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杀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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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介绍:房地产为王年代里一折新《聊斋志异》传奇。

西远市是中国西北边陲上一个人口不到五十万的中等城市,市镇建设一直以东西为主,南北很少发展。原因是城南受铁路和一条大河限制,城北区虽然地域开阔,由于没有列入规划,基础设施不到位,日久天长,自发形成了一片杂乱无章的贫民聚居地。

近几年全国上下房地产开发一片火热,西远市的房价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人们购房就跟买白菜一样。在这种情形下,城北这块恶臭之地,也终于有人肯投资金开发了。只是这个敢于来此破题,投资他人所不敢的角色绝非等闲之辈。说来话长。

西远市有个爱抽雪茄,土生土长的大开发商叫刘三换,生得肥硕高大,大腹便便,体重足有二百多斤,浓眉大眼,蒜鼻阔嘴,脖子上的肥肉,嘟噜出三团肉环来。这三团肉环与他的名讳之间却没有关系,而是另有出处,不过后来暗合了长相,就成了一个让人费猜的稀奇之事。与刘三换正好相反的是,他雇佣的司机胡三,也是自家的一门亲戚,生得一米七六的个子,弓着大虾腰,瘦成个麻杆子。两个人在一起时,互相映衬得特别的漫画。

这一天,麻杆子胡三开着老板的宝马车,睃着一双鼠眼,把着方向盘,拉着刘三换深入到西远市城北区乱如破网般的居民区中。车子开得慢慢悠悠,就这样走着走着,还是走不下去了。胡三就把头斜了看老板。刘三换摁开了车窗,“呸”地吐了一口痰,回过头来没好气地说:“看甚?前面一眼看见是死路一条,还不往回退。”训过了,用一句当地的土话:“瞎货”半贬半谑地收了句。

车子原路退了半天,才又找到了不知后路如何的一条岔路。胡三又把头斜了看老板。刘三换嘴里的烟不知多咋熄了,拿在手里瞅着说:“以前的雪茄,点着不抽也熄不了。这烟它妈的自己就熄了,肯定是假的。你是从哪买的?”没等胡三回答,紧跟着骂说:“花那么高的价,求也干不成,回去把那几盒全给我退了。”胡三有点不服,想说:“买烟的地方,还不是你让我去的。现在埋怨我啥呢。”想归想,嘴皮子动着,头摇来摇去,却没敢发出声来。

车子在原位停着,刘三换把熄了的雪茄隔窗扔了出去。胡三还盯着老板,等候指示往哪个方向走。后座上的一只一米多高,毛色黑里透红的德国纯种大狼狗,先是像胡三一样盯着刘三换,这时也把头探到前边来,在主人的后脖子上半吻半嗅,同时发出一声撒娇般的“呃尔”。

刘三换回手摸了摸自己的爱犬,突然有了主意,粗牛嗓子呵呵着说:“要说认路,这狗比人强,把黑贝放出去,让它给咱们领路。它往哪走,你就往哪开。”胡三用手抠了一下眼角笑了,开了后座车门。黑贝先是不明所以,刘三换教导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去,下去给老子探一条能走通的路。”黑贝听懂了,身子一扭,撒欢一样跑了下去。

听懂了人言的黑贝,绕着轿车跑了两圈,就往岔路上碎跑过去。胡三发动了车,紧跟在后面。

一条壮如牛犊的大狼狗,在没有人牵着的情况下,顺着一条弯弯溜溜的道路正中跑着,不时左顾右盼着两边错落的平房,中间还停下来,蹲在地上审视了一会儿一棵歪柳树上落着的几只鸟。有老夫妻俩提着一包东西过来。黑贝路过他们时,眼都没斜一下,老夫妻俩吓得都缩住了身子,气也不敢出。又有两个学生娃过来了,正好是一处弯角,黑贝的突然出现,吓得两人啊呀呀叫唤起来。随后上来的一个妇女也“妈哟哟”叫着,忙抱起领在身边的小孩。纯种德国贵族血统的黑贝,对这一切视若无睹,昂着头大摇大摆就过去了。

车里的刘三换饶有意思地看着路人的反应,脖子上又嘟出了三条肉环来。他听见了那两个学生娃惊恐过后的叽叽喳喳的议论,也听见那中年女人在车过后的骂话,只是都没去理会。车子追随着前面的黑贝,又绕了两处弯道,终于拐上了较宽的一条马路。

马路边上有一家小卖部,门口聚着十多个人,有老有少,正在看两个人下象棋。黑贝目中无人,直冲着跑了过去,吓得围观者轰一下散了开来。有一个年轻人还跌了一跤。黑贝站住了,在离棋桌二米的位置,歪着脑袋先审视着受惊的人,转而盯着坐在棋桌前的一位不为所动的老者。它不知什么原因有点愤怒,发出了“呜”的一声,沉闷,颇具威胁性。老者倒很从容,不动声色,安然不动,两方面便僵住了。

车里的刘三换,看着爱犬的威风受到了挑衅,听见退开的人们不太干净的嚷嚷的话,一时有点不高兴,也不去管住黑贝,任由两厢的对峙继续。那一刻,他真产生过想让黑贝收拾一下那个不知好呆的老东西的念头。他也知道,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不要说是一个槽老头,就是一个壮汉,黑贝也绝不在话下。

僵局的打破,是从屋里冲出来一个中年人,手里端着一杆老式猎枪,冲着黑贝比试着瞄准的样子。黑贝嘴里的“呜呜”声开始变得响亮,长牙也龇了出来。车里的刘三换紧张起来,司机胡三这一回没有请示,右手中指往嘴里一塞,吹出一声啸叫般的哨声。黑贝回头看了看,又冲着两个对手龇了龇嘴,极不情愿地转身,迎着宝马车跑了回来。胡三下车开了后车门,黑贝乱跑得有点兴犹未尽,绕着轿车又跑了两圈,才上车在原位置蹲了下来。

刘三换从座位上掉转身来,用手抚摩着黑贝的头,龇着一嘴有几分瘆人的大马牙,夸奖说:“好样的,黑贝,老子没有白培养你。不过你记住,你是老子培养的贵族狗,以后不能轻易对人示威。特别是对一般的这些人,根本没必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还有,你要想冲刺,就绝不能犹豫。你一犹豫,对手就有机会做好准备。像刚才一样,老子要是你,先冲上去把那个老杂毛给扑倒了,看他还敢不敢小瞧了咱们的能耐。这就好像做人一样……。”

不管黑贝能不能听懂,刘三换一直坚持像教人一样教狗,给狗上课,讲的全是人的道理。今天面对现场的情况也一样。相反,他教人,却往往是以狗为例,特别是自己的黑贝。他坐在车里教训着狗,车子开过了受惊的人们,透到车窗,看到了那个老者从棋摊前站了起来,拿枪的中年人咻咻的说着什么,散开的人又聚在了一块,冲着宝马车龇牙咧嘴。

宝马车车开过之后,有人就认出了刘三换,知他是西远市有名的大房地产商,再与当下在城北传言要拆迁的事一结合,人们的议论一下子没了声息,很快变成了发现新大陆一般的惊喜。

一个年轻人嚷着说:“是刘三换来看地片了,咱们这里的拆迁,这回看来是真的了。”另一个说:“我也看清楚了,真的是他,脖子上有三道肉圈。那条狗,就是过去德国鬼子领过的,听说咬残过好几个人呢。”更有人骂说:“我也看见了,操他祖祖的,他咋能吃下那么胖呢,就跟个肥猪一样。”

人们笑骂中发泄着各自的心绪,只有与狗相对过的老汉,和持枪的中年男子,这时反而有点发蔫。坐车而过的刘三换,因为给狗上课,没有注意到这些人的反应,司机胡三却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人们的表现,脸上荡出了一种不屑的神情来。

十几分钟后,刘三换在两个认识人的陪同下,登到了这片区域中唯一的高点,一座五层楼顶上。

置身在这处鹤立鸡群的高点上,四顾周围毫无规划,错乱而建的房子,自发形成的道路和墙院,一些不知归属的树木、沟渠,就都一目了然了。面对一片破衣烂衫的情形,刘三换一向雄壮的心志,有了点不太满意的阴影,腹中自语说:“奶奶的,这一片贫户区也太破烂了,将来要是大环境搞不好,房产开发,往出卖怕是难说了。”转念再一想,又有点高兴:“奶奶的,这种破屋烂地方,拆迁起来,能为自己省下不少的钱呢。”

