两支酒爵碰到一起,酒花四溅,两个人一饮而尽,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首战用我用我必胜的豪气。
韩非搬出了天牢,来的人和他简单说了下要给他搬个相对舒服的地方,韩非停下手中的笔,抱起还未完成的卷宗,一句话没说,昂首走出了天牢,坐上已经准备好的辇车,眼睛一闭,任由马车把他拉到目的地。
行人府行人王琯和典狱长相视一眼,苦笑一下,挥挥衣袖相互告辞。
韩非被安排住进了咸阳城内最为神圣的地方——商君府。当年咸阳城建都之后,孝公为了感谢商君对秦国的贡献,特请战国第一堪舆家青乌子,在紧邻王宫的东侧勘测出一块风水宝地。按孝公本意,本打算为商君建起一座十进十出的左庶长府,可商君不肯接受,最终改成了七进七出的府邸。由此,这里成为秦国最为神圣的地方,历代廷尉上任,都要到第六进的商君祠进行拜谒,借此表面自己忠诚执法的决心。
近二百年来,也只有惠文王时期的张仪,昭襄王时期的穰侯魏冉和应侯范睢三个人住进过这座府宅,如今,韩非虽为阶下囚,却成为了第四个有此荣幸,住进商君府的大家。以法家到法家,这也许是一种缘分。
韩非子走下辇车,抬头一望府门上的横匾,愣了,他连正眼都没看站在台阶上迎接他的秦王政和李斯,快步走向了府门两侧悬挂的一对镌刻的手书楹联:以法为教,以吏为师。楹联上面刻着商君的大印。韩非子轻轻抚摸着这幅楹联,重重的喘着粗气,他很激动。
准备上前制止的秦兵,被秦王政悄悄喝退了,他明白这么一个法家大才的内心,能写出《说难》、《孤愤》的韩非子,其实是很孤独的,也是有点愤世的,在韩国怀才不遇却不能抛弃自己的祖国,被迫来到秦国依然无法摆脱人生的枷锁而施展才华,这是韩非子的悲剧,也是战国的悲剧。
“这,是谁的,主意?”稍微平复了心情,韩非子仰望着商君府的匾额,冷冷的问。
“孤的主意。孤前几日来到商君府,在商君祠里伫立许久,望着商君的塑像和那把镇秦剑,孤扪心自问,自商君开创法家治国思想起始,我秦国一百多年来吸引了无数法家名士,为我秦国雄霸天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如今孤身边,也有着李斯这样的法家贤士,可我依然希望能将先生留在秦国为孤王效力。”
“哼哼,我不是已经在秦国了吗?”韩非子依旧冷淡。
“你人在,心不在。卫鞅能抛弃卫国族裔身份前来帮助孝公,成就一段君臣佳话;你为何依旧死守所谓的韩国王室贵胄身份不放,如此顽固。”秦王政有些激动。
“韩非已死,请秦王不要浪费口舌。”韩非子不为所动。
“你,好吧。既然你要继续完成自己的著作,那孤成全你,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里,是最适合你著书的地方,当年商君在这里写就了商君书,希望你也能大作铸成。好了,孤还有事,告辞了,你安心写吧,不会有人打扰你的。”秦王政摇摇头,准备乘御辇回宫。
“是不是,攻打韩国的计划已经确定了。”韩非子突然转身问道。
“有些事,韩子知道的越少越好。李斯,你陪陪你师弟吧。”秦王政坐上御辇,走了。
韩非子望着秦王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李斯看着他,淡淡的说:“师弟,请进去吧。”
韩非子看了李斯一眼,转身走入了已为他敞开大门的商君府。“李大人,请回吧,非累了,就不留大人了。”
李斯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脾气古怪的师弟,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没时间陪这位法家大才置闷气。
“师兄,请,不要伤害,无辜的韩国百姓。”韩非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他看着李斯离开的身形,有些绝望的恳求道。
