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水槽里堆放着需要清洗的餐具,但英国人却只是站在一旁发起来呆。阿尔弗雷德的话带来了不小的冲击,让原本思路清晰的亚瑟·柯克兰又再次举棋不定了起来。这份复杂的心情直接导致了工作效率的下降,等到英国人把手头的活处理完毕的时候,就听到从自家的院子里传来了不大不小的一阵敲击声。他本想取了笔记本电脑后在客厅里继续做些未完成的工作,但那阵敲击声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停止,反倒还有愈演愈烈地架势。亚瑟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将电脑丢在了沙发上,起身踩着拖鞋走到了门廊处。他得看看阿尔弗雷德又在搞些什么名堂。
甫一打开拉门,亚瑟便看到了蹲在一堆枯草之间的阿尔弗雷德。他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于是美国人应声回头,朝着亚瑟转过身来。他的裤腿卷起,卫衣下摆沾了一些不明显的草屑,阿尔弗雷德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双旧手套,此时正半举在胸前,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亚瑟姿势放松地穿着睡袍倚在门廊边看着他。“你在做什么?”那个英国人问道。
阿尔弗雷德抬起自己手套上沾满了泥土双手,用脚尖踢了踢脚边草地上的一把活动扳手:“修缮你的篱笆。”他指了指身前埋在草堆里的、几根倒下的木栅栏板材,“有几块木板腐烂了,需要更换。最好能再刷一层漆。嘿,你喜欢什么颜色?”
亚瑟定定地看着他:“……现在还是冬天。即使处理了那些,花圃里的花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开的。”
“我知道,”阿尔弗雷德说,冲他歪了歪头,“但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你不觉得我们该做点什么吗?不如就从这里开始。”他在那圈栅栏上方虚虚划了个圈,“这一片篱笆要是缠上彩灯应该会很漂亮。”
“我们可以一点点来,”阿尔弗雷德继续道,“到明年春天之前,再把泥土全部翻新一遍,拿些花种埋下去。它们会长得很快……反正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已经确定自己明年春天还会再次造访这里。亚瑟·柯克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觉得,如果真的能有阿尔弗雷德的帮助,或许他的花园会变得更不一样。
冬季过去后,春光明媚之际,来年的花也会照常盛开。他的心底一片温软,甚至已经忍不住开始构想花开满园的样子,而那幅画面里,阿尔弗雷德的存在不知何时起已经变得无比自然。
“……好。”最终,亚瑟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回答道,“我知道了。”
年轻的美国人没有再留下来吃午饭。亚瑟亲自开车将他送回了大学。当阿尔弗雷德关上车门准备离开的时候,亚瑟突然叫了他一声:“阿尔弗雷德。”
金发的年轻人立刻在原地转了个圈。他把包甩在肩上,三两步走到亚瑟摇下的车窗前。“怎么了?”他问。
亚瑟看着他,却一言不发。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发出了呼唤的声音罢了。他喜欢看到阿尔弗雷德回应自己的样子,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慢慢萌发了出来。绿眼睛的男人抿了抿嘴角,他看着阿尔弗雷德蔚蓝的眼睛,再次像是确认什么一般轻声开口道:“阿尔弗雷德?”
美国人将双手搭在车框上。他的个子太高了,必须半弯着腰才能和驾驶座里的亚瑟平视:“我在啊。”
“阿尔。”
“嗯,亚瑟。”
“福斯特。”
他说完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亚瑟·柯克兰自己反倒先一步忍不住笑了出来。阿尔弗雷德也笑了:“嘿,别这样。”
他们隔着车窗互相对视,同时感到了此等幼稚行径带来的啼笑皆非和与之伴随而来的强烈幸福感。
阿尔弗雷德伸出左手探进摇下的车窗,快速抚摸了一下亚瑟·柯克兰的脸颊。他的掌心宽大而干燥,带着温暖的体温熨贴着亚瑟的皮肤,尔后又马上撤开。“走了。爱你。”阿尔弗雷德雀跃地说道。
说完之后,他便倒退着朝校门走了过去,蓝色的眼睛一直带着笑意注视着那个英国人。直到离开亚瑟的车停靠的马路,才转过身去。
在阿尔弗雷德离开后,亚瑟没有马上发动车子掉头。他一直坐在驾驶座看着那个男孩穿过相邻的街道、进入校门,阿尔弗雷德站在梧桐树下遥遥地向他挥手,亚瑟已经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但却能从对方的肢体语言上感受到一种浓烈的眷恋。
英国人无端地有些心慌,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当阿尔弗雷德最终转身的那个瞬间,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间:如果阿尔弗雷德从此之后再也不会对他呼唤回头,如果一切真的如他之前所想的点到即止,有什么东西一定会碎掉,且再也无法修复。
