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生死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学校里沸沸扬扬,校园东边围墙外的河里死了一个女人。放学之后,同学们三五成群欢呼雀跃地从西大门出去,绕道学校外的庄稼地,跑到河边看女尸。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的尸体,皮肤被水泡的发白肥胖,像过年时褪过毛的猪。五官已经不太明晰,外面穿得黑衣服被肉撕裂开来。有两个民警怒骂我们,鳖娃儿们,都给我滚回家去,谁让你们来的?我们如鸟兽散去。
那个女尸令我作呕。当天晚上我发了高烧。奶奶用筷子立在水中,口里念念有词。然后从桃树上撇下两个树枝,在我身上拍拍打打。晚上,还把树枝放我床头。从此,对死亡的恐惧深深的攫取了我的心。我会在黑暗中瞪大双眼,想如果自己死去,那种永无止境的黑暗是怎样一副模样?我害怕自己死去,永远永远不能再看到蓝天白云,不能再呼吸空气,不能再感知一切。我会在黑暗中哭泣,睡去,然后在梦中惊醒。我知道死去,不是睡着,而是永远不再醒来。
二舅家的宝霞姐特别喜欢我,她上课的时候,总是把我偷偷藏在课桌下,让我看书或者吃零食。后来她在药厂上班,到车间偷葡萄糖让我喝,她用口红和胭脂给我化妆,带我去河里洗澡。她烫着大波浪,穿着健美裤,胸脯挺得高高的,总是像一阵风从小伙子们面前刮过。因为和母亲拌了几句嘴,她喝了半瓶的敌敌畏。因为还没结婚,家人就随便找了一块田地安葬了。她曾经穿的漂亮的衣服,统统都被扔在火堆中,化纤塑料的味道飘了很远。
大学时和一女生,坐在学校的旗杆下,看皓月当空,吃着零食,畅谈人生。不知怎么话题就谈到了死亡,感觉四周静悄悄的,树影婆娑如鬼魅,我俩抱头痛哭。从那以后,我俩的感情较之以前更亲密,似乎有了共同的秘密。原来对死亡的恐惧,是植根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它从我们出生,便如影随形。直到最后,它现出原形,把人类打入无边的黑暗。死是一个无法逃避的终极命题,凡辈如我者,对它唯恐躲避不及。
及至后来读更多的书,知道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当年统一六国的秦始皇,珍宝珠玉,妃嫔媵嫱,应有尽有。还想长生不老,于是大修骊山陵墓,希图来生和今世一样享受荣华富贵。并且派三百童男童女去寻求长生不老药。就连唐太宗李世民,也想靠吃仙丹来长生不老。但没有人能扭转自然的规律,总有一天,死亡就像早已预约好的,会降临在人身上。王羲之在兴之所至时,想到“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他是那种活得极为清醒的人,知道把生和死看成一样是虚假的,想像彭老祖活得那么久只是妄想。
周大新在《安魂》中,写儿子周宁离世后,为了给儿子找墓地,跑了好几个地方。最后选择了一处像公园的墓地,那里环境优雅,景色宜人,偶尔还有人散步。于是,他把自己和老伴的墓地也买了下来,以便百年之后陪伴儿子。做这些的时候,他觉得内心是那样的平静,自然。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因为安葬何处母亲和伯父各执一词。风水先生说爷爷的那个墓地气数已尽,爷爷的爷爷的墓地可以荫蔽后人。但伯父认为,做儿子的就应该陪着父母。后来小叔从中调停,说,爸爸的墓地只能再进去两人,咱们兄弟四个,我二哥就埋在太爷爷身边,我过世后陪我二哥。小叔说这话时就像说与自己无关的事。那年小叔还不到四十岁。死亡对他应该还很遥远。我总觉得,活着的人,去谈自己的死,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读史铁生的文章,震颤于他在肉体残疾之后精神的坚强与豁达。他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他在二十岁突然双腿瘫痪,对生的厌倦让他对死是如此向往,而在了悟了人生之后,他顽强地活了下来,勇敢的面对死亡,面对生命中的风风雨雨。他把死亡看得如此之轻之淡,如此超脱,让人佩服。
记得我小的时候,爷爷讲太爷爷的事。太爷爷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临去前一天,让爷爷用架子车拉他到浴池洗了一个澡,很痛快的说,干干净净地来,就干干净净地走。能够这么坦然地面对死亡,我觉得我的太爷爷真是彻悟了生死的智者。
大姨82岁那一年,坐在夕阳余晖铺满的院子里,抚摩着那件绛紫色带花纹的寿衣,没有牙齿的嘴咧开笑,活像弥勒佛。她陶醉地说,我现在就想穿上上天堂。大姨十三岁嫁给姨夫,姨夫的拳头让她痛失了两个孩子。姨夫后来中风,大姨伺候他整整六年,大姨的小儿子是一酒鬼,有一年大年初一用砖头把大姨的头砸得汩汩流血。后来,酒精中毒,先姨夫而去。大姨在三个儿子家轮流吃住,一家住一月,多一天都不行。对于饱尝生活心酸的大姨来说,那套寿衣让她觉得死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天堂甚至比人间还要美好。
年龄渐长,经历了较多的生死悲合,于悲凉中多了一份豁达。波斯诗人峨谟伽耶姆说,不知为什么,亦不知来自何方,就来到这世界,像水之不自主地流;而且离开了这世界,不知向哪里去,像风在原野,不自主地吹。当初读到这几句,顿觉醍醐灌顶,内心多年的生死困惑,刹那间豁然开朗。觉得活在世上的这一段光阴,花那么长的时间去恐惧死亡,自己简直像那个古老的杞人在忧天。
弟子曾问孔子生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生我们尚且不明了,又怎么知道死呢?大圣人真是彻悟人生。
苏轼在畅游赤壁的时候,想到当年曹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而今早已湮没在历史的尘雾中,不禁伤感,哀叹人生短暂,羡慕江水长流。但苏子毕竟是旷达之人,认为宇宙万物从变化的来看,一眨眼的功夫就是沧海桑田,从不变的来看,万事万物和我都没有穷尽。
人活在世上,最终都要走向死亡,这漫长而短暂的一生,有多少问题让我们辗转难眠?又有多少时刻让我们心花怒放?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天地是万事万物的旅馆,光阴是古往今来的过客。我们都是寄宿在大地上的一名旅者。死亡,害怕与否,终将扑面而来,没有半丝商讨的语气。活着,死去,只是生命的不同状态。这一生尽情地像花儿绽放,便是对生命的最大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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