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天天气骤然热了起来,热得人受不了。
住在城市里久了,对自然渐渐有了钝感,感受到的只是温度变化,天气冷了加衣服,天气热了脱衣服。
只有春天花开了、秋天叶落了才感觉到一点自然的气息,其他时候,被裹挟在城市节奏里,淹没在琐琐碎碎的生活里,麻木地忙碌着。
就像最近这天气,起初只是感觉到热,好像夏天除了热就没别的了,偶然间和别人聊天时才知道:现在正是割麦的时节。
怪不得这么热,原来麦子熟了!
于是像是找到了打开记忆大门的钥匙,日渐昏暗的记忆一下子豁然开朗。
每年的端午节,不都是收麦子的时节吗?我怎么连这个也忘了?现在只记得端午吃粽子,却忘了每年这时候正是收麦子的时节。
在我们家乡,每年最忙的时节有两个,一个是秋天的收玉米时节,紧邻八月十五;一个就是夏天的麦收时节,就在端午节前后。
在乡下,没有几个节日可以真正坐下来吃吃喝喝,多数时候都是忙碌间隙的一点喘息,短暂休息后很快又投入更加忙碌的劳作。
母亲就出生在一年里最忙的一个时节——收玉米的时候,每年这个时候全家都在忙碌中,印象中母亲从没有好好享受过一个生日,每年都是那句“等明年吧!”直到再也没有明年。
作为节日的端午节对于我们来说的最大意义不是包粽子、赛龙舟,而是告诉我们:该收麦子了!
端午节到了,收麦子的时节也到了。
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端午节这几天这么热,因为这时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麦子要趁着最后几天沐浴阳光,和阳光来最后一次热烈的拥抱,然后就被割下果实,结束它一年的生命。
生活在南方的人不懂得一个北方人对小麦的感情,这不仅仅是对一种农作物的感情。
小麦,小麦,当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时,感觉自己正被笼罩在一片阳光里,温暖,明亮,干燥……
小麦带给我的就是阳光的感觉,从小吃小麦长大的我,身体里始终有阳光的味道,那是走过多少地方、历经多少岁月都不会消失的味道。
从我开始记事,就熟知小麦。
每年秋天,玉米收割后,在光秃秃的田地里,人们种下了小麦的种子,也种下了来年一年的希望。
寒冷的冬季里,曾经丰饶的田地一片荒芜,但我们知道,在那看似荒芜的地下,正有新的生命在生长,只等春来破土而出。
下雪的冬日里,我们在作文本上写着:“冬天来了,大雪给小麦铺上一层厚厚的棉被……”在我们想象中,小麦就像盖着白雪棉被的孩子,在冬天的怀抱里沉睡,睡得那么香甜。
对小麦的喜爱,是不由自主的,不需要任何提醒,自然而然就充满心间。
春天来了,沉睡了一冬的小麦长成绿油油的麦苗。春日的晴空下,漫山遍野都被染成了绿色,像给大地穿上一件葱绿的外衣,又像给大地铺上一张绿色的毯子。
微风过处,绿色的麦苗随风舞蹈,像在跳一场声势浩大的麦田圆舞曲。
油菜花开放的季节,远远望去,好像广袤无边的绿色海洋里出现一座金色的小岛,碧绿与金黄,映着头顶的蓝天,构成一幅最美的春之图。
经历了麦苗青青带来的惊喜后,小麦好像被人遗忘一般,不再被人关注,在默默里生长着。
每次看到小麦都还是那样绿,那样高,好像不曾生长。其实它们每天都在生长,只是这个过程很缓慢不易被发觉。
直到有一天,人们才突然发现:小麦成熟了!
那情形就像有一天突然发现陪在身边的孩子长大了,怎么就没发现他在长呢?
也像小时候挂在堂屋里的座钟,你盯着它的时候,它一动不动地走得很慢,很久才走一格。等到过了一阵子你猛抬头,突然发现时针都走过好几圈了。
时间,它是什么时候偷偷溜走的?