城关乡的刘干事,也是刘三换的一个远房亲戚,自家人一样指点着说了一通情况,那口吻俨然当起了规划师,指出了房产开发,最好西到哪条路口,北至哪家院子,东到谁家的墙边,南面与哪接壤,临了还说总算起来,一百亩只多不少。刘三换用鼻息“嗤”了一声,心想你个小崽子懂啥,就会纸上谈兵,指指点点,想好的,说顺的,以为搞房地产就跟娃娃们摆积木那么简单,真正要开发时的难题,哪一步不得老子来克服。

亲自察看过心里谋划已久的这片地,刘三换凭着多年的经验,前后左右,如何规划,已经基本上了然于胸了。再以当前的市价进行计算,房子盖起来,只要有一半出去了,奶奶的,就又是一笔好买卖啊。他心里这般想,脸上没有反应出来,还保持着那种无动于衷,或者说兴趣不大的样子。

远房亲戚接了个手机电话,是乡长打来的。乡长说:“刘干事,刘总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给我说一声,你们现在哪呢?”知道后,又说:“你好好把刘总留住,我马上就过去。晚上,乡里准备请刘总吃饭。”刘干事边应承边向刘三换转达自己领导的意思。刘三换听了,拒绝说:“不了,不了。你就说我顾不上,说我今天晚上,还得陪耿市长参加一个活动。”刘干事为难了一下,只好转告给乡长。乡长在手机里急,还想说什么。

这时,候在楼下宝马车边上的黑贝,扬着头,冲着楼顶吠了两声。刘三换如得了命令,二话没说,先行就通过一道天窗入了楼道,往下边走了。刘干事只好给手机里的乡长解释了两句,然后赶紧屁颠着追了下来。

下到院子里,刘三换摸了摸迎上来的黑贝的头,说了声:“上车,回去。”自己先就坐回车里。黑贝在胡三的伺候下,很绅士地上了车,把四蹄习惯地蹭了几下,就斜卧在了后座上。

车子动了,刘三换对候在车门边的刘干事说:“你给柳乡长说一声,这事呀,还有很多难题呢,现在看来八成是搞不成了。”刘干事有点急,说:“三哥,乡里已经动员了。搞不成,那可咋办?”刘三换歪了歪头说:“那我也没办法,主要是有个重要人物不同意?”刘干事问:“谁?”刘三换半谑半笑说:“谁还有那么大权力。是我们后座上的那位刚才说了,它不喜欢这个项目。”刘干事释然地笑说:“三哥就会拿狗开玩笑。”刘三换一本正经说:“这不是开玩笑,你不懂,里边有真东西。黑贝比人可聪明多了。它可是三哥的高级狗头军师。”刘干事只好顺着嘴夸起了狗。




刘三换的名字,其实并不是亲生父母给起的,而是有着对应的出处。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六,出生得时候,家里不堪负重,父亲做主,母亲一生下就把他送给了村里一个缺儿户,换了三斗米回来。缺儿户抱养了刘三换,自己老婆却一下生育得不可收拾,还都是儿子。五岁上刘三换被送了回来,三斗米自然便宜了老刘家。大概是吃到蜂蜜甜了,送回来的儿子,很快又被父亲给送了出去,还换了一头牛回来。一个小人儿换一头牛,不能算是等价,也可算作一种手段吧。只是过了一年,牛换儿的那家人,家里的牲畜连着死了两头,一时耕地无力,又把刘三换抱还回来。白白的给刘家养了一年儿子,还让人用了一年的牛,亏与便宜更不用说了。回到家里的刘三换,没多久又让父亲给换了一块房地基。这一回算是稳住了,刘三换也由此得名,并冥冥之中,暗藏玄机,在人生四十岁时,发迹于房地产的开发上。

因为童年有过三换的经历,后来是在第三家长大,与几家人的关系复杂中又都趋于淡化,所以刘三换对血缘的亲人都不太热情。亲生得父亲刚过六十就死了,亲生得哥和姐,大多在农村种地,倒是让儿女上门来得勤。刘三换也只好不冷不热地应付着。

亲生母亲独身之后,有一段时间生病来城里住院,后又回到刘三换的家来养病。当时的刘三换已经暴发了,晚上喝多了酒回来,跟母亲说起了自己被换的往事。这是母亲一生得痛,本不愿提及,没办法,只好敷衍说了一堆当年的不得以。刘三换却不以为然,认为自己的老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用一个儿子换来换去,就把生活中的困难给克服掉了。说自己遗传了父亲的血脉,这些年来,一直就是换来换去地活着,才活出了今天的这么个名堂。言下之意,他对自己的三换人生,还很欣赏,笑说中还想改名为刘百换。

就像所有的发家者一样,刘三换的第一桶金是通过养狗挣下的。早年的他不过一个企业里的司机,因为东跑西走,不知从何处弄回来了两条德国良种狗,然后便开始了养狗卖狗的生意。随着一段时间狗市的繁荣,刘三换的一对功臣狗,每年一窝七、八只狗崽,个个都是好价钱,早早就出手了。几年下来,他积累了经验,也积累了资金,并天才地把握住了狗品种的更新换代,特别是早几年时买回的一对藏獒宝贝,让他又意外地收获了一笔。

为了养狗,刘三换换了两个老婆,决心和代价可想而知。之所以换老婆,是因为刘三换对狗太过溺爱,不仅自己常常要和狗同床睡在一起,还要老婆也做到这一点。做不到那只好拜拜了。倒是第三个老婆,因为与狗处得来,有时与狗的感情,比对刘三换还深,两人才过了下来。

通过养狗发家的刘三换,对狗有着特殊的感情,以至后来转了产业,涉足到房地产领域,他的养狗爱好也没有丢,家里现在大大小小养着六条狗,其中黑贝是他最大的心爱,比对第三个老婆还当紧。平常每有大事的时候,刘三换都要带着黑贝来决策,伴随着巨大的成功,他对黑贝都有点迷信起来。

在一次给自己安排的记者招待会上,刘三换才思汹涌地说:“人只会自以为是的聪明,狗的聪明才是真聪明。老天爷要是真存在的话,他与狗的距离肯定比人要近。我告诉你们,在现在这个社会,只有两样东西可信,一个是房子,一个就是狗。这是我的人生总结,也给大家提个醒。你们知道吗?对于女人来说,一套房子比十个男人都可靠。对于男人来说,养狗比养女人更可靠。女人没房子,比没衣裳还可怜。男人不养狗,就跟那地方没长毛一样……。”

回答记者问话的前面部分,刘三换还答得很有哲理性,后面的话,说着就有点不入耳了。好在他是西远当地的知名人物,人们在许多的场合中都熟悉他的粗口角色。所以,那一天他虽然脏话连篇,但因为财大气粗,反而自成风格,当时就博得了一堂笑声。

对城北的这片贫民区的开发,是刘三换早就瞅好的一个项目,他在早两年的时候,就派人进行过测绘和规划设计,后来因为别处的项目,使这一处心中的打算没能落实。现在好了,几处项目的开发,赶上了房产大涨价,让刘三换赚了个盆满钵满,腾出资金和人力后,他决心要来开发这块算起来又能大发一笔的房产项目。

刘三换心里是这么想得,嘴上却一直没有放松,反而处处都以难题为说,以赔钱为论,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吊着当地乡政府的胃口,也迷惑着闻风而动,又迟迟没了结果的待拆迁户。这一天登高考察后,临走跟本家兄弟栓柱说的话,一半是假的,一半有点真。假的是前面认真说的话,真的是后面有点玩笑的话。

对这块土地的房产开发,名副其实的狗头军师黑贝一直表现不太热情,这一度让刘三换的决策有点为难。后来他反复在床上与黑贝沟通交流,才勉强争得了这个让人迷信不已的狗头军师的不反对。




几个月后,刘三换的开发行动开始了,先是乡政府出面进行动员工作,宣讲贫户区改造的方针政策,紧接着他雇佣的一队人马入到户家里,进行了现有住房的面积测量,和补偿核算,矛盾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一些先知先觉者,在最后时间所扩建的房子、院墙,还有为图多得一点钱,而突击搞出的家庭装修上。如果仅仅这些难题,拆迁倒省事了,真正的困难是钉子户的出现。

