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虎跑凤翔
四 解连环
淄州,刺史府。
“朱珍,莫说三日,就连十日之期,也早已磨蹭过了,族主乃你义父,如今军情紧急,你却如此推搪拖延,究竟是何缘故?若不能按时点齐两万兵马,你知道族主责怪下来,是何后果么?李唐宾呢,叫他滚出来见我!”郭言拍了桌子,气鼓鼓地质问。李唐宾从前是他的副将,二人昔年在滑州募兵之时,亲如手足,河阳军中戏言“郭李”孟焦不离,直可媲美水族两大前辈高手郭子仪、李光弼。
“郭将军息怒,请听朱某一言!将军昔日在滑州刺史安师儒麾下,威震白马,若不是秦宗权偷袭,王彦章横插一杠,恐怕刺史之位,迟早是郭将军囊中之物。如今委身于朱温旗下,听其颐指气使,难道不觉得委屈么?”朱珍试探道。
郭言一听此言,心中已有计较,口中缓缓叹道:“唉……”同一时间水族寒冰真气提升至“来坎”之境,奔袭朱珍,他自投奔王彦章以来,得其逍遥游心法之旁敲侧击,寒冰真气大有长进。
朱珍猝不及防,忙以三昧真火护住周身,口中厉喝道:“郭言,你休要不识抬举,步李唐宾之后尘,我刺史府内早布下了天罗地网,你若执意不肯归顺我拜火圣教,明年此刻便是你的忌辰。”
“节度使临终遗言,命我将白马城交托于彦章兄,只要彦章兄尚在朱雀大营,我郭言宁死也不变节!狗日的朱珍,还我唐宾兄弟命来!”沉鱼溅泪掌喷薄而出,郭言背水一战,颇有破釜沉舟之势。
朱珍嘿嘿一笑,火焰刀指挥弹四射,他的离离燎原心法乃朱温亲授,已抵达了第三阶“日昃”,气势恰好克制住了郭言的沉鱼溅泪掌。
“嗤嗤嗤!”连连破空声骤起,郭言闷哼一声,左臂已为刀气灼伤,阵阵白烟之中,皮肉尽数烧焦。
弱势之下,郭言却仍不肯放弃抵抗,强忍剧痛,大吼一声,倾尽残存的“来坎”之气,奋力作出鱼死网破的搏命之击。
朱珍见状,哪里愿意同他两败俱伤,身形微退,火族燎原真气顿时为之一滞。
“朱珍小儿中计哩!”郭言大笑,一个侧扑,撞破西窗,望西墙豹扑而去。
“淄青十八卫,还不动手!”朱珍怒叱之中,火焰刀指再度出手。
朱珍行将越过墙头之际,心下暗暗诧异,一向动若脱兔的淄青十八卫今日怎的全然没了动静?他本胸有成竹,一刹间却突然没了谱。
当是时,火族“焚如”真气澎湃而来,一柄明晃晃的吴钩破墙而过,径直挂上了朱珍的心尖。
“离别勾!”一个从未听闻的豪迈之音瞬间震彻苍穹。
汴州。
彦章领着朱雀大营迎火团风尘仆仆地入城之时,远远地望见,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身影,摇曳城头。
“麻姑!”
那一刹,望帝春心,融化了!蝴蝶弃了,青骢马儿!
庄生晓梦,逍遥游心法应运而生,身形扶摇直上,若插上了,一双蝶翼。
一抹晚霞掩映在麻姑面上,她,只是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麻姑,是谁救了你?”彦章问她。
“噢,是你的少逸小师弟。”麻姑有些痴痴地回答。
“少逸人呢?”
“他走了,传闻孙儒杀了秦彦,兴虎狼之师,意欲南渡,他放心不下土族的妇孺,匆匆赶回淮南去了!”
