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坏”老头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高三的寒假被无限期延长。2020年3月6日,阴天,与往常一样吃完午饭,我又回到了我的房间,关上房门,为六月的骄阳奋斗。一点左右,一声突然响起的哭声打断了我的翻书声,楼下的开门声随之响起,妈妈出去了,小弄堂里脚步声接连不断传来。我似乎猜到了什么,放下笔,站在窗边观望,说不上来的心情,无数的回忆涌入脑海,百感交集,惊讶、难过、平静……又是一声哭声,我恍然醒了过来,再看向窗外的天空,应景地飘起了小雨。是了,大爷爷走了。

房门外脚步声愈响愈近,我匆忙擦掉脸上的水渍,努力藏起悲伤,换上平静的伪装,长大后,尽管在家人面前,流露悲伤似乎也是一件别扭的事情。妈妈让我照顾好弟弟,嘱咐我们待在楼上,转身又匆匆出去了。看着弟弟有些微愣的表情,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八岁的孩子是否理解死亡,他又是否难过却与我一样别扭地藏起情绪。

那时的疫情管控已没有正月时那么严格,反复考虑后,大奶奶还是决定从重置办了大爷爷的丧礼。的确,对于局外人而言,这时不顾疫情兴师动众置办丧礼太过任性,但对于一个刚刚失去携手走过五六十年的爱人的传统老人而言,她只想给他一个最好的告别仪式,冗杂的传统丧礼是活着的人对离去的人的深深思念寄托。出殡那天,依旧下着小雨,大爷爷是村里颇有名望的老人,主持过不少丧礼,也送走了不少亲人、朋友,这一回,他该歇歇了,轮到了大家送他离开的时间。

记忆深处那些年的大爷爷是个“坏”老头,喜欢捉弄小孩,活像个老顽童,大奶奶时常说他,越活越过去了,打小住在大爷爷家隔壁的我自然逃不掉他的“毒害”。他日常在家门口堵我,叫着要收过路费,儿时的我性子软,经不起逗,没几句话,眼泪就下来了,这时的大爷爷还要幸灾乐祸再补一刀,“哎呀,又做面条咯,大家快来吃,哈哈哈……”每次我都含泪羞愤至极,以至于出门或回家,我都会像个侦察兵般,事先张望大爷爷有没有坐在门口,然后找准时机一阵风似的跑过,企图把听了不下千百次的逗弄也一同扔进风里。不仅仅是我,周围就没有一个孩子幸免,似乎没有被大爷爷逗弄哭过的童年都是不完整的,而我只是刚刚好因为地理劣势,受灾最重。

后来,我渐渐懂事,不会再因为几句话哭鼻子,对于熟悉进骨子里的逗孩子套路,我所做出的全部反应,成了对大爷爷笑一笑。或许这就是物极必反,当小伙伴们还活在大爷爷的“阴影”下时,我终于已经适应,并且找到了应对之策。时光一直走,不知不觉间,我们那一代小孩都已懂事,大爷爷虽仍旧爱逗人,但我们已不会做出儿时那些剧烈的反应,大爷爷也不得不安分了不少。

几年后,弟弟出生了,大爷爷的乐趣又回来了,并且与之前比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弟弟与我不同,面对大爷爷骗小孩的话语,会直接冲上去和大爷爷干一架,那场面着实滑稽。一老一少手持原本靠立在墙边的竹竿,气势汹汹地对峙,寻找时机,你一来,我一往,也不知是谁先按耐不住,出了招。这时常上演的剧情每次总能引来一众人围观,老的不觉得老,小的也不觉得小。弟弟性子好强,一定要赢了才罢休,在大奶奶与妈妈这两员大将的帮助下,战局时常以弟弟占到了便宜,笑着跑回家为结束,偶尔被欺负得紧了,弟弟也会哭鼻子,但还是会在好胜心的驱使下继续冲上去,报仇雪恨方才罢休,那条弄堂总是充满着不同年龄的笑声,那些日子如今想起也依然生动,一切都好像还在昨天。

虽然弟弟视大爷爷为大敌,但每当大奶奶包了馄饨,做了包子,烙了麦饼,弟弟总是会做好准备,一听到大奶奶叫唤,就立刻拿着碗冲向大爷爷家,每每此时,老的就说:“你不要到我家来!不要吃我家东西!”,小的则回到:“这不是你家,是大奶奶家!”,两个人胡搅蛮缠着,活像唱戏的。说来,我和弟弟从小到大都没少吃大奶奶的手艺,尽管没有血缘的联系,但时间沉淀的感情早已与家人无二,更何况爷爷走得早,我如今只记得些模糊画面,而弟弟更是没见过爷爷,大爷爷在某种程度上,则刚刚好弥补了这份亲情的空缺。

岁月静好的时光总是走得很快,学业的上升使我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在家的时间大多数也都被课业占去。弟弟也慢慢懂事起来,原本喧闹不止的弄堂在我疲于奔波于学校和家的过程中,不知何时变得安静下来,而当时的我苦于高考压力竟也未曾察觉。

