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弱者的莲花

叶城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拜领导所赐,我24小时开着来电提醒,要不就错过这个电话了。那边传来叶城含糊不清的声音:我寄了点东西给你,那两本书给陈汐,其他你留下。

叶城认识陈汐有我一份功劳。不知道那是多少年前,我们考完期末考试,卸下巨大压力,迎来短暂的轻松傍晚,轻松得风都温柔,人们像是走在油画里。我和叶城一同去夜市吃小龙虾。说实话木桌有些黏手,包了一层浆,苍蝇还围着我们转,周边人群川流不息,但谁让这家是老字号呢,吃习惯了,改不了嘴。

穿着红色围裙的店主阿姨将小龙虾端上桌,满满一盆,透着诱人的红,我食欲大开,戴着手套慢慢剥起来,可我发现叶城今天不怎么吃,这很反常,平时他干啥都慢,就是吃饭勤快,不论是速度还是食量,都是我的两倍,于是笑他,今儿个食神封筷了?他眼珠子一转,发现啥秘密似的,将大拇指翘起来示意我往那边看,原来还真是个秘密,毕竟宝藏总是与秘密相关。那边桌角处坐了个白净妹子,一袭白色长裙,扎了可爱麻花辫,真不敢想这样的穿着是来吃小龙虾的,不怕脏吗。但不得不说,她真是这肮脏馆子里的清流,像淤泥里的莲花,亮眼而端庄。

我问他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他讲是有点,可惜他胆小,估计也认识不成,那一脸遗憾啊,像是霜打的茄子。一阵红一阵紫,叶城在脸上纠结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来了,对我说,你去要她微信,这顿我请。那当然好啊,我欣然接受,反正我又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于是离开座位,上前要微信去了。

与那位女生同行的妹子一脸鄙夷地看着我,估计以为我是哪里来的猥琐男,但你说这厌恶里包不包含嫉妒呢,或者是一种双标,要是我找的是她,她会不会又觉得有面子了,可以添油加醋地和姐妹大说特说,人总是虚荣的。那位莲花姑娘却很礼貌,动作轻柔,伸出手机,上面是二维码,微笑着说,你好,我叫陈汐。

虽说我完美完成任务拿到了微信,但我还是抢先付了钱,叶城看我的眼神里有百道光,此时的我不仅是爱神,还是财神。但他还是过来跟我客气,说好他付的,我知道他是真诚的,他也真会付,他不是虚伪的人。不过我还是告诉叶城,要是追人家总是有用得到钱的地方。

叶城家庭情况不太好,有一老母,父亲早亡,大学还是她姐姐边打工,他边勤工俭学半拉半就上的,其实算得上某种意义上的悲惨。我为叶城在这种情况下保持乐观抱有尊敬,他也很努力,是村里唯一一个上了名牌大学的,听说村长都来认他做干儿子,不过显然经济上也没有太多帮助。这会儿听到钱,他的神色又暗了一下。我拍拍他肩,说最近忙,原先的兼职不做了,他要接去的话可以给他,钱多事少。他忙答应下来,脸上又恢复光明,像是三岁小孩看到了冰激凌的模样。

叶城加上了陈汐,起先不敢找人聊天,畏手畏脚,唯唯诺诺的,看他那样子,我很不礼貌地笑了,那种感觉像是一块木头对着轻巧的黄鹂,说不出一句话,也不敢多看两眼。其实也怪不得他,完全就一恋爱小白,我很能理解,谁不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呢。

但我还是开导,说你都加人家了,人家肯定知道你有点意思,还躲什么。我坐在长椅上悠闲地舔着冰激凌,看着运动场上路过的妹子们,无比快活,他倒是相反,手里冰激凌都化了也没吃一口,一点不符合他珍惜粮食的性格本质。对于我的话,他点点头表示信了,迷迷怔怔地像给敌人传情报一样紧张,喝了假酒似的,打了半天才打出一句问好,又像下了必死决心一样点下了发送,马上就摁上手机不敢看了,转头舔起冰激凌来。我又一次不礼貌地笑了,可能在爱情中,人人都像个胆小的木偶吧,不敢走出未知的每一步,多希望有人牵着他。

叶城后面又找过我几次,毫无疑问,都是聊的陈汐。询问过我聊天技巧,他觉得聊天真是太难了,特别是跟喜欢的女生,不过这家伙嘴笨,笔上却总结得很精辟,他概括成了一个词,社交残疾。我告诉他放轻松点,真诚就足够了,没有人会抗拒一个真诚的人。

可生活不是小说,现实也没有那么多如果,我还是高估了他,高估了爱情激发的潜力,或许他对爱情的勇敢,在让我要微信那一刻已经被可怜地抽干,一片枯井,涌出点水来已然不容易,又怎么能期盼它淌成海呢。