“快告诉我,你们是怎生脱险的……”彦章有些痛定思痛地问道。
这时汴水之上,一只青涩的小木筏,漫无目的地飘泊着。一个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刻舟求剑”的男孩子,呆呆地遥望“轻舟早已过了”的汴州城,他似乎看到了,比翼鸟重聚的那一幕。
可那一刻,他的心头,满溢的是祝福,而不是嫉妒。
宣州,厚德轩。
杨行密眉头深锁,陷入绵绵沉思。
光启年间,宣歙观察使秦彦入主广陵,召令池州刺史赵锽镇守宣州。当日自己从首席谋士袁袭之计,诱杀高骈旧将海陵镇使高霸,将数千淮南劲卒招至麾下,旋即一兵不剩地果断撤出庐州,全力直捣宣州,赵锽弃城而逃,为李神福斩杀,土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入主宣州。水帝唐昭宗更是诏令自己为宣州观察使。龙纪以来,土族在宣州休养生息,韬光养晦,羽翼逐渐丰满,江淮名士,纷至沓来,以江东三俊袁袭、戴友规、刘威领衔,组成了土族首席智囊团,新一代高手更是层出不穷,其中尤以田頵、安仁义、张训、徐温、朱延寿五人最有潜质。此五人的天地玄黄诀乃自己亲授,再加上土族第一名将李神福从旁督导调教,进步神速,如今皆可独当一面,直可谓孺子可教。
最近两个月,爱将李神福率领田安二人,从袁袭之计,锐意攻取,捷报频传,连克苏、常、润三州。就连一向威震钱塘的钱鏐,面对土族这一波接一波“后浪推前”的攻势,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想到这里,他忽然念起了那一年在广陵城外不辞而别的少逸,唉,这孩子,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杨叔叔苦心经营的这份基业,可不都是中兴土族,为了少主!
杨行密膝下无子,夫人乾符六年在潼关之南的禁谷诞下一女,其时禁谷之内,万岁藤上,百花齐放,一时蔚为奇观。万岁藤乃土族三大奇景之一,其藤可作弓弩,射程是普通弓弩的十倍,故此土族的弓弩营,向来傲视天下。而万岁藤上,百花绽放,可真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故此族人皆称杨行密之女若曦为百花公主,奉为土族圣女。
若曦今年十岁了,天真活泼,烂漫得像一朵杜鹃花儿。她整天承欢杨行密膝下,给土族族人的生活增添了无数欢乐。
少逸呢,龙纪之年,该有二十二岁了吧!
真后悔当初不该狠心派他去烧山光寺,元遂上人说过,这孩子,命中注定,本就该远离杀戮的!可自古以来,要成就帝王霸业,又岂可手软心慈?
出兵广陵,火烧山光寺,莫非自己竟真的错了?委屈了这孩子?
当年在狼虎谷,素娥姐临走之际,把这孩子托付给自己,自己曾经亲口答应,将少逸视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全力辅佐少主,襄助他光复故土。娥姐,行密答应过你的事,即算粉身碎骨,又有何足惜?
孩子,原谅杨叔叔好么?行密此生,有若曦和少逸在身边,即算无疆无土,终老禁谷,又有何撼?
一滴老泪悄悄地自眼眶滑落,那一刻,杨行密觉得,自己,老了!
“杨帅,探马来报,孙儒斩杀秦彦,焚屠广陵城,尽杀老弱病残,掠民资财以充军饷,号称聚众五十万,在长江以北集结,大肆建造船只,气势汹汹,意欲南渡攻掠常州、润州,此事已在大江南北传得沸沸扬扬,江淮百姓皆人心惶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杨行密的思绪,说话的正是李钊延。
“知道了,钊延,辛苦了!”杨行密不动声色抹掉了眼泪,回复镇定。“传我将令,命安仁义、刘威固守润州,田頵、张训坚守常州,与宣州互为犄角,严阵以待孙儒,不得有误!”