李斯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应,慢慢远离了韩非子的视野。韩非只好在府内家老的带领下,来到第四进的寝室休息。
是夜,韩非子搁下了手中的大籇,伸了个懒腰,他想出去,在院子里走走。
推开门,很意外,门两侧竟然没有看守的秦兵,看来秦王并没有难为他的意思,给了他相当大的自由,这倒是韩非子有些不适应。
“咳咳。”韩非子感到一丝寒意,忍不住咳嗽起来。
旁边的偏房门开了,府内家老披着衣服走了出来,显然他听到了韩非子的声音。
“先生有什么需要吗?”家老对他很是恭敬,却也有种不卑不亢的感觉。
“哦,我想出来在府内走走,不知可以吗?”韩非子冷傲的说。
“这个先生自便,小的不会干涉,如果先生觉得小的碍眼,我不跟着就是了。”家老态度很好。
“没事,你还是跟着我吧,我怕自己迷路了。”韩非子自嘲的说,他明白,他永远不会一个人的。”家老没说什么,便跟着韩非往后院走去。
穿过第五进院子,第六进大院院门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商君祠。两边的楹联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显得十分雄壮。
上联:法无贵贱。下联:刑无等级。
院子没有门,从门外望进去,便可看到商君等身像,腰胯镇秦剑,手拿商君书,伫立远望,旁边香火不断,烟气四绕,庄严之极。
“当年商君为保护秦法,甘愿接受车裂之刑,来换取各大氏族对于法治的妥协。而惠文王在平息了甘龙等人的叛乱之后,更是亲自来到商君府,当着全咸阳城百姓的面,为商君平反,同时由驷车庶长赢疾亲自奉王命,廷尉府协助,在商君府第六进院子敕造商君祠,以纪念商君对于秦国的再造之功。”身后的家老,徐徐的述说着那段历史,带着秦人特有的骄傲和自信,虽然是给韩非子介绍来历,但更像是自己沉浸在回忆里,追溯着。
韩非整了整发冠,抖了抖衣服上的尘埃,缓步走入院中,来到商君像不远处,凝视着这位法圣,一躬到底,此时,他不在桀骜不驯,而是像一个诚恳的学生,来拜谒心中的神。
“商君,韩非来了,没有你的商君书,就不可能有韩非即将完成的心血之作。能来拜祭你,是韩非毕生的愿望,今日有幸,死而无憾。”韩非有些激动了。
卫鞅,韩非子心中的一座高山。作为老韩王最宠爱的幼子,自打记事起,韩非就待在王宫中的藏书阁,潜心阅读着各类典籍,尤以法家为重,李悝的《法经》,吴起的法家治国思想,申不害的《申术》,乃至卫鞅的《商君书》,他都一一拜读,细心品鉴。
韩国的这部《商君书》,还是当年张仪被秦武王弃用后,回到韩国,将自己手抄本送给了韩王,因此可以说是韩国的孤本,历代韩王虽然都有诵读,可读完了,感慨一番之后,也就放那了,用不了。
韩非记得,自己十岁的时候曾问过父王:“父王,商君既然可以帮助秦国雄霸天下,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学习商君书,而使韩国摆脱任人欺负的困局呢?”
老韩王苦笑了一下,“孩子,虽说旁观者迷,可坐的上这个位子的历代韩王,都明白要做什么,可能不能做,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老韩王自然明白韩非乃韩国百年不遇的治国奇才,甚至有意立韩非为储君,将来靠他振兴韩国。怎奈太子韩安乃嫡长子,同时深得各方世族和朝中大臣的认可,要想更换储君,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了保护韩非,老韩王在韩非弱冠之年,便将他送到了楚国兰陵的荀子处继续求学,以免他受到政治打压。
韩非一走就是十五载,期间他曾多次上书老韩王,希望韩国可以进行二次变法,重振“劲韩”声威,可是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学成归来的韩非,却发现韩国变了,变得他不认识了。老韩王已经驾崩,太子韩安即位。韩非回来,使得韩王安有些紧张,十几年不见,他有点摸不清这个兄弟的路数了,他打算试探试探韩非,然后再作打算。