或许他可以继续欺骗自己:有些人注定不会永远地留在你的生命中。他不会再对任何随时可能失去的东西交付感情了,阿尔弗雷德没理由就是那个特例。一定只是因为美国人过于理想,所以让人难以轻易放手。
但事实是,亚瑟发觉自己已经无法释然地面对这种他本以为自己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然接受了的负面可能性,一切只因为他开始对此产生了浓烈的反馈欲——他想要阿尔弗雷德知道他有多在乎这一切,他想要阿尔弗雷德明白自己为此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亚瑟追求的只是一段简洁明了的肉体关系,但事情发展到现在,英国人不得不承认——他不仅仅需要阿尔弗雷德给予他的身体快感,更重要的是,他也需要阿尔弗雷德完全的爱。
他愿意为了换取这份爱再一次完全地解剖自己,用真心去换这份真心。
那样的感觉实在太危险。在所有已知的交易里,这样的筹码是最无法挽回的,如同逆水行舟。英国人从未将自己的内心一同如此时这般“赤裸”地交付出去,但阿尔弗雷德是如此地令他心动。他既像是他顽劣的孩子,又像是他触不可及的美梦。亚瑟·柯克兰已经确认,他不再甘愿于保存他们之间若即若离的距离,他已经尝到了甜头,独占欲侵占了他的思维,令他再没有办法接受导致阿尔弗雷德可能离开的任何情况。
如果爱情本就包含了这种飞蛾扑火般的空大英雄主义,那么在此刻,他确实已经完全爱上阿尔弗雷德了。
分辨与信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付出勇气的事情。他着实花了一些时间去辨别这份真心,无论如何,他希望最终呈现的结果能让彼此皆大欢喜。
弗朗西斯自认为是个擅长与人交往的配适性朋友模板,因为广告商的工作原因,他们总是需要搭建更多的人脉网络,以物色更好的合作方。他喜欢用美酒和佳肴作为打开一段新关系的基底,也知道该怎么在最快的时间内在一座城市里找到一个适合艳遇的最佳场所。
这是他在短短半年内第二次造访纽约,扪心自问,弗朗西斯会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地方。他享受这座繁华城市的风景和美人,也希望能在工作之余更多地发掘其中不为人知的美丽。这一次,他依然是为了与柯克兰出版社的合作而来,圣诞节附近的档期总是排得相当紧凑,大约在半个月前亚瑟·柯克兰就与他预约了这次见面,目的就是为了向他们希望争取的一位畅销新锐作家提供一个更有力的砝码,以展示柯克兰出版社的决心。
看得出来,亚瑟十分看重这次的洽谈结果。或许不只是因为这份独家版权能够带来的巨大收益,弗朗西斯猜测自己的这位“老友”还有一些其他自己坚持的理由,弗朗西斯并不是真的对此好奇,但这并不妨碍他抓住这个把柄使劲儿嘲笑对方。
距离上一次他给亚瑟“引荐”了一个叫“阿尔弗雷德”的男士,已经过去了好些个月。弗朗西斯对待这样的事情一直态度开放,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觉得那个亚瑟·柯克兰真的能和自己介绍的对象相处愉快,原因不在对方,也不在应召男本身,他只是单纯的有点儿没法想象。但出乎意料的是,虽然亚瑟本人并没有正面和他提过这件事,在工作之外他们联系的频率也不高,然而从各种边边角角的迹象表明——他们的关系竟然还是稳定发展中。
并不是说弗朗西斯真的这么关心朋友在床上的私事,所以这件事儿也只是在不久前小小的震撼了法国人片刻,便也就被这么抛之脑后了。
无论如何,事情看起来似乎还是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大概吧。
弗朗西斯在方案会议的前两天到达了纽约。飞机落地的当天晚上,弗朗西斯和随行的几位同事按照提前敲定好了的行程参加另一个朋友在布鲁克林区举办的酒会。他们按点到了邀请函上的地点,友人早早地在门厅处迎接,弗朗西斯热情的上去与他交换了贴面吻。搂着对方的肩膀进入了酒会宴厅之中。
酒会的氛围不错,女士们的礼裙下摆扫过男人的皮鞋,馥郁的香水味和一旁餐台上精致的甜点味道在空气中淡淡地弥散。弗朗西斯端着小半杯红酒靠着一楼的楼梯扶手与一位穿着黑色露背裙的美女介绍巴黎的城市座右铭,忽然就感到肩膀被人从后面碰了碰。
金色卷发的法国人转头向后看去,一个散着西服外套的高大金发白人男性正笑着看向他。弗朗西斯愣了一下,欠身向身前的美人示意自己暂且回避,等到女士离开之后,弗朗西斯方才将注意力真正集中到了面前的男人身上。他紫色的眼睛上下扫了对方一眼,而那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人似乎也十分习惯于这样的眼神,大大方方地任由弗朗西斯打量。到了这时,弗朗西斯终于回忆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他颇感讶异地看着他,试探性地称呼道:“你是——”
对方爽朗地笑了一声,熟练地接过了这份自我介绍的时机:“——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康纳尔。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先生!”他端着香槟杯的手环绕在胸口,袖管的布料杯上臂夸张鼓起的肌肉撑平了褶皱。他热情地拥抱了一下面前的法国人,弗朗西斯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他拍了拍对方健硕的背,刚想开口就听到对方先一步向他抱怨:“我们可有段时间没有遇上了,是吗?您还是如此风度翩翩。”
典型的社交客套用语,弗朗西斯抚了一把自己散落的鬓发:“时机总是难以预测。你近来如何?”