蜀道难。
一个看去儒雅彬彬的中年官员,引领着徐徐鱼贯的三万军卒,蹒跚而行。
“算起来,我和他贼王八当年在神策选秀大擂台上曾有同组之谊,同时晋级为都头,如今虽物是人非,时移世易,他也总该给我几分薄面才对!神策军与绵谷军合作起来应该不成问题罢!”马上的他,尚欠一岁,便进入不惑之年,此番念起往事旧谊,心中顿时涌起沧海桑田之叹,忘情处,双腿一夹马肚子,胯下那匹“徐度”马立时发出一声哀鸣。
“节度使,前面过了割鹿谷,便是剑南第一咽喉鹿头关。按照约定,永平军节度使王建将军此刻应该在关上等待与我们神策军会师,联军直捣益州。”一名亲兵兴高采烈地禀报。
“知道了!传令,全军火速前进,以最快速度穿过这段狭长的山谷。”马上之人正是当今水帝钦命的新任西川节度使韦昭度,此次二度入蜀,手握劲卒,自是底气十足。
当此际,山谷左侧轰的一声鸣锣,支支利箭若老虎出洞,直噬韦昭度的亲兵旅。
利箭之中,贯注有不为人知的“待鹿”虎跑真气,凌厉无匹,奇准无比。
韦昭度身旁的亲兵纷纷栽倒,顿时倒下了十来人。
“杀杀杀!”一队黑衣蒙面的马贼冲下山来,呐喊着杀向领头的韦昭度。
韦昭度虽貌似文弱,但其水族覆舟心法早已过了“用缶”之境,此刻见这伙盗贼如此猖狂,不禁气得煞白了脸,真气贯注三尺青锋,誓要杀敌立威。
这时忽的山谷右侧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好你们这伙狗日的大巴山草寇,平日抢劫我绵谷军粮草不说,这次竟敢打我们友军的主意,鹿晏弘在此,贼子休得猖狂!”一队盔甲不整、衣衫褴褛的兵丁饿虎一样地扑下山来。
为首的蒙面马贼和鹿晏弘一对眼,心领神会地大喊道:“绵谷军来啦!弟兄们,风紧,快撤!”马贼们纷纷勒转马头,跟着为首那人,一哄而散,顷刻间没了影。
韦昭度莫名其妙地望着眼前如同丐帮的“绵谷军”,顿时哑口无言。
“受袭的可是韦节度使?在下鹿晏弘,奉王帅之命,前来迎接神策军入关。”鹿晏弘一边说话,一边眨着小眼睛,瞅着韦昭度身边倒下的一撂亲兵,活像一只饿极了的野兔。
“哦,原来是鹿统领,好说好说,适才这伙马贼来得突兀,我军不及布防,致使折损了十几个亲兵,不妨事。来人,将这些尸首就地掩埋,其他人尽速随我入关。”韦昭度似乎波澜不惊。
当是时,鹿晏弘吞了吞口水,说出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慢着,就地掩埋,岂不是暴殄天物?如今鹿头关上缺粮,士兵们累月不识肉味,这十几位友军弟兄的尸身,就犒赏给我们绵谷军打牙祭吧!”
“甚么?”这一次韦昭度胸口泛起一阵恶心。
“韦节度使,您有所不知,鹿头关上断粮都已经大半年了,军士们个个面黄饥瘦,枯似柴干,现在只要是有肉味的东西,不论是人是畜,必定蜂拥而上。”鹿晏弘苦口婆心地解释。
“这还有没有天理人寰了,吃人怎么行呢?来人,把我军携带的粮草分出一半,支援友军。这事儿我要亲自跟你们王节度使说说,他也是神策军中出来的人,怎么可以纵容手下割碎人肉充饥呢?”韦昭度头脑一阵发昏,头皮一阵发麻。
此时的鹿头关上,王建正笑谓首席军师周庠道:“居士此计连环,先借鸡下蛋,尔后杀鸡儆猴,果然妙不可言!宗涤,你的虎跑真气似乎又精进了,金族之中,不到而立之年就能拉得动定军神弓的,百年来止你一人而已!沉舟侧畔,后浪推前,好好加油,有朝一日定能够超过义父!”
“谢义父鼓励期许!”一个蒙面人随手摘下面纱,露出会心的笑容。
“宗涤,你先回避,义父今日要好好跟韦昭度叙叙旧!”王建一摆手,王宗涤身形立刻隐入屏风之后。随后不一刻,鹿宴弘便大摇大摆领着韦昭度上了鹿头关。
“昭度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想当年你我在益州同组携手出线,不想时运轮转,造化弄人,这次又要再度联手,共图西川了!”王建笑呵呵地打了一声亲热的招呼,远远的,避实击虚。
“王建老弟你客气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愚兄我初来乍到,军情尚不熟悉,凡事还须老弟通力协作才行啊!”韦昭度在官场打滚多年,亦是虚与委蛇。
“昭度兄哪里话,《易》有云,‘师或舆尸,凶’,此次攻伐陈敬瑄,我和彦朗早已达成一致,皆以昭度兄马首是瞻。”王建一副以大局为重的样子。
韦昭度一闻“尸”字,顿时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地问道:“愚兄方才听你手下鹿统领说,鹿头关上缺粮,绵谷军士卒连尸首也割碎来吃,可有此事?”
