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火水未济
八 过隙驹
在汴州之北的黄河北岸,安静地蛰伏着一座名叫白马的小城。白马隶属滑州,为水族义成节度使官邸所在之处。据老一辈人说,三国时著名的官渡之战,就发生在白马小城的西南,由此可窥管豹,白马虽小,至关重要,实乃四战之地,兵家必争。
抛开如咽似喉的地理位置不谈,滑州白马盛产的过隙梅,乃是水族腊梅中的极品,独一无二,冠绝天下。据说其花瓣可冲泡白驹过隙茶,女子饮用之后,任尔寒冬凛冽,纤手不生冻疮。故此中原一带佳丽,隆冬来临之际,啜一口白驹过隙,保柔荑一冬无虞,可谓风极一时。
这一日正是惊蛰,白马小城的冬天,白雪纷飞,云霭低垂,肃穆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杀伐之气。
义成节度使安师儒伫立白马城头,眺望西南方与滑州亲如手足的卫州,心头顿生万千感慨。蔡州的秦宗权自称帝以来,四处攻城掠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整个中原地区,北至卫、滑,南出江淮,无不惨遭其铁蹄蹂躏,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半月前秦宗权拜贴,说是将于惊蛰之日,遣使至白马城中亲折百枝过隙梅,为其爱妾雪梅泡制一壶白驹过隙茶。
秦宗权觊觎滑州已久,此次公然遣使入白马城,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只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哩?莫非真的只是泡一壶白驹过隙么?
想到这里,安师儒叹了一口气,空气中顿时弥漫出一层薄雾,明白地告诉自己,三九隆冬,无力抗拒!
白驹林里,千树万树,过隙白梅,雪中傲立。
“人生数十苦匆匆,憧憧白驹过隙中!”一个英姿飒爽的青年男子轻声喟叹。
在他身边,一位银装素裹的妙龄少女,却自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麻姑,这过隙梅好看么?”那男子问那女子。
“嗯,不过可惜了,每年只是惊蛰之日开放,却比昙花还要精贵了……”
那男子犹豫了半晌,唯唯诺诺地折下一支白梅,却仍自有些迟疑地道:“既是如此,那我王彦章就厚着脸皮,不怕看花的人儿骂了,摘一枝给你戴吧!花开……堪折……我……我是怕等明日这花儿谢了,就再没机会了!”
麻姑噗嗤一笑,侧过螓首,幸福地闭上眼睛,只等着,情郎为她,捉鬓插花……
那一刻,仿佛,白驹过隙,却自,永远定格……
这时林外忽的有人大声喧哗道:“节度使有令,一炷香之内,摘折百枝过隙梅,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彦章皱了皱眉,把嘴,凑到麻姑耳边小声说道:“我们悄悄地走吧!”
他们将将出了白驹林,只见一位水族官员引领着一大队官军,神情颇为恭敬地簇拥着一位面蒙黑纱的神秘来客,那水族官员年届不惑,颇有长者之风,正是义成节度使安师儒,其覆舟心法已至“来坎”之境。只听安师儒隐隐责了先前那大声喧哗的军官一句,“郭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白马旅出行,不得扰民!”
在那军官郭言的指挥之下,已陆续有士卒入林,开始大面积撷摘过隙梅。
摹的,“用缶”寒冰真气似棉若絮,扑面而来,将安师儒通体笼罩,无情吞噬,出手的,居然是那位神秘来客。
淹没在奔涌而来的“用缶”寒气之中,安师儒口中蓬出鲜血,难以置信地喝道:“秦宗权,你好卑鄙!”
那神秘来客一声惊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安师儒,乖乖交出滑州节度使印绶,留你一条全尸!”
