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通道 (中篇小说·连载四)


    几天来,小叮咚的心情一直不好,她为了避开刀疤,连迷你音乐茶座都没有去,少说这几天也少赚了一两千,不过她不在乎这些。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简直是个怪物,有时竟怪到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天在么妹的小窝棚里,小叮咚在极度怨愤中骂出了刀疤欺骗她使她与未婚夫未能成婚的话来,但是其中的细节与隐秘她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在    那个震颤着十年动乱余波的秋天,那个令人心碎的早晨,妈妈被游斗的汽车拉走以后,义愤填膺的么妹凭着初生之犊不怕虎的勇气,一口气就跑到了公社。云雨公社里那些头头脑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公社书记办公桌边那些被秘书整理得齐齐整整的红头文件与政治书籍已飞得遍地都是。在公社大院里被视为稀世之宝,仅有书记大人才有的那个无把保温杯也在一声脆鸣中化作亮闪闪的玻璃碎片向四周飞溅出去。

    “来人,”被这场突然的袭击气得要晕过去的公社书记冲出门外,用颤抖的声音吼叫着,“把这个小反革命给我抓起来。”

    扎营安寨在同一个大院里的云雨派出所所长宗理飞一般地跑过来,一个箭步跳进书记办公室,一个扫腿,么妹就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上,她还没有明白过来自己摔倒的原因,一副亮晶晶的手铐就铐住了她那虽已长了十五年却不为妈妈争气的又瘦又细的小手腕。宗理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掂 一只小鸡一样掂起瘦小的么妹奔出院外,在挂着乔安县云雨公社委员会和云雨公社派出所的令人森然的大牌子下,把么妹反身铐在了一根又粗又高,凉津津的水泥电线杆子上。么妹突然鼻子一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向围观过来看热闹的人们诉说起了她家飞来的横祸,诉说起妈妈的冤屈与遭遇。说到伤心处她就泣不成声,说到不平处就拼命呼唤着正义。可是谁也没有理睬她,谁也不敢理睬她,谁也不愿意把自己扯到这个可怕的干系中去。从围观的人中间不时发出来的几声叹息就算是对这个小姑娘最大的同情与安慰。

    “哎呀,这小姑娘多可怜啊,简直感动得我都要和你一起放悲声了。”宗理似乎被么妹的诉说感动了,他一边慢悠悠地拉着可怜腔,一边向反铐在电线杆子上的么妹走过去。突然,宗理出其不意地伸出手在么妹的脸上左右开弓地抽了起来。人群里啊地一声惊叹,都不由自主地向身后退去。

    “怎么样,还敢放厥词煽动群众蛊惑人心不。”宗理用左手揉搓着因用力过猛发烫发麻的右手五指,用他那带有职业习惯的平静而又令人胆寒的语气说,“你说谁能相信你呢,你妈守寡这么多年,能是什么好东西么,偷了集体的麦子还脱裤子。”

    么妹在这一阵风暴般的巴掌中中止了哭诉,她瞪起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宗理这个身着警服的派出所所长,从鼻子里往下倾泻的两股温温的暖流从她那微微上翘的嘴唇上冲了下来,她第一次尝到了人血的味道是咸的。宗理歪着头把两只手倒背到身后,有意中断他那带有侮辱性的训话,在稍作停顿以后他突然眼睛一瞪,提高嗓门吼叫起来,“更可恶的是竟然敢把尿盆子扣到我治安干部的身上。”

    “啊,这是真的。”人群里有人发出了将信将疑的惊叹声。

    “你在这样的家庭中能好么,能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么。”    “我们家是贫农,妈妈是党员。”么妹高声反击着。

    “贫农也有背叛阶级的,你那个反对学大寨的母亲马上就会被我们清洗出党的。”宗理对么妹的反驳大为恼火。他走上来打开么妹的手铐,么妹失去了电线杆子的扶持,两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宗理一把掂起她来就向公社的大院里走去,在她走出人圈的时候,么妹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几位熟悉的同学,他们个个都像呆子一样紧绷着幼稚的小脸。突然她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高音喇叭声和汽车的轰鸣声。她猛一回头,看到了载着母亲的游斗车从离公社不远的公路上开过。她大叫一声妈妈就向行驶中的汽车扑过去,可是她连派出所所长的手心都没有能够挣脱,而是被他那有力的一拽就进了公社大院,紧接着就被扔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小屋。随着房门的咣啷声,门外落上了锁,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夜幕就这样在难以忍耐的白昼之后光临了这个山区公社。短短一天多的现实竟然能使这个只有十五岁的中学生冷静了下来。这位现实的老师竟然教会了她学着用脑筋去思考问题。她不能老呆在这里,她要出去,她要去救妈妈。她要去找能治了这些恶人的人。她本来只以为大队的治保主任杀牛贼是个坏蛋,没想到,公社里也有坏蛋,而且比杀牛贼还狠。她想起了更上一级的领导,想到了组织,我们党的任何组织都是真理的化身,好像政治老师就是这样对他们讲的。么妹想着想着浑身充满了力量,她嗖地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用她那小拳头砸起门来,她一边砸一边高声嚷着:“我要出去,快开门,我要出去。”

