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火水未济
九 待鹿株
成都,杜甫草堂,春寒料峭。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个白衣书生摇头晃脑地吟道。
他一面文不对题地念念有词着诗圣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面信步闲庭,四处随喜。
“李珣老弟,好久不见了!”一只硕大的手掌搭上书生肩头,水族寒冰真气殷勤袭来。
“噢,原来是李乂兄。”白衣书生李珣转过身来,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李乂的水族覆舟心法已趋第三阶“来坎”,当日在神策选秀擂台之上,李珣若不是得了妹子李舜弦所持的水族三大圣器之一的“碧玉簪”灵力之助,单凭自身实力,是绝对无法将眼前的西川参谋李乂冲垮击溃的。
“他该不会仍旧耿耿于怀,故意找我茬吧?”李珣在心里暗暗嘀咕。
“李珣老弟,怎的放着炙手可热的神策军都头不做,却跑到西川来纳凉来了?”李乂果然开始阴阳怪气地发难了。
“乂兄有所不知,昭心谷一役之后,我便辞了都头一职,随王建叔叔一家去了利州。随后我便不辞而别,留书出走,想入西川一睹诗圣草堂,寻觅灵感,全心全意完成属于自己的《琼瑶集》。”李珣老老实实地答道。
“利州?”李乂一听这两个字,政治神经登时变得敏感无比,嘿嘿一声道:“莫非你竟不知道王建此刻已经袭据阆州,自称东川防御使了么?”
“甚么?”李珣有些吃惊。
李乂上上下下地又打量了李珣一番,不怀好意地捕风捉影道:“珣老弟你就别瞒我了,你此番秘密入川,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瞅一眼杜甫老儿的这间破茅草屋么?”
李珣陡闻此言,心头冒起嗖嗖凉意,只觉政治的鳌鳌大网,令小鱼儿无处可逃,无奈之下,只得顾左右而言它,指桑射槐地吟道:“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烟。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子美先生,小珣今日叨扰,这便告辞了!”
是夜,西川节度使府。
西川参谋李乂将白日里的所见所感向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一五一十、滴水不漏地如实汇报,他的潜台词是,明访草庐,暗窥虚实,李珣此番入成都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打探益州的军备部署。
听得陈敬瑄频频点头,忧心忡忡,深感即将入西川的八千绵谷子弟兵,不啻虎狼之师,不得不防,语重心长、如履薄冰地叮嘱道:“明日你亲率一万军马赶赴鹿头关,修葺城墙,增设守备,没有我的手谕,万万不能放王建入关。此事关系我西川生死存亡之大计,切记切记!”
阆州。
点石成金之后,殚精竭虑的王建在浑浑噩噩的昏迷之中,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早上悠悠醒来的时候,左肩仍自隐隐生疼。
光怪陆离之中,他梦回三国,依稀觉得自己竟变成了木族青帝曹操帐下魏国第一骁将“虎痴”许褚,三军阵前,锣鼓喧天,正和金族白帝刘玄德帐下五虎上将之一的马超在虎牢关前捉对厮杀。
不错,“虎痴”许褚乃是自己最崇拜敬仰的三国名将,从修习金族虎兕心法的第一天起,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和“虎痴”许褚这样的木族绝世高手,在三军阵前,真刀真枪、痛快淋漓地一决生死,可无论如何,自己乃金族遗裔,在梦中理应变成马孟起才是……
王建在梦中一阵纳闷,这时陡听虎牢关上一声怒吼,“虎痴纳命来!”一只白虎雕翎若猛虎下山,电闪而至,直射入自己的左肩……
王建坠马之前,仓皇狼顾——关上手持定军神弓的不是别人,正是金族五虎上将之一的“赛廉颇”黄忠。
咦,这定军神弓和白虎雕翎可不正是自己祖传的看家法宝么?
“黄老将军,咱家大水冲了龙王庙……”王建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
梦醒时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王建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思雨,我醒啦!”
他老婆拓跋思雨已在他身边足足守候了六天七夜,此刻一见老公醒转,欢喜不尽,连忙取了湿毛巾给他擦汗,一边口中嗔怨道:“好你个贼王八,跟头死猪似地睡了这么久,还净说些呼哧呼哧的胡话,吓死老娘了!”