韩非早已洞察一切,无论是韩王安的拜访问学,还是假意封官,寡言少语的他几乎一言不发,任凭韩王安惺惺作态。直至韩王安看出这位法家名士无心觊觎他的王位,这才放下心来,于是韩非子的府门前又恢复到了门可罗雀的景象。当然,韩非子也乐于如此,无人打扰,这样他便可静下心来潜心治学。
回想起过往种种,韩非子不禁泪流满面。
拜祭完商君,再往前走,就是商君府第七进院落了。只是韩非没想到,在这第七进院子外面,竟然有两个秦兵把守。他们看到有外人接近,顿时起了戒备,横起手中长戟。韩非子一愣,转而冷笑了一下:“秦王真是对非照顾有加啊。”
家老走了过来,手一挥,两旁的甲士收去了兵器,静悄悄的走了。韩非却更加吃惊,因为在院门两旁,也贴着一幅楹联:
上联“非为法家”,下联“非进此门”。
“韩子误会了,此处地方为商君府最为神秘的地方,当年商君临刑前,曾在此院中与惠文王密语一夜,个中细节无人知晓。只是在甘龙势利被诛灭后,惠文王便立出了此楹联,说是商君的最后遗言。并命商君府老家老带人在此守护,数百年来,因为这幅对联,无一人敢踏入此院。纵使廷尉李大人也望而却步。”家老不紧不慢的说着。
“非为法家,非进此门。”韩非子细细品读着这句话,“家老,你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对这里面的一草一木接了如指掌。”
“哈哈,韩子高看了小人了。自我高祖一辈开始,便作为商君的家老居住于此,商君死后,我们家族便奉历代秦王敕令,守护着商君府,打理府中一切,特别是细心看护着这道院落,等待法家名士的出现。”家老有些欣慰。
“你是专门带我到这的,看来秦王招纳我之心不死啊,竟然使出了这样的招数。”韩非冷笑道。
家老面露惊讶之色,转而摇了摇头:“先生错解我王用意了。先生来到咸阳后的所作所为所言,老夫都有所耳闻,要不是念在先生身负法家大才,恐怕秦王就不会偷偷换走那杯毒酒了。安排你住进这里,是为了保护你,让你可以安心完成著作。你是只为了完成你的心血之作,可以不理世事,但你要知道,你没有死的消息已经传回了韩国,韩王安,你的王兄,深恐你改变心意,像大内令郑国一样帮助我大秦,竟然派出你们韩国三大绿衣刺客,要他们潜入咸阳,务必取你性命。”
韩非一时无语,他知道韩王安的狠毒,他的心很疼,想不到自己为了保住韩国只身赴秦,却换来了王兄要索命于己,造化啊。
“我想一个人进去坐坐,可以吗?”韩非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
“小人不打扰先生了,请自便,我在外面候着,您有事吩咐。”说罢,他目送着韩非进入了院子。家老转身吩咐道:“各司其职,不得懈怠,韩子有差错,唯吾等试问。”虽然不知暗哨在何处,但周围传出很细微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秦王政坐在后殿书房里,案几上放着韩非的几篇文章,旁边是王翦绘制的六国写照和国尉府做出的灭国计划,他已经一夜没合眼了,搁下竹简,他伸了个懒腰,喝了口茶。
这时候,执事内侍进来:“启禀我王,大内令郑国求见。”
“哦,老令回来了,快请进来,摆案看茶。”秦王政吩咐道。
“诺。”
不多时,郑国拄着自己的探水铁拐,走了进来。自从当年郑国渠修成之后,郑国便被封为大内令,主管秦国农务水利,近十年来,在他的管治之下,八百里秦川大地,一直风调匀顺,年年粮食丰产,国库充盈,为灭国之战奠定了丰厚的物质保证。特别是近两年来,郑国更是奉秦王密令,在黑衣锐士的保护下,带领数名堪舆师,对列国的水利地形进行了秘密勘察,掌握了大量了地理资料。
秦王政对于这位水家大师十分敬重,没有他和李斯的冒死直谏,当年一纸逐客令,就会把秦国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而他耗尽心力修成的郑国渠,也让秦国官民记住了他的功绩。
秦王政亲自将郑国扶到席前落座,“老令啊,好几个月没见了,此次楚国之行辛苦您了,对了,孤不是让您在家多休息几天吗,怎么这么早就来见孤了?”
