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给嫂子,她说,“准备提前辞工,元旦去陪大哥收账。”
“收账。”我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千言万语萦绕心头,却无法叙说。
01
这几年,每到年关,是我家最煎熬的时候。
因为哥哥奋斗一年的劳动成果,全在那一张张账单中。能不能收到帐,能不能拿到足够的钱,成为当年是否过得好坏的标准。
而哥嫂是否回家,是父母心情好坏的晴雨表。父母牵肠挂肚,车轱辘话来回念叨:“啥时候能回家?”
浙江这块,做生意的几乎家家都有帐,欠账做事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
不欠款,根本开不了工,做不了事。
大厂欠小厂,小厂欠小小厂,小小厂欠工人。这来来回回的债务,构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养活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工厂。表面繁华一片,里面千疮百孔。
工人还好说,年底结账,总能拿到钱,以加工服务为生的小厂就辛苦多了。
很不幸的是,哥哥正处于食物链的最低端,做得是技术含量不高的加工服务。有单做,没单闲。年底上有收不回的帐,下有工作一年急需开薪水的工人。客户群体虽然覆盖了当地方圆百里,然而微薄的工价、高涨的工资、接踵倒闭的鞋厂,使得他的收入每年都呈阶梯式下降。
我曾问他:“为什么不干完就收钱,还要等年底?”
哥哥回答:“这工厂要等年底鞋子卖到钱后,人家给他们打钱他才有钱,他们开工的材料都是赊的,别说这一点加工费了。再说,你不赊,总有愿意赊的,你就干不下去。”
因此,每年年底,也是哥哥嫂子马不停蹄收账的黄金时候。今年是吃糠还是吃肉,要看收回来多少的帐。
干八个月,闲两个月,收账两个月,这就是他们这个行业一年的生活。
前年,因哥嫂几年没在家过春节,耐不住一家老小想念,全家直奔浙江一起过年。虽说人住在一起,可一天到晚难见两人踪迹。
从腊月二十三到大年三十,哥嫂带着外甥(外甥跟着哥哥干活)日日在外奔波,早出晚归,每日给他们留好的饭菜总是热了又凉。
我实在无法想象收账是怎么一回事,就强烈要求和他们一起去。
嫂子试图劝阻我,“又辛苦又无聊!”
我回到:“你们天天如此就不怕,我还怕什么?”
拗不过我,哥嫂答应带我一起去见识见识。
02
年三十,我们坐上车,直驱几十公里的一个镇上。
哥哥这几天打听出来,这老板和老板娘去海南旅游自驾游回来了,得赶紧趁他们在家时去要账,不然过几天人都不知跑哪里去了。不在过年时候要钱,明年新鞋开做,钱更要不回来。钱积的多了,老板觉得还钱不划算,就干脆不还,找另外的加工厂合作,那相当于“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一听懵了:“这老板有钱去豪华旅游,那到底欠帐是多少?”