这时他们的儿子王衍揭帐而入,欣喜地问道:“老爸醒了么?鹿叔叔从东川来看你啦!”
“格老子,你个贼王八居然会点石成金……早知道你有这一手,咱哥俩儿当年还用得着那么辛苦去山南西道贩私盐么?”鹿晏弘熟悉的声音钻入王建的耳朵,不知为何,王建竟觉得——好暖和!
“老爸,刚刚收到了咱干爷爷的飞鸽传书,让咱们绵谷军火速入西川,共策大计。”王衍的话似乎让王建更加感到温暖了。
这时拓跋思雨在王建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记,似嗔似怨道:“恨透了你个不争气的贼王八,一把年纪了,却还要认个宦官做干爹……”
鹿晏弘连忙接茬道:“弟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日后咱们入了西川,那便三分天下,稳取其一啦,这可是诸葛孔明《隆中对》里说的哦!”
王建陡的觉得义兄这个臭皮囊的臭皮匠也并非胸无点墨的草包,英雄不论出身低,昔年桃园结义的金族三英,白帝刘玄德,不也是个卖草鞋的?张翼德和自己一样,同样是个杀猪的。即便是那纵横天下、过五关斩六将的“武圣”关云长,当年也不过是推着辆小车,四处仨瓜俩枣的叫卖为生呵!如此看来,自己和义兄鹿晏弘贩私盐,又有甚么不光彩的?自己认田令孜做义父,和白帝刘玄德翻出族谱,千方百计地自认皇叔,又有甚么本质的区别哩?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王建再一次用这一句可与“宁教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比肩媲美的木族青帝曹操的盖世名言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
第二日,鹿晏弘主动请缨,率领两千绵谷子弟兵作为前锋,浩浩荡荡开赴西川。他此番志在必得,意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三川建立无匹威信。
王建实在拗不过他,只得千叮万嘱他此行一路上需小心谨慎,在保持队形的同时亦须注意勘察地形云云……临行之际,王建特意将自己最心爱的坐骑——大食名驹“白勺”让给了义兄,寄望他此番一马平川,马到功成……
春风得意马蹄疾,该纵蹄时便纵蹄,鹿晏弘骑着大食名驹“白勺”,一马当先,一路上,逢山指山,意气风发,骄容满溢。
日落时分,两千绵谷子弟兵的眼前,摹的绵亘出一座山谷,山道狭窄,仅能容两骑并辔而行,不一刻,两千绵谷军便在山谷腹中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猪肉绦虫”。
“宗涤,这座山谷在西川地图上有显示么?”鹿晏弘颇为疑惑地问他身旁的一个年轻军官。
“禀鹿叔,这座山谷名‘割鹿’,过了此谷,西川的第一门户鹿头关便近在咫尺了!”答话的军官名叫王宗涤,是鹿晏弘此行的副将,亦是王建一手提拔调教的年轻新锐,他本名华洪,从军后被王建收为义子,修习金族虎兕心法不足一年,已然连破“偷鸡”、“摸狗”两阶,晋入第三阶“伏兔”之境,前景不可限量。
鹿晏弘一闻“割鹿”二字,不由头皮酥酥发麻,莫名其妙地大喊一声,“此处狗地儿于我不利,全军立刻调头,尽速退出此谷!”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鸣锣,两侧山谷旌旗招摇,呐喊声伴随着滚石檑木漫山遍野扑噬而来。
一声怒吼如同晴天霹雳当空炸开,“眉山猎人山行章在此,鹿晏弘小儿纳命来!”