    “吼什么,吼什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柒黑的门外传到黑洞洞的屋里来,没有月光的夜色悄悄地抹去了这里光明与黑暗的界限。

    “我要上茅房”么妹平静下来。

    “就你事儿多。”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下给她打开了门,“走,从这边走。”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么妹揉一揉眼睛,向前探索着走去。在她的身后紧跟着那个高高的男人。

    “就在这里,进去吧。”那个高个子男人推了她一把示意面前亮着灯的小矮房就是厕所,“快一点啊,我还打着牌呢。”

    么妹急急地走进了女茅房。她刚一跨进茅房的小门立即就被她伟大的计划壮大了胆子。她顾不得女孩子的羞耻,也无法推敲隔壁的男茅房里有没有人在“办公”,就两手抓住不太高的隔墙脚下一蹬猛一纵身就翻上了墙头,抬腿就跳到了仅供男人们光顾的领地。幸好在这个很少有外人问津的地方,在这个时候没有人光顾这个特区。么妹跑出男厕所就消失在夜色中,她清楚地听到那位监视她的人在厕所外面催促她快点出来的吼叫声。她不由暗暗好笑,她到底还是个孩子。么妹顺利地沿着黑暗的角落,撇开喧哗非凡,摔打着扑克牌的房间,溜出了寂静无人的公社大院,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撒腿飞奔起来。她忘记了一天多滴水未进的饥饿与干渴,忘记了困乏的身体,带着鼻子下早已干凝的血迹向她心目中的圣地飞跑而去。


    “妹子,你愣什么神啊。”刀疤伸出手在么妹的肩膀上轻轻地一拍。

    “啊。”么妹一惊,那萦绕在脑际的零乱而破碎的回忆,立即被眼前站着刀疤这个现实驱赶得无影无踪。她弯下身去从地上拣起走神时掉下来的小兜与白布招牌,转身向着自己所谓的家里走去。

    “本来我想替你拣起来,”刀疤紧跟在么妹的身后,“可是名不正言不顺啊。”

    “你干吗老缠着我。”么妹生气地站住脚回过身来。

    “不是缠,是追,”刀疤嘻皮笑脸地,“追的动力与前提是爱你,你懂么。”

    “讨厌。”么妹又转身更快地向前走去。

    “你说的那个家,哪是什么家呢,”刀疤紧跟不舍,“就是张国泰以每月五十元的租金租给你的那个只有五平方米的油毡棚,那是一个狗窝,而且是一个下等的狗窝。”

    “啊,还想让我回到塑料口袋的家里。好让你这些披着人皮的低等动物来害我。”么妹连头也没有回,她的口气里充满了轻蔑与鄙夷。

    “嗨,你还记着那档子事呢。”刀疤笑着紧赶一步与么妹平行着前进,“那天主要地是我想你想得昏头了,再加上多喝了两口,还有那老天作美,唉,还有那老天也他妈的不作美,么妹,我这个人是有良心的,要不……”

    “要不什么,”么妹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小油毡棚跟前,她打开锁,咣地一声推开了房门,“对不起,请留步,我这里庙庙小,敬不起你这个大神像。”

    “嗨,要不我为什么总追你呢,还不是为我这个良心不要他妈的让狗吃了。”刀疤说着猛地一推么妹,双双跨进了房门,“你进去吧,哪有把求爱者挡在门外的。”

    “你。”么妹板起了面孔狠狠地盯着刀疤。

    “我,就是要和你结婚。”

    “放你妈的屁。”

    “你不是早已经是我的人了么。”

    “让狗践踏过的黄金就不是黄金而成了狗食了么。”

    “那里,那里,我是说……”刀疤赖着脸往么妹跟前蹭。

    “让你糟蹋过的女人数也数不清,你都能和她们结婚么。”么妹冷冰冰地说着把手里掂着的东西扔到那个可怜的小床上。

    “不,绝对不,只和你成为真夫妻,”刀疤认真地说着又嘻皮笑脸起来,“看你说的,那儿是糟蹋呢,她们都是情愿的,再说我都给了她们钱,她卖我买,买卖公平,等价交换么。”