他其实曾想勇敢过的,写过情书,打过招呼,总是偷偷地在陈汐常去的地方停留,装作不经意地相遇。本以为会有一段可喜的缘分,可惜这小子还是怂了,给人写好的情书又自己撕了,慢慢地,聊天也没有了下文。

他成了陈汐生活的偷窥者,总是远远地看着她,看见她,叶城会开心,听到声音,觉得余音绕梁。但是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说看到陈汐和别的男生聊天,他就很嫉妒,嫉妒那个人为什么不是他,害怕陈汐被人抢走,虽说本来就不属于他。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经常在夜里攻击自己懦弱的性格,或许他这种人根本不配有爱情,太缺乏勇敢。

我很不明白地问他,明明这么喜欢,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一点呢。他倒和我一本正经地说起道理来,先是高强度地攻击了自己的性格,强度很高,非常高,又抛出了许多顾虑,说一些追人要顾及好多的云云,我追她会不会让她产生烦恼呢,我又不出众,又没特点,人家凭啥喜欢我,再说了被拒绝了以后见面多尴尬。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于是点头点头,表示我知道了。

就在那年盛夏,陈汐和别人在一起了,一个隔壁班的,同样看起来不出众的男生,叶城很不服气地说了句,他有什么好的。

好了,叶城现在连偷窥者也做不成了,他说看了会心痛,还强调不是假的痛,是真的痛,一边指着他的左胸,我问他要不要看看医生去,他讲没事,只是看陈汐的时候痛,其他时候不痛,我又调笑他,说你这叫啥来着,条件反射,对吧。

陈汐刚有男友的那几天,他简直失魂落魄,眼神总是呆滞的盯着什么,我知道他一定在想陈汐,那位印象中穿着白裙,把小龙虾吃得优雅的莲花姑娘。我递给他一支笔,示意他写出来吧,会好些。我能和他成为朋友也是因为我们都酸溜溜的,爱写东西。

转眼我们就毕业了,在毕业前,我收拾了很多大包小包,其中最占分量的,就是我读的书籍以及写的手稿。去他寝室里帮忙整理的时候,发现他的行李异常简单,一个背包以及装衣服的行李箱,没了。我问他写的东西呢,那一摞摞的劣质稿纸,十块钱二十本在路边小摊大量采购的,他总是能买到很便宜的东西,冲破我价值观般便宜的东西。他回我,烧了,那些稿纸写起来容易破,烧起来也很旺火。他又想起了家里的老母亲,可惜这稿纸太贵了,要不然用它烧柴火,该有多好。

毕业就是一场道别吧,我们和校园道别,和同学道别,和自己一部分的青春道别,他烧了稿纸,和陈汐道别,应该算是道别吧,我猜的,后来我们也道别了,我和他的关系也渐渐淡了,很久都没有联系。

当他再次联系我的时候,我是震惊的,当年那个女生都不敢追的男生很好地印证了“母弱出商贾”的传言,在商界小有成就,身价不菲。他出席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场合,能言善辩,思维逻辑要比他曾写的文章更露锋芒,但露锋芒的仅是他的逻辑,为人处世他又是那么的谦虚得当,使人如沐春风,这样的他不成功,简直没有天理了。反正对于我这个厂狗来说,已经是富甲一方了。我们又开始不定期联系。

他得知我在往一些地方投稿,有的稿酬特低,就劝我别投了,说投这种地方等于侮辱你自己,你要是缺钱,我给你,或许我们可以办个刊,我出钱,你主编,怎样。我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就说是投着玩的,枯燥乏味当个厂狗才是我的主业。我也没问他还有没有在写,想必在商海里出将入相会很忙,而且比这有趣的事儿多了去了,也没理由写了吧。

令人唏嘘的是,对感情麻木的我在36岁时,早已组建家庭十年了,有了一个小子,现在在读小学,我背着沉重的房贷对这个世界望而却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我说我们家,是漂泊在汪洋里的一顶帐篷,与世界失去了连结,只有我们仨是个整体。

而对爱情如此热烈的叶城,到如今也早变得勇敢了,却还未婚。他身边围绕了很多漂亮女生,黑色紧身裙、碎花裙、牛仔背带裤,清纯的、可爱的、端庄成熟的,有刚毕业的学生、哪个公司的大小姐、当然也不乏看上他钱的投机者,看得我都要神魂颠倒了,赶忙收了收口水,他倒是显得一点不动心。就像一只极其光滑而流畅的蓝鲸,水珠挂上,很快就又滑落了。

社会将我打磨得很平滑,但还保有着两个特质,有话就说是其中之一。我探着头问他,你是不是性冷淡啊,为啥对这么多妹子都没感觉。他穿着西装显得很挺拔,很有气质,几乎我都要爱上他,缓缓地偏过头来看向我,意味深长地说,你期待淤泥中生出莲花吗?我心中暗骂,这世界真特么的不公平,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你这龟孙现在得意了又不珍惜,要是我没结婚,肯定让你介绍几个。