“君上,我这把老骨头了,累点没什么,回来把东西交给国尉府,也就闲下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这次进宫,是有件事希望得到君上恩准。”郑国说道。
“老令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孤能办到的,都会让人做的。”
“我想去看看韩非子。”郑国有些犹豫。
秦王政点了点头:“老令只管去便是,在咸阳,他也就你这么一个老乡了,希望你能劝他归降,这是最好不过的了。我能用的办法全使完了,如今对他已经没有指望了。”
“郑国明白,臣尽力而为。”
由于事先得到驷车庶长府的通告,因此当郑国乘坐的辇车来到商君府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喧哗,商君府家老站在府门前,将郑国迎了进来。
“韩子还好吗?”郑国问。
“老令放心,韩子一切安全,现在他一心为了写书,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这倒让我们容易服侍了。”家老边走边说。
“那就好。”郑国也明白韩非子性格使然,除了法学,其他的都可以不在乎。
来到韩非子住的书房,家老正要推门,被郑国制止了,“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家老点点头,退了下去。
正在沉思文路如何进行的韩非,并没有被开门声影响,依然在做着自己的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他闻到了一些味道,一些,属于家乡韩国安阳的味道。
屋子里飘着韩酒特有的烈香,还有韩国大麦饼汤的味道,自从离韩入秦,大半年的时间,韩非子第一次感受到家乡的滋味。
他缓缓的抬起头,看到了郑国那张虽然沧桑,但却笑意满满的脸,以及案几旁的韩酒韩食,仿佛回到了安阳,两个老友相聚侃谈的时光。
“你,终于来看我了。”韩非子激动的,带着特有的口吃抓住了郑国的手,那双布满老茧的水工的手。
“我有事一直外出,才回来便向秦王请示,就来看你了。知道你想着韩酒韩食,便一次给你带了不少,咱俩也好久不见了,这次要好好喝喝。”郑国拍了拍韩非,席地而坐。
一个法家名士,一个治水大家,年纪相差二十多岁,却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交情,故事,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了。
那时,韩非子刚刚学成回到韩国,韩王安担心韩非会夺其王位,便在一次游湖中故意制造事故,使得韩非掉入湖中,而左右侍从早已得到命令,无人前去救援,就在韩非即将溺亡之时,郑国及时出现,以其超强的水下能力,把韩非救上岸。
韩非自知能保命依然不错,因此对于此事也没有追究,从此闭关,研究学问,不理世事。然而,世人皆知此非意外,尤其是荀子,通过楚国向韩王安施压,要其保护韩非的安全。迫于各方压力,韩王安放弃了刺杀韩非的计划,任由他自我封闭。
只是郑国的能力得到了韩王安的认可,由此产生出了著名的水工疲秦的阴谋,韩王安密令郑国来到秦国,以为秦国兴修水利之名,耗费秦国人力物力,降低秦国出兵开展灭国之战的风险。
临行之前,郑国专门去了韩非府辞行,由于使命机密,郑国无法告诉韩非任何内容,只是说自己要出远门,可能长时间无法相见,因此特来辞行。韩非没有深问,他只说了句:“放心去吧,你家里我负责照顾。”
那一晚,两个人喝着韩酒,就着韩国大麦饼汤,一醉方休。
数年之后,在和老师荀子的通信之中,荀子告诉他,秦国邀请了一个水利大家,郑国,帮助其开凿灌溉渠,只是几年下来,进展缓慢,以至于秦国国内质疑声遍起,但秦王政不为所动,依旧为其提供足够的物力支持。
此刻,韩非子明白了个中缘由,本想冲到韩王宫中与韩王安大吵一架的他,忍住了自己的怒气,给自己的老师写了一封回信,虽然他的书信要得到韩王安的过目才能外发,可精明的韩王安并没看出任何不妥,只是荀子读罢回信,却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就在秦王政逐客令发出之时,李斯和郑国带着荀子的羊皮密信来到了秦王宫,再加上李斯那篇著名的《谏逐客令》,最终使得秦王政收回成命,保住了秦国的人才根基。