    “出去,出去,”么妹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像要轰出去一只讨厌的狗似地,“快滚吧。”

    “你答应我,我就滚。”

    “答应你什么。”

    “嫁给我。”

    “哈哈哈哈,”么妹大笑起来,她笑得是那样地开心,几乎都要直不起腰来了。突然她打住笑直起腰来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这纯粹是棉花棒棒打锣呢,没音。你快滚吧,以后不要再来缠我啦,我现在可不是以前钻塑料袋的我啦,缠得多了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你……”刀疤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么妹的前胸,握紧右手向么妹的头上砸去。可是他的拳头并没有砸下去,在空中停留了片刻之后就轻轻地放到了么妹的左肩上,“你,嫁给我,我有的是钱,你可以穿金子戴银子,吃猴头燕窝,鱿鱼海参,用牛奶洗澡,用美元揩屁股。”

    “啪。”么妹伸出右手狠狠地在发狂的刀疤脸上扇了一巴掌,她什么也没有说,板着一副不屑一顾的面孔一把推开了抓着她的刀疤,刀疤脸上的那块疤瘌剧烈地颤抖起来。突然,他大吼一声在地上蹦起好高,脑袋几乎都要撞上低矮的房顶了“你,你凭什么不同意,我他妈的哪点配不上你,就是我脸上有他妈的一个疤瘌,这算个球。我有钱,我还要到西德去做美容术呢。”

    “你做啊,谁拦你啦。”么妹笑着一转身坐在了她那个小床上专心地整理起她的衣物来。

    “在他妈的整个大津海市,哪个女人不想和我睡觉,在咱们这个乌合之众的部落里他妈的哪个女人不想嫁给我这个钱袋子。”刀疤气得浑身都在颤栗。么妹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吼叫,只顾泰然地干着手里的活计。这时候,小房的门突然打开了,花枝招展的小叮咚突然出现在门口,她慢悠悠地依到门框上,乌亮而卷曲的披肩发把她的脸影衬得更加白净细腻,两根纤细的手指夹着根细长细长的女士牌香烟,紧紧地按在红殷殷的嘴角里,两个染过的指甲,像两朵精巧的并蒂花开放在冒着缕缕烟雾的白色烟卷的两边。在不停地眨动着的长睫毛下,两颗晶莹的眼球就像两泓碧波荡漾的秋水款款流向正在发狂中的刀疤。刀疤和么妹同时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透进凉风的门口。么妹一看到站在门口的小叮咚立即就锁起眉头来。在这个小小的部落里,这些长住的部落成员间谁都清楚谁的谋生手段。么妹是从心眼里鄙夷和厌恶小叮咚这样的人和这样的行业的。突然,刀疤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拽进小叮咚来,用变了调的声音吼叫着:“脱,脱光,统统地脱光,让她看看,我刀疤根本就不稀罕什么女人。”

    小叮咚在一副娇柔的姿态中,把手里的烟卷从肩膀上扔到身后,她那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含情地望着刀疤,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她好像是在做一件十分庄重而神圣的事情,认真而悠然地解开上衣的衣扣舒展着白玉般的胳膊,脱掉华贵而又时髦的紫貂色上衣,把它轻轻地扔到脚下。

    “脱,快脱,全都脱光,脱得连一根线头也不要剩。”刀疤用颤抖的声音吼叫着,他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一样一把拽住小叮咚上身仅剩下的一副粉红色的乳罩,嘭嚓一声就甩了出去。小叮咚面对刀疤对她如此的“厚爱”心里暖洋洋地,她断定她所追求的骑士与英雄,这一下无疑是属于她的了。她那动人的脸上始终挂着甜美的微笑,她那多情的目光始终不离开那张因气愤而扭曲的镶着疤痕的脸。她两手抓住本来就只挂着裤勾而没有系腰带的裤腰猛地往下一推,随着裤勾被撕掉的声音,她那下身所有的衣着都被推到了膝盖以下。