嫂子火大:“不多,才一万,还不够他们两口子潇洒一次。可这人就是不还。”
说着说着,哥哥发话了:“先顺路去另一家,这夫妻俩不到中午不起床,喊也喊不动。去早白去,要刚好时机截住他们才行。”
顺路的这家,据说是十年前欠的帐,挤牙膏的还,还有一笔剩到了现在。这家的鞋厂早在12年就倒闭了,哥哥去要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要来固然可喜,要不来也无所谓。毕竟这几年,倒闭的鞋厂中,很多账成了死账。去这家,是听说这家后来在上海生意做的不错,发财了。
汽车拐了一个弯,停在了债主门口。
抬眼望去,硕大无比的“某某鞋厂”招牌迎风招展,铝合金大门彰显着主人非凡的财力。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似模似样在门口来回走动。
“不会吧,这么大的工厂还欠钱?”我脱口而出,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一切。
“他出租给别人了,现在是一个外地老板。”嫂子跳下车。
“这厂今年也没接几个活,撑不了多久。”哥哥插话,“你们不用下来,我去看看小林(欠债老板)。”
按耐不住想要看的心思,我下车来回走动。虽是春节,这个乡镇依旧冷冷清清,除了各家门框的红色春联,地上散落的炮仗,几乎没一点儿春节气息。抬眼望去,唯一能看到的人还是那保安。哥哥给保安递了一支烟,说了两句话就向左走去,很快拐进了工厂旁边的一条小道,不见了。
天公不作美,站在外边冷飕飕风里,整个人身体都有些僵硬,我赶紧上车暖和,只余嫂子一个人在外等待。
没过多久,一个男人陪哥哥走了出来,看着哥哥满脸的笑容,这事是十拿九稳了。
“这两年才缓过劲,不然早还你钱了。市场光景不好,以后做生意越来越难了。”这个男人看起来精神抖擞,的确像事业有成的模样。
“的确如此,今年又倒了不少厂子。你这出租房子的比开厂划算。”哥哥点头附和。
男人哈哈大笑,两人闲聊了几句,局面在一片和谐中结束。两人约酒约饭局,可谁都知道,这只是场面话,不可能再聚了。
收回了8000元,离回家的目标又近了一分。虽说十年光景钱贬值厉害,可总比没钱强。这算开了一个好头,整个车的气氛都快活了起来。
03
车子继续向前行驶,一直趴窗边望风景的我突然发现了问题,"哥,这条路走过了。”
哥哥随口答道;“找个面包店给你们买点吃的。谁知这都不开门,昨天还开着呢。咱找个开门的店。”
嫂子不亏是哥哥的金牌搭档,对吃喝门清,直接回到:“大年初一得去品牌连锁店。”
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找到了面包店,我这才知道,要账趁饭点,可根本吃不上老板家的饭,只能啃点面包喝盒牛奶充饥。这次主要是给我买,哥嫂的食物早已预备好了。
终于,哥哥停下了车子,靠在了路的一边。我四处望了一下,有点诧异,这地方好似没看到有工厂。
“我先去看下人在不在,你们不要出来。”哥哥下了车,溜着墙根探头探脑地往前走,眨眼间被农户砖墙阻挡,消失在眼前。这有点像抗日神剧的侦察兵去侦查敌情。下意识的,我屏住了呼吸,紧张的等待结果到来。车内同样寂静一片。
“人在家。车还在车库。”哥哥一路小跑,又顺着墙根回来了。
我的想法很简单,人在就行,见到老板直接问他还钱不,可真实情况并非这样。
坐上车的哥哥并没有第一时间开车过去,而是对着我们面授机宜:“我和小保在前面。你们两个去后面。速度要快。”小保是我外甥。
什么意思?我懵了。贴心的嫂子第一时间给予我解释:“他家有后门,一不小心就从后门跑了。你别乱跑,跟紧我。”
制定好行动攻略,分配好各自角色,战斗即将打响。我们几个人全神贯注,就像马上要去抓罪犯的警察,目光炯炯的盯着前方。
车子迅猛的向前开去,走了几百米,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哥哥一声呼号:“右边就是。”
面前的是一块空地,后面矗立着三层四间门面的楼房,这个没招牌仿佛普通人家的房子难道就是工厂?
外甥和哥哥跳下车,往正门冲去。因为4个门面开了一间,外甥守在外边,哥哥进门去查看。
还没等我仔细打量,嫂子就喊:“快点。跟着我。”嫂子在前面跑,我在后面尾随,顾不得谈话,剧烈的跑动使得心脏扑通扑通激烈跳跃。我们俩从楼房的左侧冲向后面。
这一侧的小路既窄又坑坑洼洼,看起来少有人走。幸亏嫂子好似很熟,径直往后跑,我如同一只小尾巴似的紧紧跟随。不知绕了几绕,终于绕到了房后。楼房后面,低矮的老房子密密麻麻,路边干枯的野草显现出人迹罕至。
这是不是债主的后门呢?我算认不清了。周围的房子太过于相似,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后门。可嫂子胸有成竹,她来回打量了几下,试探性的推了推门。果不其然,门在锁着。
她告诉我:“你盯着这两扇门,有人出来就打电话,不让他们走。我去另一个门。”
原来还有一个门,这家老板建房是怎么想的,弄这么多出口,难道不害怕小偷?我一边漫无目的的遐想,一边盯着门。左手握着电话,里面设置好了快捷键。剩下时间就只有等待了。
04
远远的听到哥哥的持续不断的叫门声,“✘老板,起床了。”
可只听喊声,未闻应答声。让人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老板真的不在家?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要帐的上门,老板不想还钱,就祭出大招,“躲”。而我们的行为,就是让他无路可躲。
等了大概有2分钟左右,电话铃声响了,嫂子在电话那一头小声的问:“有人出来没?”