没过多久,在郑国的带领下,郑国渠开凿成功,成为了秦国水利史上仅次于都江堰的又一大不世之功。郑国,也被秦王政奉为大内令,掌管秦国水务。
韩王安怒了,他原本打算拖垮秦国,却没想到郑国反戈一击,帮助秦国完成如此福祉,不仅增强了秦国的实力,也使得韩国再次成为了山东五国的笑话。他要报复,既然郑国走了,但他的家人还在安阳,杀。
安阳将军韩越,奉命带领数百精兵包围了郑国的家,正要破门拿人,却见韩非从里面走了出来,手持铁剑,挡住了韩兵。
“王叔,末将奉王命前来捉拿叛逆,请你让开。”韩越没有把韩非放在眼里,要不是碍于其王族身份,早就指挥手下士兵冲进去了。
“这是先王特赐铁卷,可保我不死,如今我那它来救郑国一家,尔等还不退下。”韩非从怀中掏出了王命铁卷,希望可以大难不死。
韩越一愣,他没想到韩非还有如此后手,只好命人请示韩王安。韩王安一听,冷笑了一声:“先王铁卷?先王都死了快20年了,我才是韩王,听我命令,敢于阻挡者,杀无赦,韩非,我要你和我作对,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命令传达下去了,就在此时,典客府来报:“秦王特使求见。”
韩王安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就说孤身体欠安,不见。”
典客张良急忙说:“我王不得不见,秦国这次派出了上将军蒙骜亲为特使,如果不见,可能会酿成双方兵戎相见。”
韩王安知道蒙骜和他的蒙家军不好惹,只好忍住气接见了。蒙骜也不客气,见面就说:“我王知道韩王要杀郑国一家,但郑国现在为我大秦大内令,身居要职,其家眷受我大秦保护,蒙骜此次前来,是希望韩王将郑国家眷交给老夫,我好回去交付王命。”
韩王安冷笑一声:“本王不从呢?”
“韩王爽快,秦王知道韩王计谋多,因此只让老夫说一句话,我秦兵已经在安阳十里外驻扎,只等韩王最后决定了。三个时辰之后,如果郑国家眷无法走出安阳城,我军不排除任何方式。希望韩王好自为之,老夫告辞。”说完,蒙骜手持节杖,转身离开。
韩王安呆坐王位,最后一咬牙:“来人,传孤王令,立刻将郑国一家送到秦军营内,不得有任何损伤。”
郑国家门前,韩非已经抵挡不住了,虽然韩王安下达了必杀令,但韩非始终是王族,士兵确实不敢下死手,只是逼他无法抵抗。就在此时,韩王赦令到了,早已累得筋疲力尽的韩非扔下兵器,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韩非怕有不妥,便亲自护送着郑国家眷来到了秦军大营,蒙骜望着瘦削的韩非,恭敬的说:“先生,我王想邀请你来咸阳一叙,不妨随我们一起走吧。”
韩非没有回话,只是一拱手,回马而去。蒙骜望着韩非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对韩国使节说道:“秦王希望韩非先生不会因此事受到不必要的牵连,若是韩子有恙,秦军会再回来的。”
韩国使节不敢多说,只得诺诺应承。韩王安自然不敢对韩非有任何手段,索性对其不理不睬,就当没这个人存在。
记忆如白驹过隙,流淌在时光的飞转中,觥筹交错中,两个人有些微醺了。韩非忽然哭了,是撕心裂肺的痛哭,边哭边把酒往嘴里灌,“哈哈,我为存韩,不惜只身入秦,险些死于非命,却没想到韩安为了私利,竟然要派人刺杀我。若非心愿未了,非但求一死。商君啊,非佩服你的铁血,若早生百年,非愿随你一起,为变法付出一生。”
郑国明白韩非内心的痛苦,他没见过韩非如此崩溃,但却没阻止,只是默默的喝着酒盅里的酒,等待韩非稍微平静一点,他才静静的说:“老兄弟啊,你的苦衷我明白。前段时间我出游列国,曾来到卫国,卫君因我是秦国大内令,亲自接待了我,对我是礼遇有加,还带我参观了卫国太庙。令我惊讶的是,卫国太庙里最为显眼的,不是历代卫君的牌位,而是卫鞅的。卫鞅只是卫国宗室旁支,按照卫国宗法,他是没有资格进入太庙接受卫国君臣香火供奉的。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卫君。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吗?”