但他不是没有性生活的,甚至可以说极为丰富。他说这是他的新爱好,他说在社会上找要容易得多,纯不像我们那时候那么麻烦,说完用曾经指向陈汐的那只大拇指贴上食指搓了搓,只要有这个。

我一边听着他炫耀般地讲述,一边感叹这B崽子一年比我一辈子都过得丰富。他说绝大多数妹子都是留不下痕迹的,像网文,几百万字你记不住几个情节。但曾有个妹子原先是读文学的,他特别有兴趣,连找了十几次,还跟人正正经经地讨论起了文学。结果那妹子抓住这点,要宰他,他一怒之下差点动手。看来他还是保持文学爱好的,只是换了种方式,那句话真没说错,我只是写,有钱人都来真的。至于要打人当然不是因为钱,估计是觉得美好被玷污了吧。

他又谈起了他的母亲与姐姐。

毕业后他发迹得很快,似乎跳过了本该循序渐进的过程,一口气走到了飞龙在天那一步,于是家里人很快能得到来自他的便利。妈妈被接到了市里的新房子,他说让妈妈享福的,但妈妈闲不住,每天不是不仅收拾卫生还买菜做饭,叶城从此也不在外面吃了,他说那种感觉像小时候。姐姐呢,其实原来供他上学时一直欠着债,两三份工一起干,还养着个拖油瓶弟弟,谁敢娶啊,人都说这弟弟就是个无底洞,赔了生活费进去,以后说不定还得赔上房子和彩礼哩!他挣到钱就把姐姐的债还上了,再后来就是和一个老实男人成了婚。他操办好姐姐婚礼,给他们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心里才终于好受一些。站在新房子阳台,望着窗外,阳光洒下来,下面草坪里小孩正奔跑玩闹呢,有一片湖,能看到山,真是个好地方,叶城一家的生活,正一片向好呢!

幸福总是来之不易,却散得很快。姐姐在工地附近被车撞死了,脑袋里插进一根钢筋,有手指那么粗,工人们赶忙叫了120,也不敢搬动她,生怕钢筋又伤到其他什么地方,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只得是围成一圈,拿来了板块拂去灰当作是遮阳板,给她遮了遮太阳。医生来时人已经不行了,确认死亡后拉都没拉走,丢下一句,找家人来吧。后来据那些工人说,他姐死前还喊着谁的名字,不过含糊得听不清了,不知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儿子,或是母亲,也可能是叶城吧。

母亲得知后也只是哭了一场,第二天平静如初,静得叶城都觉得反常。他联系了几个同村出来做生意上的朋友,让他们联系村里相识的老人,排着班地赶城里来看老太太。有几个人说说话,老太太脸上似乎真的多了些笑容,叶城这才放下心来。过了段时间,老太太就嚷嚷着城里住不惯,要回老家去住一段时间,叶城犟不过她,让她回去了。打了村支书的电话,让他帮忙照顾点老太太,招商引资的事情,这个月就会安排。几个月后,一个电话让他回家,叶城在这个世上,从此再无依靠。他给妈妈的那些买菜钱,伴随着一本存折,整整齐齐地码在枕边。

叶城在那个雨夜凌晨打电话给我已经是恢复联系的几年后了,我40岁,到了不惑之年,他也一样。如果说我们真的不惑,那我是因为生活压力日渐增大,变得无路可走,只得一条路走到黑了,故而没什么可困惑的。而他,那穿着笔挺西装的形象依旧历历在目,在商海中呼风唤雨,睿智且通透,声名鹊起,百花环绕,又有什么好困惑的呢。

包裹到达的时间,是另一个雨夜。拆开缠了好几道的包裹,里面有两根金条,他说给陈汐的两本书,一支老旧的钢笔,一封遗书。

大概是他生意失败了,欠了不少债,想起自己曾经的种种懦弱,活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他这种人,连生意都失败了,还能干啥。两本书是他写的,写给陈汐,这会儿陈汐都快四十岁,俩娃都要上初中了,现在才寄来,不觉得迟了么。不过我惊异他居然有一直在写作。书上的日期证明了这点,从第一页撕碎又被拼好的情书,到他临死前。

他这只飞龙啊,飞得太快了,一下子闪耀成明珠,也不诧异忽然坠入深渊。我发现我对他有诸多误解,相识20年,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不了解他的勇敢,他对爱情的追求,他的那些执念。我在他墓碑前留下了一句话:你相信,淤泥里能开出莲花吗?其实不该再问的,大自然不早就验证过了么,淤泥里就是有莲花的,裹了一层层,粉白粉白的莲花。

我把陈汐约到了一个咖啡馆,问她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叶城的人。她想了半天,说几乎忘了。我把书递了过去,说你看看吧。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又补了一句,他自杀了。再问她这两本书能不能发表,这是叶城遗愿之一,他要我询问过陈汐,如果能发,就用那两根金条,自费发了。她说行,不过很抱歉,真的记不太清他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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