受她话语影响,我不由的亦放低了声音,“没有,没见人出来。”
嫂子说:“老板1.75左右,胖胖的,头发很短,有点秃。老板娘30多岁,半长头发,染了颜色,烫的小卷毛。你要是看见了,直接就说自己是XX家来要账的,拦住他们,喊我,我就在你不远处。”
我答应了,四处张望着才发现嫂子在几百米外向我挥手,她守的是侧门。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没过多久,面前的门吱的响了一下,一个女性走了出来。她半斜着身子,轻手轻脚的开门关门。卷发、咖啡色、30多岁,穿着洋气,这特征毫无疑问的说明,她就是老板娘。情急之下,我一边上前拦阻,一边放开喉咙喊:“嫂子,人出来了。”
面前的女性正低头往前走,一下子撞到我身上。她似乎被我的喊声吓了一大跳,打了一个颤,差点摔倒。我急忙扶她。可她一把推开我的手,扭头就准备回屋。
那边嫂子听到我的喊声,正一路狂奔:“姐,别走那么急呀,咱两好久没见面,得说说话。”毋庸置疑,老板娘就是她,我没拦错。
老板娘进门后想关门,我疾走两步,压着门框,阻止她关门落锁。她二话没说,瞟我一眼,转身往屋内走去。一时间我犯了难,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还好嫂子迅速赶到,她跟随着老板娘进门:“见你们可真不容易,来几次都找不到,眼看明就过年了,咱的事还没说成”。
老板娘终于发言了:“钱上的事我不当家,都是老公在弄,今不凑巧,他去温州了。要不,改天我老公回家我跟他说说,他给你们送去。”
嫂子回到:“你们两口子都是大忙人,也不耽误你们时间,今就说说呗。车还没开走,哥他在家吧!”
老板娘一听立马反驳:“小玲,他真不在家,这车是前段时间去朋友家,一下子坏了,过年找不到人,没来得及修。就是这几次我们去温州都没开过它,只能等过了十五再修。他在不在家,我还能骗你不成?”