刘三换这一回遇到的钉子户,不是一两家人,而是十多户联合的一个群体。他们共同之处都是住在原有的一条路边,有着所谓门面房的户主,并一起提出了狮子大开口的要价。领头的就是那一回与黑贝面面相对过的死老汉。

这是一笔比正常多出近百万元的要价,刘三换自然不同意,因为按自己的项目规划,那条旧有的弯弯绕绕的路,将来全部是小区庭院里的一部分,对自己的收入没有任何的提升,凭什么给他们额外的补偿呢,这他妈的说不过去嘛!双方因此僵住了。

刘三换不忙,他的拆迁队自有一套办法,先易后难,把周围的房子成片拆倒后,才开始解决钉子户的问题。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是不忙,不过是先断了行路,又断了水电,再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十户人中有三户,担不起这份折磨,偷偷地接受了原方案,退出了联合体,搬走了。剩下的七户人家,一下子乱了窝。后在那老汉的要求下,共同提出了要与刘三换谈判的要求。

刘三换听秘书念过谈判书后,大嘴一抽,冷笑说:“奶奶的,几个无赖户,把自己当什么了,他们有什么资格来跟老子谈。不谈,看他们还能赖几天。”后来,就使了个外摆手,回话说:“城区改造的拆迁队,不归我们管,全都委托承包给了拆迁公司。要谈跟他们谈去,跟我们公司求关系也没有。有本事跟他们要上几千万,我们都没意见。”

手腕是这般使的,可问题还是要解决。有人推荐,刘三换寻来了新近刚从狱里放出来的李亮鞭,一个既吸毒,又骗出了名气,伤过不知多个人的无赖,担当起了拆迁队的挂名队长。然后让自己的副手出面,把谈判的任务全部委托在了李亮鞭的名下。

这边七户人家都知道,拆迁队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为刘三换服务的,即使自己一方要到了补偿款的承诺,也要全靠刘三换的公司来出的。如果没有刘三换的参与,所有的谈判都毫无意义。

七户人家虽有此共识,却没有自主性可言,只好按了刘三换的答复,与拆迁队见面协商。只是见了新委任的队长李亮鞭后,七户人家更加丧气了。不说事情谈得如何,仅李亮鞭的长相,就让七户人家的代表,胆寒中感到了后路的渺茫。

李亮鞭也知道自己的长处,龇着一嘴在狱中经过打磨,个个尖锐如骨钉的牙齿,脸上垂着六条河流一样的深纹,那明显是刀子割下的伤疤,袒露的双臂上纹着左青龙,右白虎,胸口上还蹲着一只坐山虎,手里玩弄一根鞭子,一双肉缝眼里,冒出杀气腾腾的凶光。

那天虽名为谈判协商,实际上上演了一出李亮鞭粗言秽语训话骂人的闹剧。刘三换没有参加谈判会,双腿翘在自己的大办公桌上,听着现场监听设备传回的声音。声音中几乎没允许七户人家说什么,全都是李亮鞭的带着恐吓内容的骂话。最让刘三换满意的一段,是李亮鞭鬼声鬼气发出的最后通牒:

“你们都他妈少跟我说条件,我也不跟你们谈他妈的什么判。你们给我听着,条件还是那个条件,时间最迟三天。三天不搬出去,我们拆迁队就不客气了。到时,你们大人娃娃都他妈的给我小心点,休怪我他妈的没跟你们说过。”跟着自我介绍说:“我,你们看好了,我就是拆迁队的队长,姓李,名亮鞭。是个什么才弟,你们打听去。有不怕死的就来找我。我等着你们。”

刘三换夸奖说:“这个流氓李亮鞭,别说,还真是干这一行的人才,以后还能用得着。”转身吩咐副手说:“这事我还是不出面好,你们就放手让这小子干去,只不要玩出人命就行。”

这边七户人家原准备了一大堆的理由,和算账的名堂名细,结果人家连桌子都没让他们上,还被一个流氓威胁谩骂了半天,一个个敢怒不敢言,灰溜溜回到周围已被拆迁的面目全非的家里。

很快,又有三户人家退出了联合阵线。余下的四家人,硬不成,软不成。男人们怕遭了折迁队的偷袭,全都留在家里坚守,孩子都被送到了别处,女人们则分工去告状。显而易见是沉不住气了。李亮鞭领导的拆迁队歇了工,很守信用地等着三天时限的到来。

几户人家的女人们告状引来的相关部门的人员,看过之后,说了一通官话,又都撤走了。因为现场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四户人家一面之词,在那里说这说那。有报社的记者也来凑热闹,拍了一通照片,听了一通诉苦的话,想见一见拆迁的幕后真正推手,却怎么也联系不到刘三换。工作人员说起来,全都一致口径,董事长出门旅游去了。

到了最后时限,四户人家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心反而更悬得厉害了。

拆迁队如期又开始行动了,一队队人马车辆全都分工明确,挖坑拉土,测量计算,原来用薄水泥板围成的安全圈,现在开始砌砖墙了。就要全面铺开的施工大门口,还挂出了醒目的标语,一片旗开得胜,进展顺利的势头。

如上的表面现象做得步步到位,暗地里在学校周围,李亮鞭网罗了一帮社会闲散人员,专打听四户人家的孩子的名字。上学回家的孩子把有人打听,有人拦,有人骗的情况一说,家长,特别是母亲们首先发生了动摇。到了夜里,有专人拉着大粪车,往几户不甘屈服的人家院子里倒大粪。还有人用大锤,采取偷袭的把戏,把几家的后墙壁从外砸得稀巴烂。窗户上的玻璃,和木头家门更是被一通乱砖,砸得千疮百孔。屋子里坚守的虽为男人,也一个个被吓破了胆,提了几件衣服都逃出来了。

到了第二天,又有三户人家主动放弃了原来的念想,签定了原初的协议,拿了补偿款,草草地搬了东西撤走了。腾空的房子没用了十多分钟就被夷为了平地。

最后的钉子户,那个糟老头子,不听儿女的劝告,抱着誓死如归的决心,守在已经面目全非的家里,用生命抗争着外面紧紧围拢过来的死亡威胁。老汉活了一大把年纪,到了这时不相信一切了,坐在屋里的床上,抱着那杆老猎枪,等待着宿命的到来。

刘三换对进展情况非常满意,电话中授意属下,当天晚上不论采取什么手段,都要干净利索,把钉子户的问题解决掉。他也知道这种事的危险性,又特别再次嘱咐副手,说什么东西都可以破坏,只不要闹出人命来就成。

夜里,刮起了大风,雷鸣电闪的,拔钉子的行动开始了。临时委任的拆迁队长,对外装样子的李亮鞭,站在两辆铲车的强光灯前,对屋里的老汉和他的儿子发出了最后的通牒。不一会,老汉的儿子出来了,说是要跟李亮鞭谈一谈。李亮鞭把那儿子骗到跟前,让两个人冲上来,几下就把人给架走了。跟着手一挥,七、八个人冲进了屋子,想把老汉架出去。当看到了老汉手里的枪,几个人又慌慌张张撤了出来。

李亮鞭听了汇报,颇具大将风采地指挥一辆长臂挖掘机,铁臂一伸,老汉家的屋顶就开了天窗。老汉隐约听到了被拘的儿子的呼喊,抬头看一了一眼开洞的屋顶,绝望地借了一道闪电,对着挖掘机的驾驶室就是一枪。距离太近了,又伴着雷声,刚把机械臂重新举起的年轻司机,被这一枪正中了头部,手劲松脱,脚下的油门和档位都被压住了,凌空的挖掘铲猛地砸了下来,穿透屋顶,正好把站在地上发愣的老汉给砸在了底下。




刘三换正在家里睡觉,床上左边是老婆,右边是一条名叫彩虹的卷毛狮子狗,脚底下是一条小巴儿狗。床底下还卧着两条藏獒,只有德国种的黑贝夫妇两个,居在院子里的狗斋里。

拆迁出了两条人命,一时间电话在深夜打了进来,巴儿狗吓得呜呜,老婆吓得束成了一团,两条藏獒全都警醒地站了起来,睁着四真四假共八只眼睛,看着主人刘三换嘴里骂骂咧咧接起了电话。

事情已经出下了,任刘三换怎么骂也与事无补。他脑子里过电一样发出了五道命令,一:把人往医院送,就是尸体也要送过去,不要摆在拆迁场地上;二:现场不要停工,一口气先把那烂房子拆倒推平了;三:让那个吸毒犯赶快找地方藏起来。有什么问题,就先推在他身上;四:然后主动报案,等候政府的过问,最重要的是要提防外路记者的插入;五:在明天中午以前,天塌下来,也不要跟自己联系。如有人非要来追究自己,就说正从外地往回赶着呢。