郭言一见节度使遇袭,大吼一声,疯狂地扑了过来,秦宗权嘿嘿一笑道:“来的好!我倒要看看小小白马城中,除了安师儒之外,还有何人能接我秦宗权一招半式?”言语间出手毫不留情,覆舟心法竟又提升至“用缶”,想要一举毙敌,震慑白马旅众人。
当此人命关天之际,王彦章再难息鼓偃旗,坐视不理,“该纵蹄时便纵蹄,风风火火隙中驹”,梦蝶掌翩翩而起,翻云覆雨逍遥游冰火二重天,朵朵冰中焰鱼贯而出,直取秦宗权咽喉。
秦宗权大骇,连忙撤招自保,寒冰真气在身前筑起一道水墙,以阻冰中焰。
谁想那朵朵冰中焰钻入水墙之中,一时间火水未济,火焰之中,却又裂变出一枚枚三九冰针。那秦宗权猝不及防,一枚冰针正射入其左臂曲池,生生透臂而过,余势依旧未衰,竟自锥入一株过隙梅的树干之中。秦宗权遭此重创,当即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老奸巨滑,如他,忍着剧痛,一刻也不停留,径望白驹林东南面狼狈逃窜……
一声隐隐传来,“想不到区区白马小城,居然蛰伏有如此高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尊驾何人?宗权翌日有缘,定当一雪今日之恨!”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汴州朱雀大营望火团团练,王彦章!”
一个自信而坚定的声音铿锵有力地回答。麻姑望着他,只觉得,纵是三九寒天,一旦有了他的陪伴,芳心便恰似,三伏流火,尽泛漾,丝丝暖洋洋。
义成节度使府邸,白马小城,滑州。
安师儒仰卧榻上,奄奄一息。爱将郭言侧立一旁,束手无策。秦宗权位列水族十大高手之中,其“用缶”寒冰真气骤然发难,安师儒的低阶“来坎”之气尚未来得及生出任何防御,全身经脉已被“用缶”之气倾覆殆尽。适才王彦章以逍遥游泽山三重天真气渡入安师儒任脉之中,依稀感应到安师儒檀中、神阙、气海三处大穴已然破败不堪,再难回天,逍遥游真气沿督脉上溯,绕行周天,也止能延续他不到一炷香的性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安师儒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苦笑着问彦章道:“恩公莫非就是朱雀军中鼎鼎大名的王铁枪?”
彦章拱手道:“不敢!小子正是王彦章,出身逍遥一脉。”
“那末华山云叟逍遥先生郑遨,是你……”
“正是家师!”
安师儒摹的回光返照,如释重负道:“你知道么?逍遥先生的老家,便是滑州白马!”
“嗯,在华山五粒松的时候,家师亦时常跟我讲起家乡的过隙梅,常常念叨着,人生数十苦匆匆,憧憧白驹过隙中!”
“好一句‘人生数十苦匆匆,憧憧白驹过隙中’!白马城托孤于华山逍遥宗之手,我安师儒今日死亦瞑目……”言罢闭目不语……
彦章一叹他鼻息,已是了无生机,不由叹了一口气……
这时郭言早已捧着水族义成节度使绶印,跪伏在地,泣声道:“遵节度使遗命,彦章兄,请接印!”
阳春三月,兴元。
水帝唐僖宗在上,枢密使杨复恭在下奏道:“启禀圣上,今早西京传来喜讯,邠宁节度使朱玫已伏诛于其部将王行瑜之手,襄王煴逃往河中,现已为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所杀,其首级正星夜运往兴元,王重荣长老请旨陛下重回长安,君临天下。”
这一格局似乎大大超出了唐僖宗的预期,不由涕泪纵横道:“朕有生之年,竟还能够重回水帝行辕、骊山行宫么?”
趁水帝心神恍惚之际,杨复恭赶紧上奏道:“陛下,臣明日即亲自率领三千军马护送圣上重返西京,兴元这边,就由微臣义子杨守亮率本都军马留守,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以备不时之需。东川那边,继杨师立、高仁厚之后,可由随驾五都都头顾彦朗接任东川节度使,如此东川及山南西道,皆在陛下牢牢掌控之中,万一日后长安有变,依然有两川后路可退。”
水帝回过神来,无力抗拒,亦是难得糊涂地道:“如此就依杨爱卿所言罢!”