两人说了几句话。我这才发现,大厅内摆满了机器,六个工人还在兢兢业业的工作着,他们时不时的用余光偷瞄一下我们,脸上挂着好奇的神色。
老板娘一见这情形,张口就说:“不信你问问他们,是不是你哥(老板)他一早就走了。”工人们愣了一下,七嘴八舌的回答:“老板早上就走了,去温州了。”还有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刻意补充:“缺了一个料,老板去联系了。不知道啥时回来。”
可这几个工人说得再真,我们都不会相信。嫂子继续苦口婆心的说,干了一年活是多么辛苦,拿不到钱工人都没办法发工资等等。可说得再可怜,面对着不想付账的老板,徒做白工。
老板娘看死活劝不退我们,一指楼梯:“你不信可以上楼搜搜,看他在不在家。”嫂子笑笑:“姐,咱信你,可咱出门挣钱不容易,工人走的时候,我们垫了十几万工资,过年钱都没。”
这一来二回彼此唇枪舌剑交锋了几句,还是达不成统一意见。老板娘悻悻的独自上楼了。
05
这是一场战争,比试的就是彼此的耐心。
我和嫂子看老板娘上楼,齐心协力把卷帘门拉了上去,哥哥进来了。他问我们见到老板没,我们说没。
哥哥说,看来只能耗着了,他家厨房在楼下,不相信老板能藏在屋内不吃饭,下午不去上坟。嫂子此刻才给我说明,“别去搜,你总不能翻人家东西吧,这么大的地方,衣柜随便一藏,你就找不着。”
说着说着,又到了安排看守位置的时候,因老板娘是女眷,两个楼梯,我和嫂子分别把守了一个。剩下唯一的问题是胖老板什么时候出现。明明猜测他就躺在某一个卧室,却没办法揪他出来。
快到中午,一辆小车开到这门前,下来的人哥哥认识。他们也是来要账的,不过今天已经被哥哥捷足先登了,据说两家同时要账,老板一个子都不会给。他们只好打道回府,等待下一次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我怕反应慢,错过债主的身影,虽然无聊透顶,可也不敢拿出手机玩耍。老板娘来来回回走动了几次,我每次见她都大声咳嗽一声,提醒她,人在这里没走呢。
楼下隐隐约约传来工人们声音,他们回家吃饭了,这声音,勾起了人饥饿的感觉。哥哥从车上拿来食物,让我垫垫肚子。
往年大年三十,家里从早到晚都飘散着食物的香气,油炸的鱼、莲藕、果子、撒子等、焖煮的牛肉、刚出蒸锅的菜包、肉包、豆包,更少不了各种口味的饺子,虽然忙忙碌碌一天,可嘴巴从没闲着。可今年,我是在坐在冰凉的楼梯上啃着干巴巴的面包,喝着凉哇哇的牛奶,聊以慰及饥肠辘辘的身体。而这样的生活,哥嫂几乎年年经历。
然而,说三千到一万,钱没到手,还是得熬,把老板从老鼠洞里熬出来。
06
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时间是如此缓慢,我时站时坐,间或数一下自己心跳声,“1.2.3.4……”此刻,我无比怀念电视、怀念每年大年三十的快乐时光,可谁能想到,外边鞭炮声声过节日,屋内哥嫂喝风来收账。
时钟跳过十二点,又跳过两点,老板娘干脆缩在卧室内不出来了,她或许在睡觉吧。
嫂子从另一个楼梯过来找我,她和哥哥两人商量了,这样下去不是个事,需要更进一步,去卧室门口。原来在我傻乎乎守人的同时,哥嫂早就通过两个小时的观察,推算出老板的下落,可能就在那两间卧室中。
于是,我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工具人,又开始了堵门事项。而那边的嫂子,继续和老板娘进行单对零的高端对话。为什么说是单对零,因为大多数时间是嫂子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老板娘不回话,只是再三推脱。
下午四点左右,一个胖男人突然从卧室冲出,往洗手间跑去。他就是老板,终于,见到这个债主了。
一切前期铺垫都是为了老板最终的出现。
我们的守候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哥哥和老板进行的生意人之间的交流。
见了真人,两人交谈倒是很快,三下五除二,协商结束。获得的结果是明年清明节结清账目,加工活依旧给哥哥承包。
我诧异了,这不相当于一个空头许诺吗?可哥哥已经很满足了,他说,起码这次老板给出了明确的时间。再说,关系不能闹僵,明年还要从他手里揽活呢。
等我们开车回去,已经是五点多了,匆匆吃过一碗面条,哥嫂又踏上了征途,趁还没到12点,他们要多跑几家要帐,我没去,冻了一天感冒了。
08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暂时不用去收账,可这一日的收账经历,深深的烙印在我心中。
等到了第二年清明节,我问了哥嫂,钱收回了没?他们说,老板还算信守承诺,给钱了。
可这本来应该是自己辛苦劳动获得的报酬,却要通过各种手段才能拿到。
欠钱的趾高气昂遍体绸缎,要钱的满目沧桑破衣烂衫。
而马上要从2019年迈入2020年,不知今年的帐,好不好要?哥嫂能赶在初五前到家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