用专线电话给副手吩咐完毕,刘三换继续倒头睡觉,家里所有的狗也一如男主人一样,又都在原位上睡得悄无声息。直到日上三杆,刘三换起来,洗漱完毕,没事人一样到院子里,摇了一通脑袋,扩张了一下胸肌,做深呼吸。

专门给家里的狗和人做饭的老诸,把七八样人和狗的早餐,分别放到了位置上,伺候一家人狗吃过。刘三换开始给狗开例行会了,他坐在左小右大,扇形列开的六只狗前面,吸溜了一口茶就说开了:

“老子一天在外面跟人打交道,实话实说,真他妈的累。只有跟你们在一起,老子才觉得一种轻松。你们不知道,昨天晚上,老子新开发工地上听说死人了。这死了人的事麻烦就大点。你们知道,这世上人多,死两个人倒没什么,关键是影响老子的工程进度。你们不知道,这推迟一天,老子就是一天的损失,这就他妈的让人窝火。你们知道,等一会老子就要出去处理这烂事。你们呢,就好好地给老子看好这个家。这家是老子的家,也是你们的家,老子的事业,也是你们的事业。对不对?”

六条狗像儿女,又像小学生一样,呜尔呜尔地回应着。刘三换站起来,摆了摆手,示意狗儿们下课了。黑贝这时偎了过来,刘三换想起了什么,摸了摸狗头,欲言又止,穿了衣服,出门坐车走了。

出师不顺的房产工程全部停工了,公司员工中凡是涉案的全都被叫去问话,无关的人员则放假等通知。这事要是遇到别人名下,可能要拖几个月时间,刘三换不愧是刘三换,有专职的律师组织为其服务,有相关部门的关系,和利益共同体为其保驾护航,仅一个星期,就把各方面的障碍给摆平了。复工前一天,刘三换先领着自己的黑贝,在一片瓦砾废墟中走了一圈,又暗中请了几个便装的阴阳法士,在完全封闭中迷信地攘治了一番,工程便全面复工了。

两位死者,各获了一笔不小的赔偿款,所有法律上的罪责,都堆在了吸毒鬼李亮鞭身上。李亮鞭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公安局发出的通缉令成了个幌子。让刘三换疑惑不解的是,李亮鞭的失踪,在开始的时候,还与公司里有过一两次的联系,后来就断了信息,真的没了踪迹。

接下来,整个工程按步就班,飞速进展起来。然而顺利没过多少天,还是那辆出过人命的挖掘机,在挖一栋十八层建筑的地基大坑时,奶奶的,一下子又出了人命案子。这案子倒不是工地上当时发的,而是一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陈年遗案,被亮在了天光之下。

亮在天光之下的是一男一女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明显是被捆了身子,面对面埋在地底下约二米多深处。公安人员通过现场遗物取证,又用科学手段检验,得出了结论,说死者是被捂死后掩埋的,也肯定是他杀无疑,再进一步利用DNA核对,就确凿无疑归属到了那桩在当地曾引起广泛议论的遗案上。遗案的当事人,正是三年前消失得有名的羊绒贩子马元龙,和他的情人薛米丽,当时涉及的伤天害命钱,据说有六十多万元。

消息经报纸和电视一宣传,勾起了西远市民的记忆,一时间,凶手会是谁成了西远人的第一大关注的新闻。

为了推演埋尸的位置原住户主,整个工程又停了下来,气得刘三换人面前直骂娘,人背后直骂自己没听黑贝的意见,贪上了这么一块杀人地,这不是让自己破产吗!他现在倒不是担心人命不人命的事,而是担心下一步的销售,要是受了这些横生之事的影响,那可就完蛋了。

经过公安人员定位,推算出了埋尸体的地方,原是一户家人的凉房底下。房主原来是死者的一个远房亲戚,曾跟死者家有着密切的来往。只是房子在三年前就卖给了拆迁时得了补偿的人家,老房主却消失得几年没有人见过。一时间,网上的全国通缉令发了出去。

工程又开工了,刘三换也是吃了一亏,这一回他一边派了人手监工,一边下死命令说:“你们都给老子听着,再不管挖出什么东西,哪怕是人头鬼脑,天仙美女,一律不准对外说道,谁要是不听话,影响了工程的进度,谁他妈的就别想在我这挣钱了。”

事情过了没有三天,奶奶的,真让刘三换给忧虑准了。挖掘机深挖下去,又挖出了一铲子混着泥土的尸骨来。开挖掘机车的司机害怕了,监工的人也傻了眼,不敢跟刘三换说,斗了胆子坚持挖,没想到越挖越多,人的恐惧传给了机车,机车熄火了。而且是两辆机车一前一后,全哑了声音。

消息在当时是被封住了,刘三换也到现场看过,他原还想瞒天过海,把尸骨在夜间挖出来,当乱石块一样拉到外面扔了。下午还这么想,天快黑的时候,消息还是不知从何处给外漏了,公安人员的警车,在一片呼啸声中来到了现场,把个施工现场周围三步一岗全面封锁起来。

人们以为发生了惊天大案,谁知经过尸骨检验,得出了结论,全都是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更进一步勘察,又推断了具体数量有一百多具,大多数都是被活埋而死的。有上了年岁的老人,就回忆起了日本鬼子当年来西远时,曾经抓走了一批青壮苦力,后来全都杳无消息。难道说他们根本没有离开西远,全都被活埋到了这里?历史无从考据,尸骨只好全都起了出来,迁至了城外的一处公墓中,用特殊的方式重新给下了葬。

这边的刘三换心里那个苦,恨不能放一把火,把天烧个窟窿,把西远市所有人的脑袋都给清洗一遍,让前后两桩人尽皆知的负面广告形成的影响,全随了一阵西北风,给刮到爪哇国里去。

肚子里憋着气,人的脾气就大,刘三换到了停工的工地上,看见谁不顺眼,就是一通劈头盖脑的吼骂。有一回,还动手搧了一个躲在角落里睡觉的四川民工两耳光。几个四川人合起伙不干了,要跟刘三换讨说法,后来听说是公司老总,才压了气性,自认了倒霉。

这一回因为出土的东西数量大,又被媒体大范围的宣传,受到了方方面面的重视,大人物一茬一茬地来现场观看,一个一个作出指示。市里的相关部门也就不敢自做主张,工程只好一拖再拖。

要是仅仅误点工期,倒也无所谓,最让刘三换挠心的是,本来势头还不错的预售工作,因为事件的影响全部停了下来,有些前期签约的购房者,还纷纷提出了退房的要求。刘三换自然不会轻易给人们退房,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过轻易就吐出到手东西的先例。




刘三换至今娶过了三房老婆,与第一房老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生了三个孩子。同时他与第二个老婆早有来往,暗地里也早生了两个儿子。第一个老婆退位后,第二任老婆由暗而明,又给刘三换生了个女儿。第三任老婆年纪虽小,却没能给他再添儿女。

对于刘三换来说,他的三个老婆,似乎对应了三个父母;六个儿女,暗暗也对应着那六条狗。他们和它们都凭了自己的成功,或者说是钱财的供养,过得都他妈的是人上人和狗上狗的生活。对几位已经入了黄土的父母大人来说,刘三换谈不上最亲哪一家,但对六个儿女,他最喜欢的是小女儿刘嫣。

城北工地上接二连三出现的晦气之事,让刘三换非常的有气,但还不至于影响了他的社交生活。这天,他刚请完了当地农行的赵行长,城建局的吴局长,还有市委的陈秘书长等一帮官爷们后,有点醉醺醺地回到了家里。

家里的六条狗闻声来迎,转眼又都躲进了各自的行宫里去了。狗是有记性的,它们嗅到了刘三换身上的酒味,想起了酒后的主人,可跟平时的主人不一样,在酒的作用下,说不定啥时候脸就变了,打起了人和狗,简直就没个轻重。

刘三换的心情因为酒的作用还不错,小老婆伺候他换了衣服,喝了一杯醒酒的茶,然后让他往沙发床上一躺。眯了一会眼睛,刘三换睁开看起了电视。电视中正报道一起矿难事故,说是死了二十多人的消息。

“这个国家最多余的就是人,死这么几个,算不了什么。”这是泛上刘三换脑皮层上的第一个想法。一走思,他又想起了那堆埋在地下的腐骨,那可是近一百多副尸骨。大而化之,他想到了印尼的海啸,想到了解放战争,死的人海了去了。到了现在,这个世界上,仍然还不是人多为患啊!