    “脱,快脱。”刀疤一边歇斯地里地吼叫着,一边用他那发红的眼睛瞄着泰然处之行若无事的么妹,他那紧握着的

拳头在这个小窝棚里,在不大明亮的灯光下发抖。小叮咚直起腰来向前蹬了两脚甩掉了脚上的高跟皮鞋,用两只脚交替往下踩着已耷拉到脚脖子上的下身衣着,没有几下就只剩下了绷在脚上的两只与她本人的肉色几乎无什么两样的袜子了。她突然像喝醉了酒似地猛地扑到刀疤的怀里,用两条玉臂紧紧地搂住了刀疤的腰,嘤嘤地抽泣起来:“疤哥,我想死你啦,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不再干那种事了,你娶我吧疤哥……”

    “滚你娘的蛋吧,你这个臭婊子,我他妈的再也不要见到你,”刀疤猛地吼叫一声一把把光溜溜的小叮咚推倒在地,“老子不干你这个破货,要干你找公驴去吧。”

    “你……”小叮咚嗖地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浑身发抖,脸色苍白,“你他妈的刀疤,我肏你八辈子先人,当初我都要做新娘了,你把我骗到这个鬼地方来,害得我家不能回,有未婚夫不能做新娘,你他妈的倒好,把老娘当猴耍,用得着的时候抱在怀里,用不着的时候踢到崖里……”

    啪地一声,刀疤着实扇了小叮咚一耳刮,“你他妈的吼什么,爷爷怎么骗你啦,说教你出来挣钱,你她妈的口袋里的钱还少啊,你她妈的大卖货一天入几次洞房,还他妈的没有做新娘啊,嫌不痛快,走啊,回你那个山沟沟里给你那个穷酸对象拜天地去啊。”

    小叮咚一下子打住了愤怒的话头,紧咬一口下嘴唇,恶狠狠地盯着刀疤,小窝棚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突然,小叮咚从地上拣起衣服三下五除二地胡乱蹬在身上。一步跨到么妹坐着床头从一个破纸箱子上掂起一瓶酒,用她那雪白的牙,砰地一声咬开瓶盖就往肚子里猛灌了起来。刀疤恶狠狠地站在一边。么妹用她那惊疑的目光盯着小叮咚,小叮咚从嘴边甩开瓶子向刀疤晃了一下,满嘴吐着浓烈的酒气,用平静而带有挖苦的声调说:“刀疤,你他妈的咱走着瞧,你就别再用姑奶奶,你他妈的睁眼看看,她一个臭算卦的哪一点比我强了,是比我年轻还是比我漂亮,她什么地方就让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中了邪了,就是你看上人家,人家也得尿你这一壶啊……”

    “滚。”刀疤挥舞了一下发颤的手臂。

    “姑奶奶不会和你这个畜牲呆在这里的,我这就走,你们脱衣服干吧。”小叮咚一边哈哈地笑着,一边晃着手里的酒瓶,带着刚刚袭来的醉意趔趄出了么妹的小窝棚。小叮咚刚一跨出房门,刀疤一个箭步就扑了上来,用两只像钳子一样的大手狠狠地钳住了愣神中的么妹。么妹的两肩被他抓得火辣辣的一阵尖疼,她不由地喊出声来。

    “么妹,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你把我杀了吧。”么妹的声音十分平静。

    “你这个人就是石头的也该动心了。”刀疤松开手一把从怀里抽出黄昏时小叮咚为他切下来的那一大把伟人头刷地一下甩到了么妹的身上,又都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地下。接着他就通地一声跪在了杂乱的钞票上,“我今天羞八辈子先人了,我给你下跪,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不起来。”

么妹忙人无智地向后退去,可是她的两条腿却被刀疤紧紧地抱住了。

    “嗨哟,”这时候张国泰突然走了进来,“你这个天是老大你是老二的人怎么下起跪来了。”

    “啊,”刀疤一惊嗖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你,你这个老东西又跑到这个地方来显示你的老党员来了。呸。”

“嗬,我的房子怎么就来不得,就是租给么妹了,那也不能不收房费吧,嗯?”张国泰哈哈地笑起来,一副真正开怀的样子。

刀疤恶狠狠地瞪了张国泰与么妹一眼就登登地冲出了么妹的窝棚。张国泰看看喜怒参半的么妹和地上散乱的钞票,摇摇头也慢腾腾地向门外走去。

    “别走。”么妹突然大叫了一声扑过来扒在张国泰那宽阔的胸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身体好像是发冷似地在微微抖动。张国泰木然地站着,满脸忧伤的神色,在小风摇曳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苍老,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但却没有说出任何话来。么妹稳定了一下情绪,离开张国泰走过去从床头拿起几件洗熨好的衣服塞到张国泰的手里,轻轻地说:“你,你走吧。”

    张国泰机械地转过身,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几件洗熨过的衣服走出了这个狭窄低矮的小屋。