农历2019年8月14日,中秋的前一天晚上,大奶奶敲响了我家的门,“我们走了,有人来的话,帮忙照看一下。”我原以为他们是去哪个儿子家过中秋,但妈妈后面的几句询问关心显然暗示着并非我所想的那样,从听得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凑出一些信息,大爷爷生病了,似乎还不是小病,要去医院住一段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奶奶走后,我从妈妈的口中得知了有些残酷的事实,早在两年前,大爷爷就被确诊为癌症晚期,一瞬间的恍惚,这么长时间下来,我竟毫无察觉。当年爷爷就是因为食道癌走了,那时家里的经济条件完全支撑不起昂贵的治疗,到处借钱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爷爷就放弃了治疗回到家中等待命运的判决。没过多久爷爷就因为病情恶化彻底无法进食永远地离开了,当时的我刚刚记事,如今回想,只记得爷爷待我很好,一下班回家就抱着我去村里的小卖铺,可具体的场景却再也记不起,就连爷爷的长相也早已模糊。后来偶尔与奶奶聊起,我得知,爷爷最后的那段时间过得很痛苦,死亡反而成了一种解脱。一晃多年,如今只剩那枚黑色的针头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那是伴随我童年的恐惧,每次感冒发烧去医院挂点滴,我总是抗拒黑色针头的输液管,因为在我心中那代表着死亡。时至今日,尽管医学飞速发展,面对癌症,我们却仍无还手之力。

第二天,大奶奶回来匆匆忙忙收拾了些衣物,说是要住上一段日子了,这本是该阖家团圆的中秋节,不知医院病床上的大爷爷望着哪一轮月。恍然发觉,我似乎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叫过一声“大爷爷”,尽管住在隔壁,只在家里待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匆匆赶往学校的我竟已记不清上一次碰面是在什么时候,人总是这样,感觉到要失去了才会开始后悔过去。妈妈安慰大奶奶,确诊时医生说,不过半年时间了,如今不也两年过来了,我也同样这么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的。

大概过了两三个礼拜,大爷爷终于回来了,却是彻彻底底以一个病人的形象。我第一次感受到语文课本上“骨瘦嶙峋”这个词是多么地形象,之前一直藏在暗处的癌细胞张牙舞爪地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短短十几天,真的只剩皮包骨头,一米八多的身高,使大爷爷看起来更加摇摇欲坠,而事实也是如此,唯有在大奶奶的搀扶下大爷爷才能站稳。

后面的日子很平静,大爷爷基本在家躺着,天气好时,便将躺椅搬出去,晒晒太阳。而我则开始频繁出入,只为了创造一个又一个不突兀的时机,问一声好,没有多余的话语,语文向来不错的我,此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只想在这最后的时间再多看几眼,多叫几声“大爷爷”,好把一切都深深地刻入记忆,不再像当初走得干干净净的爷爷成为永远的遗憾。

生命顽强,但面对疾病也同样脆弱,尽管大爷爷这样一个越活越过去的老顽童,经历了这么一遭也开始真的安静下来,我不知道他淡然若水的眼神望向的终点是哪里……活了79年,或许他已看淡生死,但当死亡真的临近,生的欲望又被无限放大,“活到80岁,我就知足了”,这是大爷爷最后的执念。但这个冬天过得无比艰难,寒冬原本对于死亡线上徘徊的老人就是一个艰难的关卡,时运不济,又碰上了新冠疫情,去医院成了件麻烦事。响应疫情期间居家隔离的号召,这个新年过得无比安静,没有烟花爆竹,没有串门拜年,反而比平常的日子都更为冷清。路上偶尔才会出现一个行人,响起一声车鸣,停工延学,这个社会少见得慢了下来。

三月,油菜花含苞待放,春天的脚步渐渐临近。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大奶奶急促地喊妈妈,大爷爷晒够了太阳,却在回家的几步路上再也站不住,大奶奶无法撑起大爷爷的重量,唯有依靠着泥瓦墙堪堪稳住。没过几天,大爷爷又在一个晚上去了医院,就再也没回来过。最终,大爷爷没有等到他的八十岁,也没有等到春天。

大爷爷出殡那天,大奶奶没有去,她说去那个地方,还是会止不住难过。那段时间,有小辈想接大奶奶过去住几天,大奶奶拒绝了,鬼神之说虽不科学,但是一份寄托,当身边人离去时,我们总是无比期望亡魂的存在,期盼他是否会回来。有一天,大奶奶说她梦见了大爷爷,他在家里的木梯上向她招手。第二天大奶奶准备好了东西,一个人第一次在大爷爷离去后去了他们一起选址的那个身后“家”,很长时间后她才回来,皱纹细密的眼角依稀可以看到大奶奶独自在风中对着空无絮叨往事的痕迹。村子里的老人其实都已准备好了离开,他们知道生死无常,为了不走得匆忙,不给儿女添过多麻烦,便在生前自己寻了归处,门前偶尔传来照照片的吆喝,那一张张布满岁月痕迹的黑白寸影早已在生活的不知不觉间被主人留下。

所有的离开都会渐渐被习惯,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但只要一个契机,那些深深刻在过往被尘封已久的情感又能在一瞬间卷土重来,原来从来都不是遗忘,而是被记忆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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