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见到钱红丽的名字应当是在黎戈的书里,去年冬和今年春,我把黎戈的书都读了一遍,很爱她笔下的沉静绵密。不久前偶然在微博上关注了一个作者叫“再见苏丝黄”,粉丝很少,也没有加V,最初我以为是个跟我一样的无名小作者,读了一篇她发在微博上的长文,以为是碰到扫地僧了,既意外又惊喜,再看她微博里其它的信息,才知道她就是钱红丽。
《四季书》分了三个部分,其中绝大部分写的是食物。她和黎戈的文字都有一种微雕般精工细作的质感,关注琐碎微小的事物,一笔一画将之写尽写透。在这本书里,钱红丽写南瓜藤、山芋梗、茄蒂、冬瓜皮,写老家的炒粉圆子、炒米、锅巴等等,一半是青菜,一半是乡下人家自产的零食,都不是难得之物,甚至难登“大雅之堂”,却被作者深情的目光聚焦着,一一为它们立传。
其实这种题材是很难写的,因为都是些平常事物,大家都常见常吃体味至深的东西,既要描摹得贴切不能失真,又要写出独到的意境。写得不好便是一个主妇无神无采的叨叨,或者一篇乏味的食谱,试问还有谁要看。尤其是那些乡下小零食,在城里的人们看来,其实是十分寒素的,抹去回忆的滤镜,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可取之处,高糖高盐高脂,要有深厚的感情作底,才能用文字把它们烹出鲜香滋味。
网上写这类题材的人不少,豆瓣上便有好几位知名作者便是以此出道,如今都大红了,私以为,他们的功力比起钱红丽来还有不小的差距。
我喜欢这本书,除了作者的文字是我心头好,还因为我与这本书中的地域有缘。作者的家乡是安徽枞阳,这个地方也是我的好朋友钱唐的家乡,2009年的春节,我就是在那里过的。作者在书中频频写到的村庄,我曾经跟钱唐散步时路过,还留下了照片。作者在书中写到的好多种食物,我都尝过。当地的风物地貌,人情风俗,我也都是熟悉的。皖南多才俊,我的朋友钱唐也是个很有才华和天分的才子,但是那厮被幸福的家庭生活阻碍了创作道路,所以,我无福得见他笔下的故乡风物,幸好在钱红丽这里读到了。
钱红丽的文字有一股清气,像在恪守着某种戒律一般自守甚严,老老实实一字一句地忠实于笔下的事物。现在市面上所流行的文字是“发物”,从标题开始就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易于阅读接收的短句子,情绪化的词句,以爆炸性的掠夺性的姿态吸引人注目,这种更侧重传播的路子大概可以称之为“网文成功学”。而钱红丽的写法则是“锻字炼句”的古典路子,她的人也是低调到了一定境界,“粉丝”少到不合理,以至于被我误会是个才起步的不知名作者。
黎戈有一次在微博里写道:看文章,有的一落笔就是纸质书的行文节奏,段落完整、落笔郑重精细、苦心经营的智力感,有的一看就是公信体:分行多、文意浅、蹭热点、一过性即兴表达。所以有的文字一上纸就显得轻,有的则是落纸后更加生辉,就是本来的胚子不同。钱红丽的文字都是能拈出重量的纸质书写。所以,与其说是回忆滤镜为她笔下的平凡事物增色,倒不如说是她老到持重的笔力为它们筑起了质感。
《四季书》的清气之外也有焦灼的部分,是她对故乡山河草木面目全非的恐惧。她写到那么多小时候心爱的向往的食物,长大以后都不复当年的味道,从安庆到芜湖再到合肥,一路上都是。世界是万变的,就像我那年去钱唐家的时候,他告诉我不远处的一座平平的山脊以前是很高的,后来拿来开矿便被削平了。我至今仍记得那座山的样子很可怜,像一个失去脑袋的宽宽的空空的肩膀,无奈地耸着,等着再被削矮,直至与地平线等高。中国的这三四十年到处都是巨变,人们飘泊亦如转蓬,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何况一口吃的。那些旧的食材,旧的方法,总会被不断抛弃和改良,新的也不一定不好,只是不是当年那口味儿了。
那回忆柔光里的旧日食物像是珍贵的黑白老照片一样,自有岁月的风味,但在今天,照片已然“进化”成电子档,哪里还能回得去呢。作者以虔诚的书写将它们录存下来,在她的文字里,那些食物重焕新生,散发着绵绵不尽的香甜气味,可以隔着纸张喂养无数读者,像《圣经》里的五饼二鱼。我这个纯粹的肉食动物,一边读着一边开始馋起了南瓜藤,同时一样一样想起了那年在枞阳吃过的食物,香脆的锅巴和炒米,早晨土灶上揭开盖子热气滚滚的稀饭,稀饭里头卧着拳头大个的汤圆,还有门前漫无边际的菜地,后院悠然的狗和鸡,长江边的大风,满世界枯黄的树和草地,集市上唯一一家电器商店,学校里空无一人的二层小楼,他的仲夏夜之梦……这些遥远的记忆全都在这本书的索引下复活了。
唯一一次的枞阳之行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作者离开枞阳的时间则更久,写下这样的文字,在随着岁月淌走了那么多年以后,如梦初醒般在船舷上刻下标志,记下数十年里一一失落于水中的剑。刻完了那些字,心头还是慌张,因为,流水只能向前,刻字的人再也回不去了。这些船舷上的字,并不能指引任何人找回故乡的路。也许苍海桑田以后会有人从故纸堆里翻出这些印记,只怕那个时候的枞阳只怕更加面目全非,那些故老相传的食物如沉落江底的古剑,不知还能否被人打捞并且识别出来。
今生还长,似乎不应当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看完此书,我最关心的是,腌小萝卜时缸里放的那只最后变得通红的螃蟹,它在里面一直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