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阿尔弗雷德一行人最后在软件推荐的榜单上选中了一家三个街区外新开的墨西哥餐厅,准备在那里享受一顿久违的大餐。年轻男孩们的热情很高,阿尔弗雷德对此没有额外意见,但显然他们挑的时间撞上了这家热门餐厅的黄金就餐时段,要想进入餐厅内开始点单还得要先在外面排上一会儿队。
他的朋友们在队伍中插科打诨,阿尔弗雷德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棕色飞行夹克,双手抱胸站在最末端,显得心事重重。过了一会儿,他和一旁的戴维打了个手势,小声告诉他自己要去边上看看能不能买些饮料解渴。阿尔弗雷德从人群中闪身退出,双手插在自己外套夹克兜里,跳上人行横道沿着街道边往前走了一会儿。
大约走了五分钟,阿尔弗雷德终于远远地看到前方一家大型连锁书店的店门隔壁立着一台自动贩售机。他穿过马路走到那太自动贩售机之前,手指在按键上徘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如往常一般买一罐可乐。金发的美国人从裤兜里取出散钱弯腰丢进投币口,在等待机器反应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百无聊赖地往边上打量了一下。
边上的这家书店似乎在搞什么活动,即使阿尔弗雷德并不常来这块区域闲逛,但也发觉今天这里比平时热闹不少。许多顾客都提着统一花样的牛皮纸袋,或是抱着几本封面相同的小说在店门内外穿梭,无一例外,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副兴奋不已的表情。阿尔弗雷德从抬起的塑料挡板下取走了自己的饮料,他颇有些好奇地挑了挑眉,一边拉开易拉罐的拉环,一边闲庭信步地继续往书店方向走了几米。
他停在门口一处巨大的广告牌前。上面印着一个年轻男作家的半身海报,有着一双与自己相同的蓝色眼睛,但看样貌更像是个拉美人。海报上的男人露着牙齿摆出最标准的公式笑容,而人像下方则用看着就荒诞的全大写字母写着“五十年来最伟大著作”“才华横溢的天子骄子”等等浮夸到嚣张的广告宣传语,并在最后标明今天的下午三点开始这里将会召开一场个人新书签售会。阿尔弗雷德盯着那几行句子后加粗的感叹号,久违感到了头皮发麻的尴尬。
他长得就像是外星人攻占地球后第一批逃走的懦夫,阿尔弗雷德无端地想,然后在影片最后被围攻的丧尸吃掉头颅。
“怎么会有人允许他这样介绍自己?”阿尔弗雷德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道。他摇了摇头,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从他的身后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阿尔弗雷德的脚步顿住了。他不自觉地回头去看,围在书店内的人们似乎躁动了起来,有人用过高的分贝喊出了同一个人名。就在这时,透过不断涌动的人墙,阿尔弗雷德突然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美国人浅蓝色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他看着穿着一身白色西装的亚瑟·柯克兰跟着那位海报上的年轻男作家从书店二楼内的木扶梯上一前一后地走了下来,最终站定在书店中央几排书架后早已准备好的空地上。
紧接着,那位签售会的主角开始向周围聚拢的书迷粉丝们做他早已准备好的演讲。阿尔弗雷德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早已全部放在了那个作家身边的英国人身上。阿尔弗雷德的脑海中下意识闪过一丝狂喜,但紧接着又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他完全不知道亚瑟·柯克兰今天会在这里有一场工作,对方显然也没有看到站在层层人群外驻足的阿尔弗雷德,英国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位高谈阔论的作家身上。