上大学的小女儿刘嫣,从闺房中出来,手里拿着本厚厚的书,很亲近地叫了一声爸爸。刘三换的眼睛眯了,笑从浑身的肥肉里往外颤。

父女俩说了几句闲话,女儿刘嫣把厚书往茶几上一放,说:“爸,我今天找到一本咱们这里的《地方志》,看了一下才知道,你现在开发的城北区,过去原来是个行刑杀人的地方。这你不知道吗?”刘三换吐了一口粗气,叹息一声说:“刚开始不知道。也没想到。现在不用说也知道了。”女儿说:“这书上说的,还有你不知道的呢。我把相关的内容画出来,串起来念一念,爸你就知道了。”

说着,刘嫣翻开了书中的一页,爬在茶几前念道:“公元127年,汉设五原郡,辖十县,西远属其一。”又念:“公元119年,大将卫青出定襄,率大军与匈奴主力战于西远,杀敌数万,大捷,树得胜碑(地址大约在今西远市周围)。”又念:“清时,西远改归蕃制为旗。”又念:“民国元年,复旧县制,延袭西远之古称。”又念:“西远县城旧址,原在今城北高油坊圪旦,因该处匪患兵祸,杀人过多,阴气郁结,谣言时起,民多迷信,惶惶终日。民国十八年,县镇南移,城北不复夕日之热闹。”又念:“日本人兵进后套,不识机理,驻军城北,疫病莫明而生,死多人。”又念:“西远境内匪患猖獗,主要以刘候小兄弟、满达子两部为害为烈。51年人民政府采取诱敌围剿的策略,在城北高油坊圪旦毙匪多人,活捉匪首刘候小、满达子。”又念:“公审当日,百姓奔走相告,汇聚西远县城达几万人之多。审后,两匪首被押至城北正法,现场群情激愤,尸骨几乎被民众大缷八块,可见百姓对匪祸仇恨之深。”

刘三换半眯着眼睛听着,额上的三道皱纹像三条蚯蚓一样抽动着。女儿的话他只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是说那地方在前几个朝代的时候,光杀人就延续了上千年。联想到自开工以来,臭事不断,他恨恨地嘟囔说:“奶奶的,当初光想好处了,没想到一块烂地皮,还有这么多名堂。”把手掌在大额头上一拍,诉苦说:“小嫣,你老子我这一回看来真的是踩在死人地上了,难逃一栽了。”

女儿原是要告诉父亲自己的发现,没想到引出了这样的沉重,娃娃还是单纯,一转念又宽慰父亲说:“爸,史志上说的,还有那些白骨的事都是古事老事,等新闻传播上一段时间,应该都会过去的。”刘三换说:“女子,老子还有一劫你不知道。从去年开始,国际金融危机影响的全国的房地产这块肥肉,不再是那么好吃了。”转了口吻,又叹息了一声自语说:“唉,后悔当初没有听咱们家的黑贝的意见。”

想到了黑贝,刘三换来了劲,大嗓门喊问说:“今天给狗们吃啥了?”小老婆一般不参与这一对父女的对话,闻声从卧室颠颠扭出来说:“老诸给做得米饭,全喂了。”刘三换说:“光喂了不顶用,狗是狼变来的,狼是要吃肉才行。”小老婆顶了一句说:“你昨天晚上还说,狗都太肥了,不让给他们吃过多的肉,人家老诸才给做得饭喂的。”刘三换承认说:“说是说了,可今天不行,老子大鱼大肉吃了回来,它们咋也得跟着享受一下才对。”

刘三换拿了几块切成片的熟肉出来训狗了。六条狗懒懒地爬了出来,按照顺序排了扇形。刘三换发奖一样,把肉片分赐下去,边发边自言自语感慨说:“知识那东西不学不行。老子这辈子就吃亏在不懂知识上了。这一点,你们要像嫣嫣学习,人家是大学生,懂的就是多。你们不要像那几个混虫学,他们就知道花天酒地。将来也不会有出息的。”黑贝听懂了,歪头叼着肉块不吃,耽耽地审视着主人。

喂过了六条狗,刘三换钦点了黑贝,要它陪自己今天晚上一起睡。其它的狗有点失落,悻悻地往狗窝里归去。刘三换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点了一只名叫雅典娜的哈巴狗。雅典娜喜出望外,摇动着滚圆的肉身子,跑着跟进了屋子。

女儿刘嫣在看电视,见父亲喂狗又领了两只回来,不无醋意说:“爸,你对咱们家的狗,什么时候都比对我们当紧。”刘三换嘿嘿一笑说:“除了你外,你们兄妹五个,他们都是混蛋。不学无术,就知道问我要钱,算计我。不像这些狗,从来都不会对我不好的。”女儿回说:“算了吧,我妈对你多好。你硬把人家打走了。”刘三换辩解说:“你妈想杀了我,我有什么办法。”女儿阴了表情说:“那还不是你逼的。”

父女俩由是吵开了嘴。后来,女儿刘嫣赌气回闺房,把门从里反锁上了。刘三换回到卧室,脱光了衣服,和小老婆行了一通房事。两只狗蹲在床头边上观看。然后,刘三换抱了黑贝,小老婆搂了雅典娜,睡入了梦乡。

睡梦中,刘三换觉得自己正被一个黑影追杀着,像恐怖片里的内容一样。他跑啊跑,都快累死的时候,撞见了一个人。这是个熟人,对了,就是那个最初假失踪,后来真的没了音信的吸毒犯李亮鞭。

李亮鞭说:“刘总,你答应给我的钱,什么时候兑现啊?”刘三换说:“你他妈的连影子也不见,我怎么给你。”李亮鞭说:“那你现在就给我吧。我还要买快乐烟呢。”刘三换说:“行,行。”手在衣服里掏,掏出了一把肥嫩嫩带着血色的肉虫子。

李亮鞭高兴地拿了虫子,边走边吃,边摇头晃脑地走了。黑影又追过来了,刘三换又开始气喘吁吁地跑,就超过了李亮鞭,黑影只一口就把这个吸毒犯给吞没了。

饥饿的黑影,后面跟着十万饥饿的大军,仍然不肯停下追逐的脚步。刘三换回望的时候,脚下一绊,仰面朝天躺倒在了泥地上。黑影掩了过来,原来是铺天盖地的黑色的虫子,转眼之间爬满了他的身体,噬咬浑身肌肉,如万箭攒心一般疼痛。

刘三换“啊呀”一声被梦给疼醒了。醒了,才知道自己肥硕的身体上,渗出了满身的汗水珠子。




城北的房产工程还在继续,销售却是江河日下。刘三换的资金链有点吃紧了。偏在这时,贷款行受国家宏观调控政策的影响,开始全面收紧银根。刘三换一时上下夹挤,部分工程因为资金问题,出现了材料短缺,难以作业的困境。进一步造成工地上人心惶惶,原本可以赊欠的供应商也不敢给供货了,反过来还上门挤兑算账。

刘三换给搞得昏头胀脑,气得骂说:“你们一个个全他妈瞎了狗眼,真以为老子倒不行了,能欠下你们那点秕谷子。告诉你们,不要说这么点屁事,就是再大的风浪,老子的公司也不会倒的。”

骂归骂,形势还是向着于己越来越不利的方向发展着。刘三换开始动用自己的关系,农行的赵行长也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答应给他融一部分的资金,只是条件有点苛刻,时间上还要拖一个多月才能到位。不过,这也算是一笔迟来的,具有保障和杠杆作用的好事。

从银行出来,刘三换“呸”地唾了一口,转而马不停蹄在市里的几家私人钱桩,搞到了几笔应急的资金。工人的工资虽然一直在拖,但答应的部分都给补上了,人心开始稳定。财务上的流动资金也有了回旋的余地。