“不瞒昭度兄,绵谷军从前的粮草,多半是由彦朗的东川那边供应的,这半年以来,东川那边闹饥荒,粮草遂断了供给,汉州一带,农耕本就不足,再加上盗贼猖獗,更加民不聊生。鹿头关上断粮已久,士兵们被逼如此,也是迫不得已啊!”王建可怜兮兮地解释。
“哦,原来如此,彦朗贤弟呢?他不是说好要和我们合兵一处的么?”
“彦朗答应今日亲自护送一批粮草来鹿头关交割,一会儿就到!军中缺粮已久,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只有些山野菜和几杯水酒,草草为昭度兄接风了!”
话音未落,关下一声朗笑传来,“昭度兄,王建老弟,彦朗今日来迟了,恕罪恕罪,先罚三杯!”一个神情俊朗的中年汉子徐徐踱步上关,入席举樽,一股脑地连饮三巡。
王建乐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彦朗兄,当初请圣上下旨遣御使入川,也是你极力撺掇,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回倒也机警乖巧,可让我贼王八捉不住把柄呵!酒罚了三杯,粮草也要再罚上三千担!”
韦昭度忙笑呵呵地打圆场道:“此次伐蜀,还要多多仰仗二位贤弟鼎力支持啊!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此次率新神策三万精兵入川,亦随军携带了足足三个月的粮草,再加上彦朗兄东川那边的接济,相信可以助绵谷军脱此窘境。”
顾彦朗眉头一皱,叹道:“益州城墙坚固,守备精良,三个月的粮草,只怕是杯水车薪……”
王建再度添油加醋地道:“唉,这等要人老命的苦差事,摊在咱哥俩儿身上也就算了,这回还拉上了昭度兄垫背,真是对不住旧友故人呐!昭度兄本在长安官居宰辅之位,如今却要长途跋涉,下任到鹿头关这种鸟不拉屎、哀鸿遍野的地方吃苦受罪,真是不值当啊……”
三句话不到,韦昭度又被扣上了一个屎盆子,心情不由十分阴霾,只好悻悻地举杯道:“既如此,我等理应速战速决,传令,明日新神策军、绵谷军、东川军三路并进,直取成都。”
翌日,益州城外。
韦昭度跨着自己的“徐度”瘦马,一本正经地对着城楼上的陈敬瑄苦口婆心地宣读圣意:“水帝早有御旨,罢黜你西川节度使之位,由我入蜀接任,陈敬瑄,识时务者为俊杰,劝你莫要再负隅顽抗,陷益州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你若开城受降,交出禹王玺,我保证网开一面,饶你全家性命……”
这时城楼之上一声嗤之以鼻的冷笑,一方蓝田紫玉冲天而起,凌空笼住护城河,轰的一声,嘉陵江上卷起滔天巨浪,汹涌翻滚,导入护城河中,一时间,蓝色玉带缠绕之下,益州宛若金城汤池。
“嘿嘿,我兄弟二人有禹王玺在手,何惧之有?韦昭度,识相的便滚回长安,老老实实做你的宰相,否则便休怪阿父我不念旧情!”田令孜的声音如雷贯耳,他的覆舟心法在禹王玺灵力笼罩之下,瞬间冲破了“用缶”之境,不尽长江,滚滚而来。
“攻城!”韦昭度无奈地下令。
三万新神策军蝼蚁一般地搬运着云梯,蜂拥而上,将将到达护城河边,田令孜一声怒吼,蓝色玉带如同蟒蛇摆尾,横扫千军,惨叫声连连传来,韦昭度的三万新神策军立时被滔天巨浪冲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
王建的绵谷军,顾彦朗的东川军,却自幸灾乐祸地按兵不动。
解连环,七七数,贼王八身后,周庠淡然一笑,因这一切,皆在他意料之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