如果要他来评价,阿尔弗雷德会说那个男作家穿得比海报上还要更花枝招展一百倍。但现在阿尔弗雷德并没有心情关注他,金发的美国人不自觉地往前蹭了蹭,只希望能站得距离亚瑟·柯克兰更近一些。他微微弓着腰躲过狂热粉丝挥舞的手臂,面前站进了第三排的位置。这个角度让他能够清晰地看到亚瑟今天少见地挽至耳后、并用发胶固定了的一侧鬓发——他看起来就像个真正的贵族,类似吸血鬼伯爵那样的。阿尔弗雷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亚瑟本人了,直到刚刚见到他的第一秒,金发的美国人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想念他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阿尔弗雷德觉得书店内白色的顶灯光线将亚瑟整个人的皮肤照得非常苍白,他仅仅留给阿尔弗雷德一个抿起嘴角的寡淡侧脸,似乎也有些出神。英国人站在侧面的书架旁,努力将自己融入进角落里,好把最重要的空间和舞台全部留给签售的男作家。但即使如此,阿尔弗雷德依然觉得,芸芸众生之中,唯有亚瑟·柯克兰让他难以移开视线。
这时,那位作家大抵是完成了自己傲慢又自大的新书的介绍。他从边上的桌面上拿起了两杯高脚香槟杯,伸手向一旁挥了挥,将亚瑟邀请了过来。阿尔弗雷德紧盯着他们的动作,看到亚瑟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迎上去,绅士地从那人的手里接过酒杯。他站在那位男作家身边,先是感谢了对方的出席,又继续做了一些出版社与书店之间合作的说明。
他们站得是不是有点儿太近了?阿尔弗雷德皱着眉想道,眼睛盯着两人几乎凑在一起的皮鞋鞋尖。
英国人的声量不高不低,恰好能被在场的所有人清楚听见。他的声音一如阿尔弗雷德有印象中一般矜雅悦耳,每一个点头和微笑都充满了熟练的社交技巧。
这样的亚瑟并不是阿尔弗雷德所熟知的。美国人站在台下隔着一段距离望着这样的亚瑟,他很迷人,年长者的魅力在他的举手投足间尽数体现。对旁人展现出工作时专业态度的亚瑟·柯克兰拥有阿尔弗雷德不可企及的另一种身份,这个发现让年轻的男孩突然有了一种胃部绞紧的错觉。他钝钝地思考着,也许自己确实不如想象里那般自以为是地了解眼前的人。
亚瑟快速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话。身边的男作者发出一阵过分夸张的笑声,他们在阿尔弗雷德的眼前低声交谈着,起码从亚瑟的表情上看,他们似乎相谈甚欢。阿尔弗雷德不明白究竟有什么话非得要在这样近的距离内才能被表达,在他看来,这已经称得上冒犯了。而亚瑟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碍于种种,只是不留痕迹地往后撤了一小步,然后在对方再次开口前主动转移了话题,笑着抬手示意,并与那位作家碰了碰杯。
就在英国人仰头喝酒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看到那个正在侃侃而谈的拉丁裔作家突然伸出左手,隔着西装外套虚虚搂在了亚瑟·柯克兰的腰部。
接下去的三秒钟,阿尔弗雷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而等他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亚瑟和那个男作家之间。
“你在做什么?”阿尔弗雷德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震动的声带中发出,低沉到了陌生的程度。直到他看到面前那位作家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和惊诧不解混杂的表情,阿尔弗雷德才松开用了蛮力攥着对方小臂。那人立刻往后仰去,险些摔倒。那个男作家狼狈地扶着书架站稳,然后便立刻吃痛地缩起了上半身。阿尔弗雷德没有看向亚瑟的方向,只是伸手捉住他将英国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他听见身后的亚瑟同样震惊地呼唤自己的声音,但这一次,他暂时不打算做任何回应。强烈的愤怒和无可名状地嫉妒让他的头脑嗡嗡作响、下颚紧绷,阿尔弗雷德从未觉得自己可以被激怒到这样的程度。而那位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作家正在空气中甩动着自己的手腕,他立起眉毛冲着突然出现的阿尔弗雷德大喝道:“你疯了?这小子是谁?保安!保安!”
阿尔弗雷德的脸上带了一些怜悯而轻蔑的神色,他上下扫视着眼前的作家,忽然冷不丁地开口道:“我在下面听了五分钟,不得不说,你刚刚高谈阔论的什么‘非洲之旅’真是蠢爆了。”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冒险家精神’,”他瞟了一眼整齐摆放在边上书架上的塑封新书,“真不敢相信这种胡编乱造的东西也需要‘精心筹备两年’。你怎么配有真正的读者呢?”