手里有了银行贷款的批文,有了冻得一沓沓的现钱,刘三换的腰又硬了,霸气地当着众人放话说:“老子算是看明白了,全都他妈的是白眼狼,这些年老子白让他们赚钱了。今后谁不想跟老子合作,谁他妈的趁早滚蛋。老子的公司不稀罕他们。奶奶的,离了胡屠夫,老子难道还吃带毛猪不成。”并给手下人放话说:“和那些跑得欢的,全他妈的给老子断了,不用他们的东西,以后也不准许他们来搛油。”人前这么说,在背地里,他又吩咐副手说:“面面上的事,咱们还不能失了气派,私底下,我告诉你们,只要能赊进来的建材,就是价高点也要想办法骗进来再说。”真正到了他一个人时,才咻咻自语骂说:“他妈的什么东西,一个个不过是老子身上的寄生虫。老子要是不行了,你们谁也活不成。”

刘三换一边装模作样维持着工程进展,一边加大了促销宣传力度,同时把那块有着风水死地的楼坑给填起来,对外扬言要建一块水上花园。这可是个大噱头,原来的买主不退了,新的买主开始心动起来。

正在这时,工地上又出现了一次重大事故。高吊车的吊杆,因为挂钩的松脱,一块十几吨重的大铁板凌空而下,砸穿了在建的一栋楼最上两层楼板,底下闷着头作业的三个工人,全被拍成了肉饼,那血溅得有十几米远,有的通过窗孔,血雨一样漫洒到了黄色的土堆上。

死了的三个人,全都是四川籍民工,也是工地上民工占比最大的一族。这些人平时受苦还行,爬高下低,胆量和精神还可以。现在遇到了事,这些川军开始不安定了,自发组织起来,跟刘三换的公司闹事,要求对死者给予厚葬和补偿。

施工工程在舆论的关注下再次停了下来。刘三换气得简直要疯了。在公司里红着眼睛到处骂娘,与死者家属谈判时,三句话没说对,肝火旺盛,差点就把事给弄砸了。多亏律师和副总及时将他劝离了谈判桌,才避免了进一步的冲突。

刘三换怒气冲冲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跟进来的人全都推出门外,一个人冷静了半天,用电话委托了自己的律师和副总,要他们出面做主,去跟那些个死者的家属讨价还价,自己则坐着宝马车子回家了。

三条人命,刘三换最后拿出了八十万给摆平了。这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原本紧张地流动资金,又露出了捉襟见肘的端倪。好在工程在一拔又一拨的相关部门验收和监督整改下,又陆陆续续开了工。

从外面临时借回来的高利贷,缓解了流动资金,也让刘三换在造血的同时,失血一样背负起了一笔不小的利息损失。他原来打算等银行贷款一下,就把这个流血的伤口先给止住了,谁知天要绝人,赵行长突然被查,相随的贷款项目也就全部停了下来。刘三换这一下坐不住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动用了自己利益链上的一个神秘人物,从一家公司中挪用了一笔资金过来,才算把流血的伤口给止住了。

天气上了冻,工程停了下来,这给了刘三换喘口气得机会。这时,国际金融风暴让政府向紧的财政政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特别是房地产抵押贷款这一块,明显松动起来。刘三换利用了这个机会,搞了一些虚假按揭,从银行套出了几千万元的资金。

然而,这块工程地的厄运似乎还不想停止,在附近的一所中学里,一个女孩子因为感情原因,天大地大,哪不能去寻死,偏选了刘三换的工地,上到了一栋十八层楼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声尖叫,徇情跳了下来。冻得坚硬的泥土地上,一个鲜嫩的身体当场摔成了肉饼,家长和公安人员赶到后,都没办法把尸体抟弄起来,只好用铲子一点点收到了白塑料袋中。

这本来是一桩与刘三换毫不相干的自杀事件,死者也有遗书证明完全是自杀,可死者是死在他的工地上,死者的家人胡搅蛮缠,告工地上看管不严之责,要求法院判刘三换的公司赔偿二十万元钱才成。

刘三换听了后骂说:“奶奶的,把老子当成傻小子了。老子的钱是白逮来的吗?不要说二十万,就是两块钱,老子也不给。”灵机一动,他唤来自己的律师,说:“奶奶的,他们告咱们,咱们还要告他们呢。一个死丫头片子,哪不能死,偏在咱们工地上来开花。这影响,我还要算账呢。他们让咱们赔二万,咱们让他们赔五十万,看看谁厉害。”

律师遵照吩咐也写了状子,一时间两原告互相成了两被告,媒体本来就差新闻,顿时大报小报争相出消息,使得一桩悲情之事,成了西远市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味。

法院最后采取了息事宁人的处理手段,好言好语,让刘三换的公司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拿出了一万元钱,给了徇情小姑娘的家人,算是好心的安抚金。按刘三换的态度,是一分钱也不拿,后来听了法院工作人员的苦口婆心,特别是媒体要从正面角度,对公司人性化的一面进行报道,他才松了口。




天气开始向暖,城北的开发工程早早就动了工。五月,第一期工程的楼盘到了收尾程度。只是楼盘的销售并不理想,人们随着大气候在等在看,供应积累了一片又一片,市场在一片竞争中不断处于疲软中。

然而,几个月后,刘三换的好运来了,国家推出了四万亿的投资刺激计划,预期通胀的幽灵从大城市向小城市漫延。房贷从开发商到购房者都松动了,政策也开始明朗了,银行的闸门也提了起来,地方政府的优惠政策接二连三推出。比如公职人员购房补贴政策,减税政策,信贷利率优惠政策等等。

西远市政府下文,本地所有国家公职人员,吃财政饭的职工,凡是买新建住宅的一律补两万块钱。这一政策的出台,其实是西远市十多家大地产商,在刘三换的牵头之下,成功公关政府,搞的一个朝三暮四的促销手段。因为补贴的钱,表面上是市政府出,实则是由开发商,从销售款中垫支了,而楼盘价格,也由此被人为地拔高了一截。

刘三换在一位神秘的官人的帮忙下,为了促销,耍了一个外摆手。公司拿出一部分钱代付了购房首付,然后打出的广告宣传,“只要你有两万元,就能住进北河湾。”这是多大的诱惑,一时间百姓如鹜,几天时间,把一期工程全部给登记销售出去了,就连二期也有许多人交付了定金。

事后一段时间,人们明白过来,所谓的便宜,原来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啊!可惜,一切已经晚了。购房人背上了三十年的房贷,银行的按揭款让刘三换又一回挣了个锅满盆满。

刘三换不愧是西远首屈一指的地产大腕,他的一举一动,成了当地地产业的风向标。在市府的又一次土地拍卖会上,他一口气又吃下了两块近百亩的地皮。随后,西远的地价由降而升,城市经营的理念重新活了起来,这从另一方面,可以说是间接地挽救了当地市政府日趋枯竭的财政。

胜劵在握的刘三换,志得意满领着黑贝来到了城北山河湾的工地上视察,嘴里叼着来自古巴的雪茄,所到之处,到处是问候的人,和恭敬的笑脸。刘三换很亲和,只是言语中又带出了无脏话不成句的毛病。被骂的大多是当地人,互相认识,一个个笑笑地走开了。没办法,大家都知道这个老总,生来就这么个痞子德性。当然,在稍远的地方,也有许多窃窃的议论,和观望的冷眼。

自由的黑贝,在工地上东跑西跑,不时嗅出了什么东西,汪汪地叫上两声。刘三换的眉头,随声紧皱了一回又一回。黑贝的汪汪声,外人听不明白,刘三换心里清楚,这条宝贝狗,仍然对这块地没有好感,仍然嗅出了自己永远看不出来的什么东西。

刘三换把狗叫到跟前,蹲下来在黑贝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亲热地骂说:“狗东西,你到底是又看见啥了,不能跟老子好好地交流一下。搞得老子心烦。”黑贝好像听懂了,瞅着刘三换神视了一会儿,还摆出嗅闻的样子,过后突然对着主人汪汪的又叫了几声。刘三换有气,把狗头拍了一下,骂说:“妈的,老子要会狗语就好了。”站起来,回想自己的话,半恼半谑地说:“狗东西,老子这辈子学会抓钱就行了。你它妈的这么聪明,为啥不学学说人话呢。”想到这狗要是会说人话,刘三换边往前走,边自语说:“要是狗能说人话,黑贝,你绝对就是老子的狗头军师。这个工作你说你干不干?”贴在身边的黑贝又汪汪地应了两声。