韩非沉默了。而郑国像自问自答一样接着说:“卫君很感慨,他告诉我,若非商君,卫国早就亡国了,哪还有资格在这强国如林的战国时代继续生存。自秦惠文王开始,因为卫国是商君故国的缘故,秦国便将卫国作为自己的属国进行保护,使得其他大国不敢打卫国的主意。这百多年来,有多少小国并吞并了,而只有卫国却一直安然无恙,无论是卫王,卫公,卫侯还是卫君,这都只是个名号,最重要的是,卫国始终保留了下来,卫国百姓一直免受战火伤害,一切都因为商君。因此,为了表彰商君对卫国的功绩,卫国太庙便将其牌位供奉于此,受世代香火拜祭。”
“商君是商君,非是非,非无法抛弃自己的国家,老哥你说的非都明白。”韩非木然的插话。
“仅仅因为你是韩国王室族裔吗?”郑国反问。
“前几天,我曾进入了这个商君府最为神秘的第七道院落,里面存放着商君书的手稿,还有一封从未开启的羊皮卷,我拆开,上面只有两行字:行大道,但求无愧于心;利天下,只为造福于民。我在那里面呆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面对着商君的大公无私,我终于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所以,老哥,咱俩还是接着喝酒吧,多余的我不想多说。”韩非没有正面回答,又接着喝开了。
郑国也不再说什么了,俩个人对饮到了天亮。
出兵攻韩的日子终于到了。
咸阳城东的校军场上,十万秦军整装待发,主帅赢腾,中军司马赵佗,先锋冯去疾,以及数位战将,端坐战马之上,盔明甲亮,军容整齐,杀气腾腾。他们,和他们手下的将士们,等待着秦王的到来。
不多时,秦王政率领着丞相王琯,廷尉李斯,上将军王翦,国尉蒙武,以及尉缭子,姚贾等文武重臣,走上了观武台,没有人坐下,包括秦王政,他环视着自己的将军,自己的战士,内心激动不已。
秦王政稳了稳情绪,上前一步,面对着即将走上战场的将士们,他以一种吼叫的语气说道:“秦国锐士们,现在是你们刀剑出鞘的大好时机,用你们在战场上的搏杀,换取属于你们自己的功绩吧。秦国锐士们,我大秦等待这一天,等了一百多年了,今日,你们,将代表我们的先辈,去实现这个统一天下的夙愿吧。秦国锐士们,养兵千日,终须一战,拿出你们非凡的勇气和力量,让山东列国颤抖吧。”秦王政嘴角颤抖着,拔出佩剑,剑指东方。
台上台下所有的武将士兵,都拔出了佩剑,举起了武器,齐声高呼:“大秦万岁,统一天下。”
秦王政又说道:“孤不再多说了,只希望你们首战功成,孤在咸阳为你们摆下庆功酒,等待你们的凯旋。”说罢,他一躬到底。
主帅赢腾高呼:“我王放心,我等定不负秦王所托,誓要拿下韩国,以状军威国威。”
秦王政点点头,在隆隆战鼓声中,十万大军正式开拔出征了。
几乎整个咸阳城都能听到战鼓声响,咸阳百姓自发的走出来,欢送自己的子弟兵,他们坚信,秦军是无往不胜的,秦军必胜。
在商君府埋头著书的韩非也听到了,停下手中的笔,他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只是不小会,他又开始了著书。
秦军出兵山东,引起了六国的震动,可当他们知道秦军兵锋所指在韩国之后,各自的反应也不相同。
韩王安自知难以抵挡秦军攻势,决定放弃外围防守,将兵力集中到安阳一带,同时排出特使请求五国支援,寄希望像当年的邯郸保卫战一样,靠防守和三晋合兵击退秦军。
赵国郭开和齐国后胜连特使见都没见,便让韩使回去了,但武安君李牧已经开始暗中准备对秦作战了。
魏国则是闪烁其词,对出兵一事语焉不详,燕国更是以要对付赵国偷袭为由拒绝了燕丹领军的要求。至于楚国,则在几大家族的扯皮中没有了主意,尽管如此,把握军权的项氏家族,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开始扩军备战。
各路使臣不到半个月就陆续回到了安阳,自然带回来的都是一个个噩耗,韩王安眼前一黑,跌坐在王座上,他明白,韩国的末日到了。现在的韩国,早已不是当初的劲韩了,疲软的军力,没有战斗力的将士,怎么可能与如猛虎下山一样的秦军交锋呢。
秦王政特意让国尉府将每日军报誊刻一份,密封好,由行人府特送商君府,交给韩非子,让他了解了解战况如何。
韩非子看着送来的密轴,感到有些奇怪,因为这是用染红的羊皮包裹的,在他看来,这应该代表军队失利,可内容却是一个又一个韩国城池被秦军攻下,韩非子虽然心痛,但也明白这是迟早的事情。
几日之后,他终于忍不住,把家老叫住询问:“家老,非有一事不明,为何这羊皮要用红色染制,这不是代表着失利吗?”