那位作家的脸迅速涨红了:“你怎么敢这样说?!”他的样子有些彻底的气急败坏起来,心虚地转向亚瑟大声喊叫:“柯克兰,这到底是谁?”
亚瑟费劲地从阿尔弗雷德身后挣脱出来,他显然也没有理解阿尔弗雷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绿眼睛的英国人尝试着插入针锋相对的两人之间将他们分开,用手抵住阿尔弗雷德的胸膛,然后扭头抱着歉意的笑容用眼神安抚对面的作家:“我很抱歉,我马上会处理——”
阿尔弗雷德再次握住了亚瑟的上臂,将他重新拉了回来。英国人险些被拽得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到那个年轻的美国人再次上前一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又一次继续冲那边的作家道:“我看到你做了什么,先生。如果你还要继续用你那近似穴居人一样没有发育完全的大脑编造这些徒有其表的故事和典故,只是为了来展示自己并不存在的魅力——”
他用一种故作甜蜜的语气态度无礼道:“那么我只能说,你真是个白痴。”
“阿尔弗雷德!”亚瑟在他身上焦急地喝止他,“别说了!”
阿尔弗雷德猛地回过头来:“我有哪一点说错了吗?!”他指着那个作家的脸对着亚瑟道,“他就像个只会到处显摆的花孔雀,我打赌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兼有暴露癖和种族歧视的人。他刚刚就在对你——”
他没有说下去,话头生硬地卡在了原地,垂在身侧的右手捏紧的五指关节泛着青白色。阿尔弗雷德甩了甩头,语气强硬:“总之,我要他离你远点。最好能立刻离开我的视线。”
亚瑟深吸了一口气,脸彻底沉了下来。“那不是你能决定的。现在停下来,福斯特,”亚瑟·柯克兰压低声音在他耳畔小声道,“你起码该表现得礼貌,这样的指控太过分了。”
他的话音未落,便看到阿尔弗雷德的眼神变了。金发的年轻人的蓝眼睛正带着一种亚瑟无法读懂的情感看着他。美国人清晰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你知道,我不在乎。”阿尔弗雷德缓慢地轻声道。他放开亚瑟的手回过头去,再次面对着那边的签售会主角。
他脚步沉重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在众人的惊呼下一把拽起了正想后退之人的衬衫衣领。他的力气大得吓人,几乎是被抓起的同时,那个作家就感受到了脖颈被勒住的恐怖窒息感。
“你将不会再出现在他身边,”阿尔弗雷德像一只圈守领地的野兽般发出一阵低吼,“滚。别逼我揍你。”
男人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惊惧的表情。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亚瑟发出的一声怒斥:“够了!”
一瞬间,这个空间里包括阿尔弗雷德和对方在内的所有人都放轻了呼吸。空气变得极其安静,英国人走上前来,伸手覆上了阿尔弗雷德提着对方领口的手背,并在其上施加了一些压力。
亚瑟转过头来,用一双绿色的眼睛定定地与阿尔弗雷德对视。“阿尔弗雷德·琼斯,”亚瑟一字一顿地说,“够了。出去等我。”
阿尔弗雷德的太阳穴泛起一阵类似偏头疼般的胀痛,他僵硬地开口:“但是——”
“——我说,”亚瑟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出去。现在、立刻。”
英国人声音像是从齿间挤出,但每个音都清晰响亮地砸在阿尔弗雷德的耳朵里,带着一阵牵动心脏的麻痹感。阿尔弗雷德鼻息沉重地松开手,他的每一节指骨都带着酸涩的隐痛。
再也没多说一个字,阿尔弗雷德猛地松开手,而后头也不回地反身从围观这场闹剧的人群自动为他让开的通道里向外快步走去。
他听到背后传来亚瑟扶起那位作家后轻声安抚对方和周围来宾的声音。美国人的牙齿因为过度咬合咯咯作响,冬天的寒冷好像侵入骨髓,让阿尔弗雷德再次意识到两人之间那些被他可以忽略的距离,是如此遥不可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