站在二期工程工地上,刘三换被狗的叫声影响的心情豁然开朗了,对恭随身后的副手说:“奶奶的,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啊。你记得吗,前年挖这栋楼根基,还是乱骨成堆,谁说起来都认为不能盖楼了。这才短短的一年天气,老子的楼就在原地要盖起来了,现在倒没人说了,还抢着来订房呢。”副手一笑说:“当年几百人死了,还不就跟泥人入水一样,连史料上都没有记载。更不要说咱们挖出来的是一堆白骨头,跟活着人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的人,连钱还挣不过来,谁还会去记他们呢。”

副手迎合了几句后,趁机汇报说:“刘总,不过这楼原来咱们说好不盖了,现在又盖,有些买了房的人,还来公司质问我们呢。还有人说要告咱们呢。”刘三换一听,嘴微张,眼半眯,手里举着雪茄,做梦一样半天才意外地说:“噢,看来还有人记着啊。奶奶的,记着好啊,记着说明人还是人,不是狗。不对,不是猪。狗可有记性了。”副手有点琢磨不透了,狐疑地看着刘三换。刘三换抽了一口雪茄,吐出一口烟说:“怕什么,让他们有本事告去。老子活在世上的原则就是,原告都是臭狗屎。大男人只有当被告,才说明你是强者。”一句话让副手佩服地不停点头。

司机胡三凑过来,提醒说:“刘总,今天晚上由咱们公司赞助的晚会,刚才电视台的仇主任打来电话,请你早点过去,说是要让你第一个讲话呢。”刘三换嘴一撇说:“扯谈,给他们点钱,让他们玩玩就行了。让老子讲话,那不是让老子丢丑吗。”副手和胡三都笑了。副手说:“刘总,你可以念一下稿子,就不会出错的。”刘三换说:“求。老子不说就不说,要说就说自己的话。那种屁话。老子念也念不来。”胡三笑过了,为难地说:“哪咋办?”刘三换说:“啥咋办,回绝了就行了。让那些爱讲的讲去。晚上我还约了几个人,要好好耍一耍呢。”转身要离开,刘三换拍了一下副手的肩膀说:“你去吧,这种场面上,你比我强。”副手只好认领了。

那一晚上,西远市的百姓们拥挤在影院广场上,观看了一场有几个国家级大腕光临的演出。电视台现场转播,前前后后连介绍,带打出的字幕,把赞助商国泰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大名,扩大到了千家万户。同一时间里,在与几个大款的麻将赌博桌上,刘三换手气大顺,以气吞江河之势,一如他的北河湾房产开发一样,赢了个盆满钵满。据后来内线人所说,那可是上千万的大赌筹啊。

夜深人静,刘三换招呼几个赌友吃了霄夜,就宿在国际大饭店的豪华包间,享用一些特殊的服务。他刚从大赌的兴奋中退下来,头有点疼,躺在床上,让一个年轻女子给按摩颈项和后背。女人的手很软,用力也劲道,捏得他很快就有点迷糊。

刘三换迷糊中做了个梦,说自己回到家里,一进门,六只狗都对着他呜呜地哭。刘三换丧气地问女人说:“这是咋了?谁惹我的狗了?”女人笑着迎上来说:“谁惹了,还不是你惹了它们。”刘三换说:“放屁,老子刚刚回家里,怎么会惹它们不高兴呢。”女人拿了一块镜子过来说:“你瞧,你都变成啥了。”刘三换看了一眼镜子里,“啊”的一声惊叫,手里的镜子啪地摔在地上,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刘三换被自己的梦给吓醒了,看见按摩小姐站在头顶处,正用一双恐惧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大脑袋,按摩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半空中。刘三换镇静了一下,知道刚才不过是个梦,身心又放松下来,重新闭起眼睛,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从镜子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人生有运气之说,刘三换是坚信不疑的。天地有鬼神存在,刘三换也一样坚信不疑。北河湾的项目在开工剪彩时,他曾请阴阳过来给看过风水,结论是大吉大利。没成想,后来却是晦气连连。刘三换为此咒骂过那个冒牌阴阳,说纯粹他妈的是个大骗子,死了后非让恶鬼给嚼了不成。后来的事事顺遂,心想事成,连赌博都赢得让人痛快死了,又让刘三换想起了那个骗子阴阳所说的话,觉得自己最初还是有点短视了。然而不久之后,他的好运快车道上,不知怎么就聚起一股煞气。由于事发突然,身为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刘三换,原与这股煞气本不沾边,但却稀里糊涂,被冥冥中不可知的安排,鬼使神差给卷了进去。

说起来话长,刘三换的城北湾工地上,四川籍民工差不多有二百多号人,当地和其它地方的占了有一半。这些四川籍民工,在工地劳动中形成了几个老乡圈,既互相争斗,又互相利用。相对而言,西远本地人之间的关系就比较松散。但这些本地人占据了守家在地的便利,和心理优势,常常在劳动中间,特别是苦重苦轻的分配上,与那些被称为南蛮子的四川人起点小冲突。四川人虽争,可抵不过管理人员大多都是本地人,往往的就受了点气,也没个说处。一期工程中途,有过一次事故,高吊车的钢缆脱钩,一下砸死了三名四川人。刘三换的公司花钱摆平了死人的事,可开吊车的偏偏是本地人,与死者中的一位还有过吵架的经历,这不能不让四川人有想法。

为了解决工人耗时不出力这个问题,公司的副总创意了一个承包劳动法。即按照分工,十几人一组,把一定的工作给明确下去,定时完成,计工计分;完不成的,相应要扣工扣分。这本来是很科学的事,也深受能吃苦耐劳的四川民工的欢迎。但工地上的机械设备有限,用时往往出现你争我抢的现象。问题就出在这个环节上。

那一天,刘三换远途归来,连家也没回,就坐着宝马车来工地上视察。要说刘三换这个人,对自己发家致富的这份产业,还是非常的热爱。也正因此,他会时不时地要到工地上来转悠着,亲自看一看,感觉一下那一栋栋从平地而起的高楼,不断向上挺拔的速度,享受一种功成身就的好心情。

工地上,一组本地人正利用吊车往楼上吊东西,占用了下一组四川人的一点时间。四川人过来嚷了两次,本地人只说把最后一点吊上去,就给四川人交车。一个急性子四川人,跑过去一把关了电闸。吊车停了下来,板材吊在半空中。本地人就生气了,跑过去想重新合上电闸。两方面互不相让,就互殴起来。本地人顺手拿了一块板子,把四川人给砸了个头破血流。四川人吃了亏,一声怪叫要玩命。两方面的人越聚越多,叫嚷纷纷。

刘三换正是在这时候,入到了工地中央处的一块土堆上,四观着工程进度。听到了打架的吼骂声,再看几栋楼里闻声而出的四川人,像一群猴子一样,黑鸦鸦的涌了过去。闻声看热闹的,还有一些本地的民工,也从各个角落往一块挤,互相还打听着什么。领工的一位本地经理,个大身壮,只几把就拉开了打架的双方,站在中间想平息事端。

从小爱看热闹,又喜欢和人们打闹的刘三换,当了老总之后,猴性不改,变成了另一种爱参与的角色,那就是遇事不畏,大刀一挥的调停人。这时看见事情紧迫,也没多想,就领着几个领导往过赶,一边还给保安办公室打电话,让叫人过来,以防事变。

打伤人的几个本地人,看见事情闹大了,开始都吓得想跑,又看见自己身后本地面孔也聚了一大堆,转而又气粗起来。超百号工人,分站在打架的场子两边,大多还手里提着劳动的工具,形成了泾渭分明的阵势。闹轰轰的声音里,夹杂着许多的互相谩骂和挑衅之语。刘三换的出现,多少让两方面的人有点意外,吵闹之声小了下来。

没等听完领工经理的汇报,刘三换把手一挥,做了个劈杀之状,就骂开了:“奶奶的,都吃饱饭了不好好干活,还有闲劲给老子打架。老子不管你们谁有理谁没理,你们几个打架的人,都给老子到办公室去,看老子不收拾死你们才怪了。其他的人全他妈的给老子滚回去干活。老子雇你们是来干活的,不是让你们来看热闹的。屁大点问题,你们还一堆一堆的想咋着呢?”