是夜,北司,枢密使帐中。
临行密密嘱,杨复恭谓义子杨守亮道:“明日一早我便护送水帝启程返回长安,兴元这边,就由你来坐镇,出任山南西道节度使。”
杨守亮大喜过望,跪伏在地,激动地道:“谢义父栽培!”
杨复恭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道:“你在兴元,义父唯一担心的,就是利州刺史王建,此人精于隐忍之道,厚积薄发,骁勇无匹,我走之后,你要密切关注此人的动向,最好趁着他羽翼未丰,伺机把他调回兴元,然后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孩儿明白!”杨守亮更加拜服得五体投地。
利州,绵谷。
鹿宴弘一冲进王建那座破破烂烂、名不副实的刺史府,便气急败坏地抱怨道:“格老子在昭心谷总算是浴血奋战、护驾有功,狗日的杨复恭,任人唯亲,忘恩负义,居然在水帝面前保了他干儿子杨守亮当山南西道节度使,老子从前好歹也是个节度留后,如今王小二过年,算是彻底鸡飞蛋打了……”
王建五十步笑百步地安慰道:“义兄,不如我把这个利州刺史让给你如何?”
鹿宴弘“呸”了一口,讪讪地道:“你饶了我吧,就绵谷这鸟不拉屎的狗地儿,还不如回咱青海老家得了!”
这时一人疾步骤入,一声急切道:“老爸,李珣哥今早留书出走,说他无心军政,不恋仕途,只想效子美太白,泛舟五湖,殚精竭虑,完成自己的《琼瑶集》,他的下一个向往,便是西川成都的杜甫草堂……”
王建装作两眼一抹黑,无可奈何地道:“格老子如今除了儿子,真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前日杨守亮这狗日的下了调令,要将我遣回兴元供他驱策,去他娘的,这分明是小人得志,嫉贤妒能,想一味赶尽杀绝,义兄,值此生死攸关之际,你可不能再狠心绝情地弃我而去呀……”
鹿宴弘眼珠子一转,道:“嘿嘿,我不过是路过利州,顺道过来探望义弟你的近况而已……我身后也还有一家老小要活命糊口啊……”
王建叹了口气,道:“义兄,我这里险如累卵,委实太过寒碜,而且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不如我修书一封,将你推荐到东川那边去……顾彦朗昔日在神策军随驾五都中曾与我共事,同甘共苦,私交甚笃,他如今官居东川节度使,手握劲卒,粮草殷实,义兄一家到了他那里,衣食住行,料必皆有保障……”
鹿宴弘眸中闪过一丝亮光,有些憧憬地道:“是么?你和顾彦朗很熟的么?”
“唉,我这便给义兄写一封荐书罢!”王建觉得,不管前途如何坎坷,总该给人一丁点儿的远景和盼望,仿佛,黑暗中的一盏灯,指引着蹒跚前行的方向……
第二日一早,鹿宴弘便怀揣着王建的一封荐书,兴冲冲地匆匆上路了……
或许,那一刻,义兄该是快乐的吧!王建在心里这样暗暗琢磨着。
“老爸,今晚我们吃什么?”儿子的话又一次扼紧了自己的咽喉。
王建咬了咬牙,吩咐道:“走,跟我到河边,找一箩鹅卵石,老爸今天给你来个点石成金!”
“点石成金?”儿子王衍将信将疑。
这时他娘亲拓跋思雨忽的羞红了脸,道:“贼王八,难道真的就没别的法子了么?”
王建忽的眼波迷离,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道:“孩子他娘,看来这下要委屈你一年了!不过还好,衍儿都这么大了……咱们为了孩子未来的前程,牺牲一点暂时的快乐,也是值得的……娘子可不许怪怨为夫银洋蜡枪头哦……”
李舜弦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忍不住轻声问道:“雨姨,叔叔真的可以点石成金么?要作出甚么牺牲呢?”