    小叮咚半敞着上衣,手里掂着酒瓶醉悠悠地走上大街,迎面碰上在路灯下伫立着的哑巴。她不由地一愣,酒意似乎消散了一半。她轻轻地啊了一声,这个哑巴的身影怎么这样熟悉,怎么和被她抛弃了的那个未婚夫如此地相像。可是他那污秽肮脏的脸谱与穿着立即就驱散了她那不着边际的联想。她笑嘻嘻地向哑巴晃过去,向他摇摇手里的洒瓶子:“哑巴,你好,呀。”

    “啊……”哑巴一边惊慌地啊啊着一边慌乱地向身后退缩着。

    “别怕,别怕。”小叮咚往嘴里又灌了一口酒,“我他妈的怎么老遇着你,你他妈的不是在盯我的梢吧。”

    “拜……”哑巴向小叮咚摇摇手。

    “人家都说十哑九聋,这一个不聋的还教你给赶上了,”小叮咚的酒意已经到了真醒的程度,“来,我请你喝一杯。来,快把嘴张开。”

    哑巴的背被电线杆顶住了,小叮咚上去拉住他那肮脏的衣衫就往下拽,“蹲下,蹲下,嘴张开,嘴张开。”

    哑巴顺从地蹲了下来,在慌里慌张中,酒瓶子已经对住了他那满是胡碴的嘴,一股浓烈的酒香溢出瓶外,一泓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琼液顺着他那脏乎乎的嘴巴,沿着轧花轴一样的脖子一直向他的心窝里倾泻下去,两颗硕大而清澈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跳了出来,在凉津津的小风中颤抖,在惨白的路灯光下闪烁。小叮咚把手里的酒瓶往地上一摔,立即就有无数块透明的小片在清脆的碎裂声中向四处飞溅出去,她随即哈哈地笑着,晃晃悠悠地向街道的对过走去。

    “哑巴叔叔,”随着一声甜甜的叫声,小贝贝轻轻地依在了哑巴的怀里,“叔叔,小叮咚欺负你啦。”

    “没……”哑巴吐着含糊不清的词狠狠地扭过脑袋,他把贝贝紧紧地抱在怀里,竟伤心地哭出了与常人无异的呜呜声。

    “哑巴叔叔,你怎么啦,”贝贝伸出小手在那张肮脏的脸上擦去眼泪,“叔叔,我这里有个鸡蛋,是二球化斋化回来的,给你吃,还热着呢。”

    哑巴紧紧地握住小贝贝塞过来的还带着热气的煮鸡蛋,止住了哭,但是他的鼻翼却悄悄地扇了两下,两行眼泪又刷地一下冲了下来。

    “叔叔,我今天碰到好人了,除了给麻子上缴五块以外,还剩下两块呢,”贝贝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你看在这儿呢,他根本就搜不到。”

    贝贝把手伸到裤腰里摸索着,突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站起身,急匆匆地把全身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两块钱,就又噘着嘴蹲下来依到了哑巴的怀里,“我明明把它掖在裤腰上了么,准是刚才跑得太快给蹭丢了。”

    哑巴轻轻地用他那黑乎乎的大手在贝贝的头上抚摸着。

    “叔叔,你带我走吧,”贝贝突然仰起娇憨的小脸看着哑巴,“在这个部落里就你是个好人。”

    哑巴摸索着从他那口袋里掏出一支大约有二寸长的铅笔顺手从地上拣起一个烟盒,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不行”两个字。

    “啊。”贝贝惊叫起来,“哑巴叔叔你会写字。”

    哑巴向他笑笑。

    “那……”贝贝有点难为情地带着稚气的羞涩,把头抵到哑巴那满身酸臭味的怀里,“哑巴叔叔,我,我如果是个女孩子的话嫁给你好吗。”

    哑巴开心地笑着用一个手指头在他的鼻子上点厾着。

    “嗯,别看我长的小,我都十三了,虚岁都十四了,过了年就十五了,”�贝贝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哑巴的脸,“叔叔,你写,你写我要是个女的你愿意娶我吗?”