康纳尔耸了耸肩:“我今天陪同汤普森夫人来这里,他的丈夫……公务缠身无暇出席,所以……”
弗朗西斯挑了挑眉,即使对方没有把话说明,但其中隐含的表达已经不言而喻。在弗朗西斯的印象里,这位阿尔弗雷德·康纳尔确实是个相当专业的高级应召男,尤其备受各位富家太太的喜爱。他为人圆滑开朗,懂得在何时恰当地说些讨人欢喜的漂亮话,擅长在名利场里四处游走。所以即使是在弗朗西斯的圈子里,也对此人颇有耳闻。他人还不错,事实上,他们相处的也挺愉快。弗朗西斯大概和他喝过几次酒,而康纳尔同样也对他印象颇深。
但,他不是已经和亚瑟·柯克兰签完合同了吗?弗朗西斯面色不改,却悄悄换了个站姿,脑海中迅速思考着。在弗朗西斯所知的“行规”里,高级应召男如果有了固定的金主,便不会再有第二个服务对象。同样的,他也不认为那个英国人会允许自己的包养对象在履行合约的同时又周旋在旁人身边。所以,亚瑟·柯克兰究竟对此知情吗?
正当弗朗西斯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为了朋友多过问一句时,那位梳着背头的白人男性忽然主动提起了话头:“说起来,上次您向我提到的那位朋友。他现在找到合适的‘对象’了吗?”
法国人的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他眯起了眼睛看向康纳尔:“我以为你们相处的不错?”
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金发的男人立刻大笑了起来。“您是在开玩笑吧?”他冲弗朗西斯摆了摆手,“我甚至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
弗朗西斯大概有十秒钟没能说出任何话来。而站在他对面的男人还在继续半真半假地抱怨:“那晚我确实去了你通知给我的那家酒店。我可能迟到了几分钟?我的车堵在路上了,这也在所难免。”
“我没找到你说的那个。‘粗眉毛的英国人’,”康纳尔摊了摊手,“很遗憾。我猜他可能是临时后悔了?或者在别处相中了更好的对象。毕竟在我以往认识的主顾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再顾不上别的,弗朗西斯痛苦地捂住了额头打断了他:“停。等等,等一下……你是说,你是说你压根没见到亚瑟·柯克兰吗?”
男人点了点头,也跟着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他没有和你说起这件事吗?”
“不,”法国人艰难地说,“倒也不是没有。抱歉。但……”听上去完全不是一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么现在那个正在和亚瑟约会的男人又是何方神圣?
看着弗朗西斯古怪的表情,康纳尔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安慰似的再次开口道:“我倒是并没有非常在意这件事,毕竟我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就是了。怎么了,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吗?”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小声嘀咕道:“我有预感这不是你的——你的问题。大概。”他已经没什么心情继续在酒会里消磨时间了。
最大的可能性是,亚瑟·柯克兰认错了人。他不知道这种天方夜谭般的误会怎么可能真的出现在英国人身上,但眼前的这个“阿尔弗雷德”的描述显然无法置喙,起码可以肯定,他没有撒谎的必要。
绝对有什么事情出了差错,他们都没有及时注意到事态的发展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失控了。
亚瑟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痛苦地想。这件事情多少与自己有关,而现在最大的麻烦事是,他不知道那个正在顶替阿尔弗雷德身份的男人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理由和手段接近了亚瑟·柯克兰,并且得到了亚瑟的信任。
如果从最坏的角度思考,假设对方真的是早有预谋、为了榨取有钱人的腰包而不惜采用这种方式,看在对方多年来与自己合作的项目的份上,弗朗西斯理应告知亚瑟实情,并警告他让他小心应对。
弗朗西斯拨开人群走到了宴会厅外的连接走廊上,他得给亚瑟·柯克兰打个电话。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