一骑绝尘,电射而至,一黑面煞神从天而降,水族“来坎”寒冰真气扑面袭来……
鹿晏弘吃了一惊,金族虎跑真气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应,“摸狗”一记,应运而出。他当初怀揣着王建的荐书去东川投奔顾彦朗的时候,顾彦朗只封了他个运粮官,他那时大感怀才不遇,终日里以“淮阴侯”自嘲。不过正是在那段灰色的日子里,他百无聊赖,以练功自娱,一向毫无进境的金族虎兕心法竟然破天荒突破了最低阶的“偷鸡”,晋入“摸狗”之境。
正是这一记“摸狗”,关键时刻将山行章的“来坎”之气阻了一阻,保住了鹿晏弘一条小命。
“嘭”的一声,鹿晏弘从马上栽倒,口中蓬出血雨,山行章正待进击,一举“割鹿”,这时鹿晏弘身旁的王宗涤已经奋力出手,以朝气蓬勃的“伏兔”虎跑真气补上一线。
生死玄关,本来只在一线之间,鹿晏弘得此喘息之机,重又搭上“白勺”,猛勒缰绳,狂夹马肚,掉头就跑。此时他觉得,腿肚内的虎跑真气,从未如此生生不息地充沛。
“白勺”身后,无数支利箭呼啸着飞来,但大食名驹毕竟脚力非凡,风驰电掣之中,将支支利箭尽数抛在脑后。
“全军火速撤退出谷,不得有误!”鹿晏弘声嘶力竭地呐喊,心中无限彷徨,丝丝凄凉。
他忍不住回头观望,只见王宗涤已然逼退了山行章,尾随着“白勺”飞驰而来,方自舒了口气。
王宗涤浑身浴血,手中长枪拨开重重箭雨,一面纵横驰骋,一面指挥着两千绵谷军后撤,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无匹气势。
山行章见状,亦是惺惺相惜,手中令旗挥舞,示意务必要生擒此子。
这时忽有小卒慌张来报,“鹿头关失守了!”
“甚么?鹿头关上不是有句统领和李参谋率重兵把守么?”山行章一时间感到难以置信。
“王建父子率六千兵马从小路偷袭鹿头关,句统领在关上被王建的白虎雕翎一箭射中眉心,当场殒命,田阿父的人当即哗变,开了城门,绵谷军遂趁势夺了鹿头关。李参谋已退往汉州,现在王衍正率三千绵谷军从身后抄来,山统领,鹿头关一失,我们眉州军此刻已是进退维谷,腹背受敌,再不撤退可就来不及了!”
山行章不禁仰天长叹道:“大势去矣!莫非这竟是天意?”
此刻他再度挥举手中令旗,却是全军龟退,三千赤眉军径望眉州方向折眉铩羽而回……
王宗涤亦是审时度势,趁此良机,银枪度劫,血染征袍,杀透重围而归。
鹿晏弘方歇了口气,正待指挥两千绵谷军往“割鹿”谷中掩杀,王宗涤却在割鹿咽喉之地长枪一挥,淡淡地道:“鹿叔父,穷寇莫追!”
鹿晏弘眨了眨眼睛,痛定思痛,突然间觉得王宗涤的话很有道理,无语抗拒……
是夜,鹿头关上,万只火把与皓月争辉,王建父子大摆宴席,犒赏三军。
月光下,王建亲自取火把烫酒两樽,起身至鹿宴弘、王宗涤座前,语重心长地对二人道:“宗涤啊,今日多亏你关键时刻浴血奋战,拼死救我义兄性命,否则,只怕我昨夜的梦魇便真的应验了!”言谈间径自与鹿宴弘四手紧握,十分自责地缓缓叹道:“义兄,今日贼王八差点令你重蹈当年金族三大长老之一的凤雏庞统之覆辙,实在惭愧已极。昨夜我在梦魇之中被当年白帝刘玄德麾下金族五虎上将之一的‘赛廉颇’黄忠在虎牢关上以定军神弓一箭贯穿左肩,今日之险情事前已有预兆,义兄你今日身涉险地,其实是替贼王八我挡此劫数!来,这杯酒替义兄压惊了!”
鹿宴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惊魂稍定,再度鼓起勇气请缨道:“义弟,若还信得过你这个义兄,就请再给我一次做前锋的机会,三日之内,我鹿宴弘一定身先士卒,仍旧率领两千绵谷子弟兵拔下汉州,一雪割鹿谷中伏溃败之耻。”他这一番落拓胸臆发自肺腑,眼眶之中,隐隐泪光闪现。
王建闻言,亦是虎目蕴泪,无语哽咽,他,紧握兄弟的手,用力,点头。
王宗涤目睹此景,感同身受,情不自禁地大声道:“请义父放心,宗涤纵使粉身碎骨,亦当力助鹿叔成此功勋!”
那一刻,王宗涤心想,有这样子,彼此包容,携手共进的团队,即使,前方有再多的割鹿谷——艰难险阻,又有什么可怕的哩?