刘三换凭着公司老总的威仪,用了常人不敢用的一通骂话,让一边的本地人开始散去,四川人却还挤着不走,用让人听不懂的川话叽咕着什么。刘三换眼睛一瞪,“川军”的阵脚才开始松动了。

这时,赶过来的保安,要拉几个打了架,又不肯走的四川人到办公室去解决问题。刚刚掉转头的“川军”,又都转身回来。其中有两人可能与打架人有特殊关系,上来帮忙,跟保安推搡起来。

刘三换觉得事情已经解决,刚领着几个小领导正准备往工地大门口的办公地方走,见状只好又停下来。重新围过来的四川民工群中,不知是什么人喊了一嗓子:“打狗的,”话音没落,从后面凌空甩过一块砖头,不偏不倚,砸在了一名保安的头上,血顿时流了出来。四、五个保安一下子疯了起来,撇了原来要办的人,冲进民工堆里寻找砸砖的人。

矛盾就此出人意料地被激化了。还没容刘三换说出什么话,本地人这边也飞起了砖头,一时间空中砖头乱飞,人群顿时炸了窝。刘三换和公司的几个领导被夹在中间,先还想着阻止事态的发展,只是炸了窝的四川民工群,身后正好有一堆建筑用的砖头,也是新仇旧怨,一古脑儿乱砸起来。转眼之间,几名保安被砸趴下了,本地人的阵营也乱了套,纷纷开始逃窜。

这种时候,再大的权威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刘三换和几个小经理,只能用手抱了脑袋自保。也是砖头无眼,或者扔着有心,许多的砖头转眼间劈头盖脑砸向了他们。在副手提醒下,一个个失了领导的稳重与威严,保护着脑袋也开始逃命了。刘三换入工地时没戴安全帽,个头又最大,个子最高,也最醒目,身上挨了多少下已经数不清了。就在这时,一块砖头呼啸着追了过来,棱角直正地砸在了刘三换的后脑壳上。

刘三换只觉得生命里的一盏灯,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只一晃就熄灭了。那种从未经见过的黑暗于瞬间,把他包裹得什么也没有了。




困身黑暗之中的刘三换,不辩东西南北,梦游一样飘浮着。因为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更没有月亮。“这是个什么世界呢,咋黑暗成这个样子?”刘三换想着,跌跌撞撞往前游走。他想找到哪怕是一点点地光亮,也好判断自己置身在何处。

前面突然传来熟悉的狗语声。刘三换心里一热,自语说:“奶奶的,你们几个还行,还知道来找老子啊。”转眼他自养的那六条狗就围了上来。跑在前面的黑贝还是平常的那个礼节,两只前蹄扑上来搁在刘三换的双肩上,伸出长舌头,在他的脸上很湿润地吻了一口。刘三换骂说:“狗东西们,咋知道老子啥也看不见,来了正好给老子前面领路。”黑贝叫了声爸,说:“我们除了能看见你,也是啥也看不见啊。”刘三换“呀”了一声说:“狗东西,你咋说开人话了?”黑贝说:“爸,不是,是你能听懂狗话了。”刘三换不禁一喜,用手摸着黑贝的头说:“看来,从今天开始,你们是老子的狗东西,老子真成了你们的狗爸爸了。”

六只狗顿时有粗有细,有大有小的欢叫起来。再一细听,欢叫变成了高低粗细不一的呜呜地哭。

刘三换正想发作,突然看见黑暗深处,有一处针尖大小的亮光。他一激动,忘了呜呜而哭的狗,只管费力地挣扎过去。越走越近,亮光越来越大,原来是一堆篝火,映得能看清周围的树木,还有一些不知干什么活的人影。

突然冲过来几个人,用一张网把刘三换给套住了,高叫说:“抓住了,抓住了。这一回他是跑不掉了。”刘三换挣扎着嚷嚷说:“你们抓错了,我是刘三换。”几个人说:“我们抓的就是你。”刘三换说:“为什么就是我呢。我又不认识你们。”几个人说:“你不认识我们,我们可认识你。”

刘三换被用网袋裹着,提到了篝火堆旁。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认出了坐在火堆边的死老汉,原来是那个死老汉钉子户,只是穿的不是现代的服装,带着点鬼哩鬼气。这就奇怪了。

一声令下,刘三换被从网袋中倒了出来,很快又捆在了旁边的一棵大树上。到了这时,刘三换除了死老汉外,又认出了几副面孔,吸毒贩李亮鞭,绒毛贩子马元龙,还有他那个长相娇艳的情妇。他们居然都成了死老汉的手下。这就更奇怪了。

死老汉在火边吸了一锅子烟,黑红的脸上表情肃穆,吹火嘴鼓了鼓说:“刘三换,明给你说,你被我们绑票了。如果到明天中午,还不见家里送来赎金的话。我们就撕你票。”刘三换有点明白了,问说:“不就两个臭钱吗,好说,好说。要多少,开个价,放我回去给你们取去。”一句话,引发周围一片笑声。死老汉嗓子眼里有痰,呵呵地笑着说:“这主儿倒是个痛快人。只是想得太简单了。”

刘三换被绑在了一棵大树上,扭了脖子看,才发现还有十一个人,也像他一样被绑在周围的树上。刘三换扭动身体,发脾气想挣脱出来,结果是徒劳,根本没有谁来理睬他。看看其他人都像睡着了一般,谁也不说话,他也只好学着不吱声了。

老汉领着一群衣着怪异的古时的人,开始绕着火堆,没完没了跳一种很怪的舞蹈,边跳边还唱着叽哩咕噜的歌。慢慢的,刘三换看明白了,这些人是在搞一种仪式,类似于祭祀,又像似祈祷什么。

火光明灭中,刘三换眼见其他十一个人,捱着个地一个个被剖了心脏,全都无声无息地死了。轮到了他的时候,跳神的老汉亲自拿了刀子过来,一个喽罗举着火把,李亮鞭手里端着个木盘紧跟其后,盘子上放着一碗凉心的冷水,情形就跟《水浒传》中武松被绑的描写一模一样。

死老汉揪脱了刘三换的上衣,用手沾着凉水往他胸口处淋洒,嘴上叨叨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溜下来。没办法啊,没办法,你的家人不给钱,我们只能拿你的心来下酒了。”刘三换一点也不感到恐惧,龇了牙笑说:“老东西,要下刀就快点。老子的心大着呢,吃了能撑死你们。”死老汉听了,乐呵呵笑了,说:“不忙,不忙,我们还要赌一把呢。”

火堆边上的众喽罗被喊了过来,围成了一圈,七嘴八舌赌起了刘三换心脏的颜色。有说红,有说黑,有说青,有说白,还有的说是一块灰石头。老汉赌刘三换的心,肯定是黑的,比锅底还黑。众人问为什么?老汉说心不黑,他能挣下那么多的钱。浅显的道理,让众喽罗都笑了,便催着下刀验证。

老汉把刀子在刘三换的胸口一比,正要下手的瞬间,有一骑狂奔而来,喊叫着说官兵来了,风紧,扯乎。老汉身子一挺,翻手收起刀子,说了句五百年后再算账,一声唿哨,领了众喽罗,转眼间没了踪影。

刘三换没有等来被人手刃的死亡,也没有等来所谓的官兵,耳朵里只听到无边无际的落沙声。不对,刘三换细细地一感觉,落沙的声音原来是自己正在黑暗里撒尿。奇怪的是,这一泡尿怎么就这么长,半天都没有停下来。

不远处那一堆照明的火一点点地暗下去,直到最后一点光亮,也于瞬间灭掉了。原本巨大的黑暗,被这一点火的光亮支撑着,这时突然有了一种压力,让刘三换窒息地难以呼吸。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心脏在体内不停地膨胀,终于轰地一声化为了粉末。

刘三换在急救病房的床上,透过眯成一条缝隙的眼睛,回光返照地看见几个穿白大袿的影子,在紧张地抢救自己。女儿刘嫣握着自己的手,哭得泪人一般。刘三换想说话,嘴却张不开,眼角的余光一瞥,看见那个电脑屏幕上的自己的心电图,随了体内的那一声轰响,走成了平平的直线。




几天后,西远晚报登了一则新闻,题为:“民工百人斗殴,伤及公司老总”。内容大体是说本地的国泰房地产公司,在城北开发的北河湾项目,因为工人在劳动中的矛盾,引发了集体械斗。公司董事长刘三换亲临解决问题,有人抛砖打砸,引起了混乱。事发一个小时后,公安部门接110报警,调集警力赶过去,闹事的上百号四川藉民工,除几个受伤的人员外,几乎全都溜走了。械斗造成多名保安和工人受伤,刘三换本人也被打成重伤住院,经抢救无效,于第二天午夜十二时死亡。


2018年6月28日完稿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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