等到小麦从碧绿变成金黄的时候,就是端午了。
端午一过,就该收麦子了。
在儿时的记忆里,收麦子是一件声势浩大的事。
在那个什么都靠手工制作的年代里,还没有大型收割机,所有的麦子都是农人们用镰刀一穗一穗割下来的。
在一年里最热的时节,男女老少暴晒在流火的六月阳光里,弯腰低头,流着汗收割一穗一穗成熟的麦子。那种情景,是“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最好注解。
但是不管天多热,农人们都能忍受,如果不赶紧把成熟的麦子收割了,万一下一场雨,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就泡汤了。
不但没有了白面馒头,连孩子的新衣服和新书包都成了泡影。所以,与其说人们在收麦子,不如说在和老天抢收成。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一向对老天爷又敬又怕,尽管从来没见过这挂在嘴边的老天爷长啥样,但是知道他的厉害,他能让你衣食不愁,也能让你颗粒不收。
被老天爷欺负惯了的他们不敢怠慢一点,生恐老天爷惩罚自己,收获季的一场大雨就是最严厉的惩罚。
但私心里他们还是有点不服气,想趁着老天爷不注意赶紧把粮食抢回家,粮食一天不躺进米缸里,他们就一天睡不着觉。
为了尽快赶在老天爷发威前把粮食收回来,村里的街坊邻居经常结对子割麦,结成对子的往往是关系比较好的两家或者三家。
这个时候男孩多的家庭优势就显露出来了,家里没男人的寡妇家庭就成了弱势群体。即便这样的弱势家庭也有人结对子,邻居们不会眼看着他们家的麦子烂在地里的,大家帮一帮就熬过去了。
一场麦收过去,很多人家之间关系更近了一层,好像一起打过一场战役的战友,比别人多了一份共患难的情谊,这种热度要持续很久,直到下一次收麦。
和我们家结对子割麦的常常是一个本家哥哥,他们夫妻俩都是干农活的好手。男的高个儿宽肩,干活麻利,还爱讲笑话,他所到之处都是一片笑声。女的个头稍矮,浑实有力,话不多,只会低头干活儿,笑起来憨憨的,让人感觉很亲。
大家一起割麦子有很多乐趣,因为有了别人的加入,一向少言寡语的父亲母亲话也多起来,我们跟着也体验到不少乐趣。
那时候流行一种说法,会干农活的属于有出息的。村里有些女孩子特别能干,大家一起干活,别人还在这头割着,她已经割到麦地另一头了,这样的女孩子往往被大家看成有出息的人。
跟这种干活麻利的女孩子比,我算是没有出息的一个,不但做的慢,还做不好,绝不是能独当一面的人。
不过,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重活都不让我干,我也乐得给大家打打下手,送送水,递递东西。
其实,割麦的辛苦虽然我经历不多,仅有的几次也让我体验到农人的不易。最忙的时候甚至要连夜抢收,不收回家不放心,那时候,天天盯着天气预报,稍微有点风吹草低都让人心惊胆战。
但一辈子生活在忙碌中的农人们并没有对生活失去希望,忙碌间隙的一点休息就已经让他们满足。
割完一块麦地大家坐在地头大树下乘凉,喝水,有的家里会买些西瓜,汽水,冰棍什么的,那种时刻是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的了。不仅因为有冰棍吃,还因为劳动之余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让人格外开心。
麦子割下来还不算完工,按照流程下一步就是扬场。
那时每家都有一个麦场,用来堆积收下来的麦子。最原始的做法用石碾子一遍遍在摊在地上的麦穗上轧,直到把麦穗中的麦子碾出来。
然后父亲母亲就戴上大大的草帽,用木锹一下一下扬起地上的麦粒。飞到空中的麦子随着风飞舞,麦粒外面那层薄皮就被风吹走了,沉重的麦子落下来,落在刚才躺着的地方。这样一遍一遍扬起,落下后,麦子就算完成了一轮去皮。
小时候,我最喜欢看父母扬场,麦场都在空旷的地方,风可以无拘无束吹来,父母都选择一天里凉快有风的时候来扬,扬场的人和看扬场的人都感觉舒服。
比起在烈日下割麦的辛苦,扬场轻松多了,在我看来那简直像一场表演,让我看得如痴如醉。
麦收后,麦场就堆积着剩下来的麦秆,堆成小山一样。我常喜欢靠在麦秸垛旁,掏一个洞钻进去,一边闻着麦秆上阳光的香味儿,一边望着蓝天和飞鸟畅想未来。
有一次,我想得入神入戏太深,竟然自言自语了两句,被路过的邻居大叔听到,禁不住笑我:“这孩子怎么自己在那儿说话?”
麦场,给我留下的是美好的记忆:风,阳光,蓝天,飞鸟,以及美好的未来……
已经很多年没有割麦了,常年在外面,不是读书就是工作,麦收时节不一定在家,其实在家的时候也没割过几次。
况且现在有了联合收割机,到了收麦子的时节,都是机器在田间劳作,不需要再像过去那样一穗一穗收割,农人们不像以前那么辛苦了。
即便如此,现在种麦子的人也不多了,村里多数人常年在外打工,土地恐怕都租给附近的工厂了,当年那种声势浩大的收麦场景一去不复返了。
我时常在梦中回到过去:火热的太阳,金色的麦浪,田间劳作的身影,地头大树下爽朗的笑声……
又是一年,麦子熟了……
202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