哑巴咧着合不拢的嘴用铅笔在烟盒上写上了“愿意”两个字,贝贝嗖地一下子跳起来抱住哑巴的脖子开心地笑了起来。哑巴也在这令人心悦的童声笑语中嘿嘿地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声终究带有哑巴的憨直。伴随他们开心的笑声的是疯子的破桶声和那永远没有个完的狂歌声,“人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凡心抹不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人受折……”


当代游猎部落里,除了他们两个谁也不愿意外喧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与关心了。可是小叮咚又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刀疤这样一个无赖,而且是那样执着与疯狂地去追求呢。这种无解的心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恐怕只有天知道了。小叮咚又换上了一身更新颖而古怪的衣着,挂着一副冷冰冰的脸谱,若有所思地在离她租住的房间不远的地方懒洋洋地溜达着。在这个地方,这些眉来眼去涂脂抹粉的姑娘对于新来乍到的人来说当然不解其意,然而对于部落的其它老成员来说则是一目了然,心照不宣的。

    一个衣着一般,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边用炽热的目光盯着小叮咚,一边犹犹豫豫地向小叮咚靠过去。小叮咚用她那老练的眼神一扫,就知道这是一个外行的为了猎奇而来的撞网者。从衣着与神态反馈回来的综合信息告诉她,来者是一个穷光蛋。小叮咚憋着一肚子对刀疤的气恼,怀着对刀疤的报复心理,主动地向这个以往她绝对不予理睬的撞网者迎上去:“怎么,想开洋荤了。”

    “啊。”来者不解其意地瞪起了有点不好意思的双眼。

    “要我给你服务么。”小叮咚带有玩弄的语气。

    “嗯,唉,唉。”那个男人点点头明白过来。

    “那好,跟我走。”小叮咚说了一句在那些老嫖面前完全是多余的话,就转身向她的卧室里走去。那个男人乐滋滋地紧跟着小叮咚,他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张望着,似乎是害怕被什么熟人遇到而难堪。一跨进房门,小叮咚就在门外挂上了一块请勿打扰的纸牌,回身碰上房门。

    “我……我……”那个男人把手放在口袋里有点为难地咕噜着,“我的钱可不多。”

    “有多少。”

    “十块。”

    “拿出来。”小叮咚犹豫了一刹那,而不露声色地说,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直攥在他手里的十块钱递给小叮咚,小叮咚把它塞进口袋,在她近两年来的接客中还没有出现过如此可怜的代价。不过这已经是她刚到津海市来“求业”时的两倍的价格了。她的嘴角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她瞥一眼那个已经把裤子掂在手里的粗汉,就解开裤子把它推到膝盖以下,仰脸躺在了她那柔软的床上。那个男人一下子就傻了眼了,他没有小叮咚以往客人中的那种勇猛和粗鲁,只是瞪着两只受宠若惊的眼睛慢慢地向床上的小叮咚走过去。他激动地浑身都在颤栗,他显得十分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向小叮咚身上爬过去,他似乎在担心,他一不小心就会压碎这块稀世珍宝似地。就在他的心脏像打鼓一样咚咚地敲打着,喘着粗气就要压上这块他心目中的稀世珍宝时,小叮咚突然收回双腿猛地向这位在这一行上的土包子蹬去。那个男人一个翻身就从床上滚了下来,小叮咚嗖地一下跳下床,两手迅速地往上一提就系上了本来就没有完全脱下去的裤子,用冷笑、轻松、世故的口吻说:“十块钱,看看就不错啦。”

    小叮咚啪地一下打开房门把门外那块请勿打扰的纸牌扔回门里。那个男人半天才醒悟过来,他一急就蹬上裤子,气呼呼地追出门来。他的脚步刚跨出房门,小叮咚就砰地一声拉上了门锁,转身向大街上走去。

    “你,你。”那个男人急急地追赶着小叮咚,满嘴打嗑却说不出话来。

    “你什么你,”小叮咚转过脸来板起面孔历声嚷道,“你再缠着我,我可叫警察了啊。”

    那个男人一下子戳在了那里,张着没有合上的嘴,眼睁睁地看着小叮咚那娇娆阿娜的身姿走出他的视野,叹口气无目的地把手插进衣袋向前方走去。

    小叮咚在捉弄了那个门外汉以后,心情似乎平展了许多。尽管十块钱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但在精神上的收获,她好像觉得比任何时候都多,是十个十块都不能比拟的。她迈开轻松的步伐沿着街道走着,冷嗖嗖的清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不但感觉不到凉意,反倒觉得十分轻爽。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悄悄地浮上她的面颊。突然,前面一阵醉歌声把她从无头无绪的遐思中吸引了过来。原来是丐帮司令麻子,只见他旁若无人地手里掂着一瓶酒东摇西晃地向前闯撞着:

    “慌里慌张往,往前走……”突然他脚下一绊,晃悠了一下就直挺挺向前扑倒在地上。手里的酒瓶咣地一声摔得粉碎。他反倒哈哈地笑着一边从地上往起爬,一边继续着他那即兴胡诌的醉歌,“打破了瓶,瓶子,撒了我的,酒。稀里,糊涂,爬,爬起来……”

    麻子刚从地上爬起来,他那醉醺醺的身体重心猛地向前移去,出于动物自我保护的本能,他那两只不听使唤的脚赶忙向前跑去。可是他的身体前倾得太狠了,猛地向前扑倒过去。麻子的头正好撞在了一堵公共厕所的墙上,头皮撞破了,几滴血在他那肮脏的脸上显得格外地鲜艳与纯净。麻子斜撑在地上用手从额头上摸了一把,咧着嘴看着手上的血迹,仍然不失丐帮司令的风度地怪声怪调地接着他那醉歌嚎了下去:“哈哈,又撞墙,墙壁,撞,撞破了头……”

    几个看热闹的人哗地一下了笑了起来。特别是小叮咚笑得最开心。她笑得弯下腰去,她的笑声在所有的人中间最响亮、最坦荡。突然,麻子好像喝了一碗醒酒汤似地腾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走到小叮咚跟前一边呲牙咧嘴地笑着一边说:“小,叮咚,我肏你妈,你,你笑什么。”

    “哎呀,真有意思,真逗,”小叮咚一边直起腰来一边抹去眼角里笑出来的眼泪,“都把人给笑死啦。”

    “我肏你奶奶,你看我有意思,咱就意思意思吧。”麻子上前来就要拉小叮咚。

    “哎哎,”小叮咚突然回过头来,“你怎么骂人呀。”

    “你妈的屄,我什么时候骂你啦。”麻子认真地辩解着。

    “哦,哦,在我们那一伙子中说肏你妈就是你好的意思,习惯啦,习惯啦,别见怪,别见怪。”麻子嘻皮笑脸地解释着,“我肏你妈的小叮咚,我他妈的今天和你亲热亲热怎么样。”

    “啊,”小叮咚一惊,即而就大笑起来,“给我亲热。”

    “啊,怎么样。”

    “也不撒泡尿照照,脸比屁股脏,手比脚丫黑,嘴比茅坑臭的究叫化子也敢想和老娘我亲热亲热。”

    “嗨,别肏你妈的踩攉我啦,走吧,走吧,”麻子说着又要上前去拉小叮咚,“你那块烂肉闲不是闲着么,反正你是挣钱……”

    啪地一声,小叮咚一巴掌打在了麻子的脸上,小叮咚的脸涨得飞红,她好像受了很大的侮辱似地四下打量着,她心里多么希望刀疤能在这个时候出现。突然,哑巴咿咿呀呀地冲到他们两个中间,比比划划地要求施舍。麻子被小叮咚的一巴掌真地打出了火来了,他一把就把哑巴扑拉到地上,上前一把抓住小叮咚吼叫起来:“你他妈的是怕老子没钱肏不起你是不是。”

    哑巴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又撞到了他们中间。

    “滚开,你这个讨厌的东西,”小叮咚一把推开了哑巴,又对麻子叫起来,“姑奶奶就是怕你肏不起,怎么啦,你这个臭要饭的,把骨头砸碎了能值几个钱。”

    在这个游猎部落里,本来所有的公民都是平等的,互相之间只有真正的行业差距,本没有什么高贵低下之分,可是小叮咚却要把她的出卖肉体的行当看作高于麻子的乞丐行业,这是麻子大为光火,他捋起破烂的衣袖指着小叮咚吼道:“你说,什么价。”

    “别急么,好商量。”小叮咚似乎是已经稳操胜券的人了,“你这个要饭的么,可没有商量的余地,姑奶奶抬举你,十张伟人头,说句黑市上的行话,一棵老人,你又不懂得,就拿一千大元吧。”

    “谁他妈的说话板屁,谁就不是人肏的。”丐帮司令句句不离他自以为友好的词句。

    “那是什么肏的,”小叮咚油腔滑调地拖着长腔,在说脏话上,她根本不会示弱,再说说脏话本来就是他们部落的“国粹”么。

    “是驴,是马,是狗,是骡子,是骆驼。”唾沫星子横飞的麻子喜形于色地手舞足蹈着。

    “那好,你把那一千块大元拿出来让我扫一眼,老娘立马跟你走。”小叮咚轻蔑地斜一眼麻子,叭地打开打火机燃着一支女士香烟,仰起头高傲地向空中吐出一个又一个由里向外翻滚的烟圈。