拓跋思雨一扯舜弦,边走边说道:“别听他们两父子瞎扯……”一朵红云飞上脸颊,嗔闹眉梢,颦起无限妩媚。
只听老子隐隐约约地跟儿子唠叨着:“这男人啊,就好比是一个茶壶,壶里的水满了……”
小河边,青青草,碧水流,白云飘。
王建面对着高高垒起的一箩鹅卵石,颤微微地取出老祖宗千叮万嘱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可轻易使用的金族三大圣器之一的“鎏金卧龟”,开始施展金族不传之秘“点金术”,口中念念有词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以精填金,天经地义。”
金族虎兕心法陡增至“问猴”之境,先天虎跑真气鱼贯而出,径跃入鹅卵之中,只听春雷阵阵,一声“上邪”,天地合,奇迹发生了……
黄灿灿的十足金锭,登时映入眼帘,王建目睹这一切,无比兴奋,“啊”的大叫了一声,但随即乐极生悲,腹痛如绞,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儿子,你老爸我可惨啰!”言罢竟奄奄一息地昏厥了过去……
那一刻,王衍瞅着金子,望着老子,竟然有一种,分不清,芝麻西瓜,孰轻孰重的糊涂感觉……
难得糊涂,他索性背起他老子,抓紧他老爸的手,四只手一齐捧着一箩沉甸甸的金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举步维艰……
两日后,王衍用他老爸殚精竭虑换来的金子,公开招榜,在利州招募了八千子弟兵,随后又在绵谷当地酋豪手中购买了三千匹骏马,浩浩荡荡地沿嘉陵江而下,袭据阆州。王建自称东川防御使,公然和山南西道的杨守亮翻脸。
而此时东川节度使顾彦朗也公开示好,特意派遣王建的义兄鹿宴弘押送了三千担粮草到阆州,犒劳绵谷子弟兵,与王建结成战略联盟,相依唇齿。
鹿宴弘这厮也是根墙头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一见王建兵强马壮,顿时又萌生了跳槽的念头,竟嚷嚷着留在阆州不走了。
王建好说歹说,说服他阆州和东川之间,颇需要一个联系的纽带,来调剂双方的同盟关系,所以需要义兄常驻东川,时刻与顾彦朗保持良好的沟通。当然,阆州这边,亦会按月发给鹿宴弘军饷,完全依照随军参谋的待遇标准。
鹿宴弘一见有如此好事,当即屁颠屁颠地答应返回东川,当面向顾彦朗汇报阆州这边如火如荼的大好形势。但他同时亦信誓旦旦表示,自己决不是个尸位素餐吃软饭的寄生虫,现在物质生活有了可靠保证,一定要在精神上追求自我实现,日后绵谷军一旦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定要给他机会,在三军阵前扬名立万,建功立业。
自此阆州和东川之间,秋毫不犯,亲如兄弟,而且还不时在两川之间举行中小规模杀鸡儆猴式的联合军事操演。
这样一来西川的陈敬瑄便再也坐不住了,他担心不久的将来,王建和顾彦朗会合兵一处,共图西川,兹事体大,于是连忙同其弟在野“阿父”田令孜商议对策。
田令孜义无反顾地认为王建乃其养子,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可以招致麾下,一效犬马。于是飞鸽传书,令王建火速率八千绵谷军入西川,同享荣华,共谋天下。
而此时白马那边,因安师儒临终前将印绶让给了王彦章,于是朱温便顺理成章地将滑州收入囊中,兼领义成节度使,同时任命安师儒旧将郭言为朱雀军牙将,在滑州一带大举募兵,很快亦招募了万余河阳精锐。朱雀大营募兵的经费,一大半来源于其人缘斋红颜知己张惠旗下多年经营的上源驿(昔名“水云舫”)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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