家老一笑:“先生有所不知,这种军报制度是由商君创制的,当年河西之战之后,商君用染血的羊皮裹着胜利捷报,快马送入咸阳,孝公看后十分振奋。由此,便衍生出了以不同颜色标记军报的制度。在秦国,红色代表胜利,颜色越深,表示战况越紧急,而作为秦国正朔的黑色,却是代表了惨败。这一百多年来,黑色只出现过一次,便是当年的阙与之战,胡伤所率五万大秦铁骑,被赵国马服君赵奢一战击溃,几乎全军覆没,胡伤在溃败前,将黑色军报交给了中军司马,自己则以死谢国。当年昭襄王接过黑色军报,竟然失声痛哭,毕竟这是我大秦近百年来最惨痛的失利。”家老的声音逐渐低沉,秦军不仅有辉煌,也曾经遭遇过低估。
他想不到的是,数年之后,李信率三十万大军攻打楚国,被项燕打得全军崩溃,西撤三日三夜,丢失了三座重要城池,七大校尉阵亡,最终带回来的只剩下五万秦军。当时的秦王政接到了黑色军报后,没有重罚李信,而是连夜赶到了太白山下的王翦府内,亲自将上将军王翦迎出山,授予其举国兵权,全力灭楚。这是后话。
赢腾带兵终于攻到了安阳城下,五万大军兵围城池。
韩王安没有盼来五国援军,而自己苦心经营的安阳防线,在秦军风卷残云的攻击之下,全线崩溃,秦军几乎没有遇到过多的抵抗,就将安阳外围全部扫清,整个韩国,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座孤城。
整个议事大殿上,只剩下了他的族弟,相国韩玉,其他的大臣,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连最有智谋的张良,也悄悄的逃走了,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烂摊子。
“我们降了吧。”韩玉已经别无他法,“或许秦王还能给我们一条活路。”
面如死灰的韩王安,早已绝望,半晌,他才下令:“开城,带着玉玺,投降。”
早有使臣通知了赢腾,秦军列开战阵,等在安阳城外,不多时,城门大开,韩王安身穿素服,捧着韩国传世玉玺,缓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安阳城内仅存的韩国王族。
赢腾点了点头,告诉中军司马:“传令下去,全军城外驻扎,不得毁坏城池,也不得滋扰百姓,违令者军法处置。”
“诺。”
赢腾跳下战马,快步来到韩安面前,接过玉玺,满意地笑道:“韩王还是明事理,避免安阳遭受涂炭,腾自会禀告我王,不会亏待韩王的。”
韩安只是苦笑了一下,便退到一旁,看着赢腾率军接管了安阳城防。
至此,韩国灭国。
这一天,郑国再次来到商君府,只不过,这次,他带着韩国灭亡的军报来的,这是秦王政的意思。也许由郑国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韩非,才是最合适不过的。
推开书房的门,郑国看见韩非端坐案几后面,闭门沉思,案几上,整齐的摆放着一摞摞竹简。
“你还是来了。”韩非开口道。“安阳城破了,韩国没了?”韩非像是询问郑国,又像是自问自答。
郑国把军报放到了案几上,“你还是自己看吧。”他内心也有一丝难过,毕竟那曾经是自己的母国,席地而坐的郑国,注视着韩非。
韩非缓缓睁开眼睛,一愣,发现包裹军报的羊皮竟然是用绿色染印的,这是韩国的正朔,韩国最后的象征。拆开密轴,拿出军报,大略看过,轻轻放下。
韩非长叹一口气,“秦军还算仁义,韩安也算自知,安阳城保住了,百姓没有遭受涂炭,我就安心了。韩国灭国,一切都在我意料之内。”随着话语,两行泪从眼眶滑落,接着含泪大笑不止,仿佛癫狂。
“我要见秦王。”冷静下来的韩非,看着郑国说道。
看着韩非把所有竹简一一排好,认真整理,郑国禁不住问道:“完成了?”
