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羡慕别人有爷爷,外公外婆,因为这些我都不曾拥有。而我唯一对奶奶的记忆,也仅停留在六岁。
如今再回首往昔,深知有些遗憾无法弥补。
一
奶奶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那时我们家光景不济,门庭破败,奶奶又育有五个儿女。再嫁的男人身体孱弱,生活举步维艰,这仿佛注定是个悲哀的人生。
苦难拮据的生活一天挨着一天,怎么也望不到头。
奶奶又是典型的旧社会底层的妇女,未受半点教育,大字不识一个,而每有邻里托来父亲所执的信件,她一一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叠放在专门的木柜中。
房中有一个旧式梳妆台,红漆粉面,精致处边角镂有成片盛开的牡丹,一面铜镜居中,两旁各开一对小方匣,正面对开两门,共装四个抽屉,简约朴素,却又透着与家境极不和谐的精巧。
我每次煞有介事地提起,奶奶却自己也想不起,大概年事渐高,往事也随风而逝。
二
自有记忆起,奶奶便是个裹着青黑麻布大褂的老人了。神态呆滞,华发参差,眼珠浑浊不清,蜡黄的脸上沟壑纵横,干瘪的嘴唇总在嗫嚅着什么……
她经常躺在前门旁的靠椅上,有时和邻里妇女用方言聊天,有时就闭眼坐着。
我当时年少无知,又犯有好奇心病,学着别人用食指去试探鼻息,往往等到奶奶睁开双眼,想要训斥什么却又不住地大力喘息时,我早已达到目的笑着蹦跳跑开。这样的后果总是被父亲痛骂一顿,虽不达词意,也觉身上辛辣无比,不敢吭声。
直至我稍懂人事时,才醒悟深知罪过……
记忆中那段时光十分黯淡消沉,油黑发光的地面,水渍灰尘沾满的墙壁,蒙着一层阴翳的房梁,阴暗潮湿的灶台,柴堆,杂乱的木桌,床褥,以及奶奶的青黑色大褂……
陈年旧事如幻灯片一幕幕接踵而至,浮现于眼前,灰暗而没有光彩,而后,一团猩红的大火袭来,结束了一切。
三
犹记得那是十一年前的一个冬夜,屋外虽没有下雪,却彻骨地寒,没有钢筋水泥浇铸的密不透风的墙,寒风不住地从四面八方灌入。
那夜,我睡得正酣,夜半却被抱起放置到已垫好白布的沙发上,灯光刺眼,我被径直带到奶奶的房间,她僵直身体躺在床上,极力将头贴到我耳边,声音颤抖着,艰难地吐出四个字"好好学习"
……
这大概是奶奶一生的遗憾和对后辈最殷切的期望。
之后,我仍懵懂地躺着,全无睡意,注视着昏黄的灯光,无际的黑暗,耳边时而聒噪,时而沉默,死寂里我又听到了啜泣声……还不懂生死别离的我,心中也纠着浓稠的悲伤,想着想着,便哭了出来。
当一切归于宁静后,醒来已是次日清晨,不同的是,厅堂里摆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材,奶奶安详地躺着,一动不动,穿着还是平日里那件青黑的大褂。
屋外人们聚在一团大火周围,将奶奶生前遗物一件件投入火舌中,包括那神秘充满了我的奇思妙想的梳妆台,边祈祷着"一路走好"火烧得越来越旺,黑烟滚滚,升入惨淡的白天中。
而后,碰杯声、唢呐声、爆竹声、笑声……掩盖了原本死后的萧条,凄凉。
我在昏暗的厅堂中,不识滋味,听说,天堂没有痛苦,奶奶大概舒怀了吧。冬风肃杀,枯黄的野草遍满荒山,碑头林立处,一块新坟,放满鲜花。
四
如今每年去踏青时,环顾四野,绿野成荫。
"今已亭亭如盖矣"说的便是这种意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