士别三日,定当刮目。
三日后,王宗涤与鹿宴弘精诚合作,一取汉州,一取德阳。尤其王宗涤,在三军阵前,十合之内以金族“伏兔”心法将西川行军参谋李乂扫落马下,这位昔日曾经竞逐神策五十四都的参谋官如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遁,在逃往德阳的小路上恰好陷入鹿宴弘的包围圈,慌乱之中竟被鹿宴弘以“摸狗”之术生擒,着实令两川士卒大跌眼镜。
捷报传来,王建父子当即率六千绵谷军主力跟进,与王宗涤、鹿宴弘会师于汉州,直逼益州。踌躇满志之际,王建亲笔致书“阿父”田令孜,绵谷军已如约按期而至。
一见绵谷军如此来势汹汹,兵临城下,“阿父”田令孜反而患得患失起来,后悔当日不该轻易便丢了鹿头关,致使绵谷军势大难制,兵锋所趋,再难遏止。
打虎不离亲兄弟,他和陈敬瑄彻夜思量,反复斟酌,终于作出最后抉择,关键时刻,万不可,兄弟睨墙,须得,一心一意,婉拒“父子兵”于家门之外。
第二日,巴蜀丰,三楼,水中天。
“……轻爵禄,慕玄虚,莫道渔人只为鱼。……”李珣逐字逐句咀嚼着自己的旧作《渔父歌》,犹如在心湖之上,投下一粒粒小石子,圈起层层涟漪。“终日醉,绝尘劳,曾见钱塘八月涛。”他念到最后一句,情绪,升华到了极致,性灵,陷入无限遐思。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勤苦蹈林丘。满堂花醉三千客,一箭霜寒十四州。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他年名上凌烟阁,岂羡当时万户侯。”邻座“窗前月”雅阁的一席珠玑似乎不谋而合,异曲同工。
李珣乍闻那句“一箭霜寒十四州”,仿佛醍醐灌顶,喜出望外道:“比邻何人?莫非是‘州亦难添,诗亦难改,然闲云野鹤,何天而不可飞’的诗僧贯休前辈么?”他雀跃不已,如同,一个沙漠里的行者,摹的发见了一望无垠的绿洲,冒冒失失地闯进“窗前月”,被门槛绊了一下,竟然跌了一跤。
尚未来得及抬头,耳际又是一弦琼浆——“才喜新春已暮春,夕阳吟杀倚楼人。锦江风散霏霏雨,花市香飘漠漠尘。今日尚追巫峡梦,少年应遇洛川神。有时自换多情病,莫是生前宋玉身。”
眼前一俗客,满头花白,但明显不满花甲之年,他身边赫然有一僧,满面苍瞿,却已是年逾古稀。
一僧一俗同时搀起李珣,那老僧慈祥地道:“年轻人,好一句,莫道渔人只为鱼!老朽正是贯休和尚,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秦妇吟秀才’!”
“莫非竟是韦庄前辈么?”李珣激动得眼角闪现了泪花。
来不及拭擦,楼下一声尖细的噪音直戳众人耳膜——“贯休大师和韦庄先生既然大驾光临西川,不如就由陈某做东,随这位李珣小兄弟一起到杜甫草堂小住几日如何?”来扫雅兴的不是别人,正是,西川节度使陈敬瑄。
第三日,为了迫使王建父子就范,在回信中,老奸巨滑的陈敬瑄特意开出了一个令王建父子无法拒绝的置换条件,这个条件,早在其心腹参谋第一次秘密汇报之时,就已经有了雏形,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酝酿着,直到最后时刻,西川节度使终于亮出了他手中的王牌——被扣留在杜甫草堂的李珣!
陈敬瑄提出以手中的人质李珣换取王建即刻罢兵,同时释放西川参谋李乂,双方在三军阵前换人,同时宣布,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
这条件,令王建父子,根本无法拒绝。在道义上,李珣与王建父子曾经共患难,情同手足,在名义上,王建是田令孜的养子,即算“阿父”朝令夕改,命其退兵,亦是天经地义。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一次,王建不得不退,但他亦增加了一个条件,那就是,除了李珣,他还要,诗僧贯休和韦庄,同样,安然无恙。
这一刻,难得,退得,值得!
【下一章】逐鹿传说之火水未济(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