韩非只是“嗯”了一声,又埋头做自己的事了,郑国没再说话,而是看着韩非全部理顺之后,和韩非一起,带着书简上了辇车,直奔秦王宫而去。当然,郑国已经派人早一步只会秦王政了。
辇车一路畅通,宫门守卫都接到了命令,对其没有阻拦检查,任其通过,并由卫戍将军章邯引导,径直来到了朝阳殿,秦王政和诸位大臣都在那里恭候。
辇车停下,韩非在郑国和宫内内侍的帮助下,将全部竹简搬到了殿中央的空地上,如小山一般。秦王政走下王阶,在王琯,李斯和姚贾等人的陪同下,走到了韩非的周围。
韩非很兴奋,他席地而坐,逐一打开竹简,像是给秦王他们介绍,又像是自己回味一样,一个主题一个主题的解读着,对于法理人心,天地哲学,观人治国,大道伦理,历史典故,他沉浸其中,句句锱铢。
秦王政和他的幕僚们,就像学生一样,围坐一圈,仔细聆听着韩非的教诲,此刻,没有君臣,没有敌我,只有学术上的争鸣,无论是秦王政,李斯还是姚贾,都会不时插话,与韩非就某一方面进行探讨,韩非则据理力争,引经据典,一时间,仿佛这里不是秦王宫,而是当年百家争鸣的稷下学宫。
论道持续了两天一夜,所有人都很投入,直到最后一篇《制分》结束,韩非合上竹简,有如脱虚一般,闭目静坐。大殿上突然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秦王政和众位幕僚齐声高呼:“彩。韩子大才,我等受教。韩子万岁。”他们终于感受到了一个法家名士的真正风采,平日口吃的韩非,却在这场论战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随口而出,便是句句经典;拈花一提,引来一片惊呼。所有人,都在论战中受益匪浅,包括韩非自己,辩论中出现的新思想,他都一一记录于册,作为自己理论的补充。可以说,这是韩非所期待的,最精彩的争鸣。
可就在这时,韩非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面前的竹简,他完成了自己的理想,耗尽了自己全部的精力心血,也走向了生命最后的时刻。
殿上大乱,秦王政急忙传令:“传太医,快。”
韩非面色惨白的挥挥手,坦然笑道:“秦王不必费心了,非自知将死,无药可医。”秦王政扶住韩非,紧握他的手:“韩子莫要如此,孤一定用最好的药石医好先生。孤还要先生助我大秦完成你的理想。”
韩非无力的摆了摆手:“感谢秦王厚爱,正如秦王曾经所言,非与秦王只是神交,非可以将心血之作交给秦王,也可以与诸位论战于此,但非却无可能辅佐秦王。非生是韩人,死为韩鬼,一生愚忠,始不弃韩。祖国既灭,非苟活于世,亦再无乐趣。当初不死,只因心愿未了。如今功业已成,非了无牵挂。哈哈。”韩非很欣慰的笑了。
旁边的李斯早已哭成了泪人,毕竟十年同窗师兄弟情谊,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只是政见不同让他们分立,此番论战,他才明白,师弟几十年功力之深厚,绝非自己可以比拟,同时也勾起了少年时期共同修学于荀子时期,激辩课堂的情景,令他内心感伤。
韩非望着李斯,目光有些迷离,“师兄啊,非很怀念当年兰陵求学,你我与老师在堂上争辩的样子啊,此次殿上论战,你我仿佛回到过去了。非,心中无憾。”他的手伸了出去,想抓住李斯的手,却燃尽了生命最后的光辉,黯然离世,嘴角在滴血,可却是笑着走的。
在场君臣,无不垂泪,为了战国最后一个旷世奇才的离去。
七日之后,秦国以国葬将韩非葬于安阳故城。魂归故土,从此不再孤单。站在安阳城头,秦王政向东眺望,深呼一口气,转过身对着甲胄整齐的王翦说道:“王翦将军听令,整装出征,兵发邯郸。”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