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我与地坛》,在文本样式上,可能会有不同选择。或者认定为长篇散文,或者认定为短篇小说。这种分歧,在看待其它某些作品,也会出现。比如鲁迅先生的《故乡》,《一件小事》,一向都被划在小说的范围,其实,完全可看成是散文。阅读者的不同取向,不会影响作品自身的价值,倒可以提供开掘其价值的另外视角。
我这篇文字,就是在把《我与地坛》当成小说的前提下,写成的读书笔记。
史铁生的小说,总是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叙述视角。而且,作品中已经成为艺术形象的“我”,与生活中那个实在的“我”,契合得十分紧密相符。所以,他的小说就有了浓郁的自传色彩。很容易与读者拉近距离,捧着他的书,像是在听朋友的娓娓诉说。
小说体例特征之一的故事情节,被史铁生彻底消解殆尽。他作品中没有连续完整的事件,有的只是事件并不连续的片片断断。
显然,这是由于“我”身体的残疾,影响并制约了与外界的自由接触,为展现丰富开阔的空间,带来了局限,自然就减少了情节性的描绘。而心里空间,倒是没有残疾带来的局限,可以上天入地,抚今追昔,可以体验悲欢离合,可以抒发喜怒哀乐。而且,笔墨可集中用在仅有的这个“空间”,能够转化为更强悍更有力的优势,赢得另一番效果。
于是,他的小说,就成为“我”的心理揭示,成为倾吐心事的“我”的独白。这样的风格特色,在《我与地坛》中,显现得尤其格外鲜明。“我与地坛”,完全可以解读为“我与人生”。
“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失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玘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繁盛得自在坦荡。”——小说唯一的一个场景,就是这样古旧沧桑。“我”正是在如此凝重的历史背景下,摇动轮椅,且行且看,开始了触景生情之旅。
最感人肺腑的一个“景”,要数母亲身影出现的时刻。那是怎样的“出现”啊!时隐时现,躲躲闪闪,有点虚无缥缈。但是作为母亲那一颗温柔敏感的心灵,对残疾儿子的呵护关爱,却那么实实在在,被揭示得细致入微。担心儿子有什么意外,又担心紧紧跟随给儿子,会带来伤害刺激,在这样的犹犹豫豫中,慈母之心饱含着的大爱厚爱,给剖露得淋漓尽致,让人热泪盈眶。
然而,直到母亲突然去世,而且刚刚过了中年不久,告别了人间,“我”才猛然领悟到那份诚挚火热的心意,一切为时已晚,只留下了深深的痛悔自责。尤其难以面对的是,“我”终于成了小说家,还是获奖的小说家,可殷切渴盼儿子有所成就的母亲,一点没分享到这样的喜悦,该是怎样的遗憾。
人生的变故,如此的阳错阴差,如此诡异,让“我”无奈地发问,母亲为什么不可以晚些离去?或者,“我”的小说为什么不可以早些发表,获奖?究竟是来自哪里的,什么样的力量,在掌控着这一切?“我”对人生的困惑,拷问,由此一点点铺展开来。
小说还写了另外一“景”。十五年前见到的一个三岁小女孩,漂亮但是弱智。如今成为少女,仍然漂亮,仍然弱智。遭到羞辱之后,哥哥赶来,“带着她无言地回家了。”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的感觉是“在心里惊叫了一声,或者是哀号”。同时,满腹心酸地喃喃自语道:“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是对的。”显然,这“对的”,是世上给予的冷酷的选择,无法逃避的选择,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这“对的”,给予小女孩的不是温暖和喜悦,恰恰相反,是悲凉,是伤害。
执著的思辨色彩,好比涓涓细流,就这么浸润在小说的字里行间。一旦汇聚成一簇浪花,“我”的心中,就立刻激荡出一串串的提问——“谁能把这个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困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陷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没有了困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这并没完,接下来还有四个问号。
这些如同“天问”的发问,重重地扣击“我”的心扉,考验着“我”的心智,也许会寻找到一个接近圆满的答案,然而,距离正确答案,还差好大一截——“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困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最终的结论是,“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那只有屈从了,人显得虚弱无力。
在轮椅的陪伴下,15年,“我”游历了地坛的角角落落,同时,“我”对人生的感受,思索,參悟,渗透进了心灵的角角落落。后者,才是“我与地坛”结缘的真谛所在。因此,与其说“我”在游历地坛,莫不如说是“心灵”在游历地坛。所以他说“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在小说结尾,史铁生归结出15年来,“我在园子里坐着”的心态:“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凄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其实总共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要活?第三个我干嘛要写作?”
这一段文字,一连用了六个排比式的陈述句,如实表白了由对立状态交织而成的内心矛盾。是生存现状的主观反映。随后用疑问句,把“矛盾”深化为对人生意义的拷问。很容易让人想起哈姆雷特关于“是生”或者“是死”的发问。看来不是很特别让人惊异,但却直接指向了一个深奥的哲学命题。“骚扰”可以是一时的,“陪伴”则要终其一生。“我”就是这般清醒。
特别发人深省的是,这些“骚扰”“陪伴”,仅仅是残疾人士才会遭遇到的吗,健康者,是不是可以排除在外呢?只要稍加思忖,就会领悟到,健康与否,只是人与人的肉体差异,就其实质而言,精神灵魂大体都是相似的。因此,“骚扰”“陪伴”,恐怕哪个也摆脱不了。
在《我与地坛》中,地坛是“我”借助轮椅休息活动的一块有限的场地,也是借助心灵与外面世界对接,无限宽广开阔的空间,更是感悟人生进行禅思修炼的殿堂。正是这三重递升的范畴,“场地”,“空间”,“殿堂”,使小说蕴藏着超越世俗的的哲理内涵,变得沉实凝重。前面提过的那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无异于玄妙的禅偈。
读史铁生,总会感到压抑,沉重,悲怆,苦涩。可呈现在他笔下的,的确是无法回避的真实。他像鲁迅先生说的,"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他不希望用肤浅的圆满美好,吟唱粉饰太平的虚假赞歌。对读者进行盲目乐观的误导,那绝对是违背他的良知。他的品格,没一点残疾。
王安忆说的深刻:(史铁生)“他其实是比许多健康人更多更深刻的享受这个世界,我们完全不必对他抱有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