    “肏你小叮咚的妈,你往这里看。”麻子抬起腿躬腰嚓地一声扯开了他那烂脏不堪的左腿裤口,一卷齐刷刷的钞票被一条脏乎乎的皮带紧紧地裹在他那黑乎乎的腿肚子上。周围的人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小叮咚在人们的惊叫声中猛地回过头来,当她看到麻子向她伸过来的那条腿时顿时就傻了眼,她不由地打起了寒颤。

    “够不够你开的那个价,”麻子淫笑着,“够不够买你一次臭屄的。”

    人群里噢地一声起起哄来。小叮咚慌乱地扔掉手里的女士香烟连连后退着,“不,不,别,别!”

    “哈哈,你跟我走吧,”麻子狂笑着上前一把揪住小叮咚就要走,“到爷爷那里去有你挣的钱,我他妈的和二球,铁塔三个人包你几天就够你吃喝一辈子的啦。”

    “啊。”小叮咚一声惊叫甩开麻子就跑,可是她还未来得及反转过身去就被麻子那铁钳一样的手钳住了她那娇嫩的胳膊,小叮咚疼得直咧嘴也不敢叫出声来。

    “你他妈的是草鸡,下软蛋了。”麻子瞪起了凶狠的眼睛。

“我,我。”小叮咚慌乱地认着输,“我她妈的是草鸡下软蛋了。”

“那你她妈的是驴肏的。”

“是,是,是……”

“是骆驼肏的。”

“是,是,我她妈的不是人。”

啪地一巴掌扇得小叮咚的脑袋转了大半个圈又迅速的弹转了回来。人群里一阵狂笑声。这场不需要买票的街头小戏,在这个什么怪事都司空见惯的部落里倒还真有点引力与刺激性。叫嚷声此起彼伏。

“去吧,去吧,小叮咚,拿出咱们的部落精神来,怕什么,他又不是驴。”

“不去不行,不能说话扳屁。”

“麻子拉啊,我们给你作证,你赢了。”

“奶奶的,你现在是什么家伙肏的都不行。”麻子提起小叮咚就像牵着一只不愿从命的小猫一样冲出人圈就向村外他的营盘里走去。“还是乖乖地跟爷爷走吧。”

    “啊,你听我说,”小叮咚毫无反抗之力地一边在麻子的拉扯下迈着碎步,一边乞求着。一直愣在一边的哑巴猛地向他们两个扑了过去,可是他没有走几步就摔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小贝贝偷眼看看给他们留下背影的麻子,胆怯地跑到哑巴身边,蹲下身轻轻地啜泣起来。

    “肏你个妈,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鸡巴子好说的。”麻子哈哈地狂笑着继续拉着小叮咚往前奔跑。

    “我,�我说话算数,�”小叮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只是不要到你那里去了,挺远的,还是到我家里去吧。”

    麻子停下脚来认真地打量着小叮咚,接着就又哈哈地狂笑起来,“行,行,肏你奶奶,爷爷今天让你一步,你前面带路。”

    小叮咚用手揉搓着麻子放开的那只已经被捏得发木的胳膊,转过脸偷偷地喘了一口气就迈步向自己的住房走去。麻子笑嘿嘿地跟在她的身后。

    小叮咚刚一打开房门,麻子就先一步挤了进去。她一脚踢开了她出门时扔回门里的那块“请勿打扰”的纸牌,随即转身踢上了房门。小叮咚此时的心里倒是安静的,本来么她就是吃这碗的,再说麻子的价码又是别人的十倍。只是在她的眼里,麻子与她的档次差得太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他那副连猪都不如的肮脏样子怎么能……突然,麻子拦腰抱起小叮咚咣地一下子就扔到了床上。在她身下的床簧还没有停止上下颤动的时候,麻子已经把她扒得赤条条的了,就连那双肉色丝袜也被扔到了地下。当麻子像一头公牛一样向她那外观洁白的躯体倾压过来的时候,一股难闻的恶臭呛得她立即紧闭起嘴来。几根草节从那乱草堆一样的头发丛里被震荡了下来。她不在乎,也无法在乎了,索性攉出去了。突然,小叮咚浑身一阵颤栗,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爬满了她的全身,一个肥登登圆鼓鼓的虱子正从麻子那狠命地搂着她的臂膀上爬下来。小叮咚全神关注地盯着那头肥大的虱子,盯着盯着,她突然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恶心向她猛然袭来。紧接着腹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哇地一声一股半消化状态的酸溜溜的食物流体就从她的嘴里奔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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