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见着我的老师了,如朝山进香的人见到他自幼就心存感念的一位应愿之神。
在今年正月的阳光里,我回家奔三叔的喜丧事,也去赴我大伯三周年的庄重纪念。在这闲空间,张老师到了我家里,坐在我家堂屋的癸子上。乡间安内的空旷和凌乱,纠缠分隔着我与老师的距离与清寂。相向而坐,喝着白水,削了苹果,说了很多忆旧的伤感和喜悦。
这个世界,对于有的人荒冷到寸草不生;对于有的人,却是繁华热闹到天热地烫,每一说话行走的都会有草木开花,果实飘香。然而对子我的老师张梦庚,却是清寂中夹缠暖意,暖意里藏裹着刺骨的寒凉。
老师生于上世纪的20年代未,老师读书辍学,辍学读书,反反复复,走在田埂与人生的夹道中,经历了来自日本的刀光枪影,经历了国共拉锯征战的炮火硝烟,之后有31949年的红旗飘扬。记忆中从来都是饥饿辛劳,土改时家里却忽然成了地主,这样的命运大凡,中国人都可想见其经历与结果的曲折变形,荒冷怪异。可是好在,他终归识写,厚有文化,国家的乡村,也最为洞明文化的斤两,虽然文化不一定就是尊严富贵,可让孩子们认写读书,能写自己的明姓和粗通算术计量,也原是生活的一部分。43个春秋的草木荣枯,都在布满土尘、青草蓬生的学校里荣枯哀落,青丝白染。
不知道老师对他的人生有何感想和感慨,从他写的一本《我这一生——张梦庚自传》的简朴小册里,读下来却是让人心酸胃涩,想到世事的强大和个人的弱小,想到命运和生命多么像流水在干涸沙地上蜒蜿涓涓,奔袭挣脱,流着可谓流着,可终归无法挣脱干涸与强大的吞没。最后的结局,是我们毕业了,老师白发了;我们中年了,老师枯哀了。我们成家者成家,立业者立业,而老师却在寂静的人生中,望着他曾经管教训斥抚疼过的那些学生们,过着回顾和忆日的生活,想着那些他依然记得、可他的学生们怕早已忘却的过行。
还记得,初一时节,他是我的班主任,又主教语文,那年酷暑,我家棉花地里蚜虫遍布,多得兵荒马乱,人心恐惧,一日上语文课时,我便邀了班里十1几个相好的男同学,去帮我母亲捕报蚜虫。自然而然,教宝里那一天是空落落,学生寥寥,老师无法授课而只能让大家捧书阅读。从棉花地里回校的来月上午,老师质问我为什么带着同学逃课,我竟振振有词说,是带着同学去棉花地报了半天蚜虫;竟又反问道老师,地里蚜虫遍布,我该不该去帮我母亲捕捉半天蚜虫?说蚜虫三天内不除掉去净,棉花就会一季无果,时间这样急迫,我家人手不够,我清同学们去帮忙,又有什么错?
事情的结果,似乎我带着同学们逃课正合了校规宪法,适合了人情事律,反让老师在讲台上一时有些呒言。回忆少时的无理取闹,强辞与拙倔,也许正是自已今天把写作中敢于生搬硬套,努力把不可能转化为可能的创作法开始。可是,在这次见者老师时,面对耄耋老人,给我一生养育阿护的父辈尊看,我心里三十几年不曾有的内疚,忽然如沙地泉水般汨汨地冒了出来。
我们就那样坐着喝水聊天,说闲42日,直至夕阳西下,老师执意要走,不无快意地说他的子女们都在外工作,孝顺无比。真是天应人愿,让一生坎坷、教书认真的老师,年老时,子女有成,学生有成,仿佛曲折的枯藤根须,终于也繁漫出了一片森林。
老师从我家离去时,是我扶他站起;离开院子时,是我扶他过的门槛;送至门口远去时,是我扶他过的一片不平不整的地面。我的父亲离开人世太早,扶着老师的时候,我就像扶着我年迈的父亲。望着村头远去的父亲般的老师,落日中他如在大地上移动的一棵年迈的树。直至他在村头爱缓消失,我还看见他在我心里走动的身影和慢慢起落的脚步,如同宁静里我在听我的心挑一样。
说不出老师哪儿伟大,可就是觉得他伟大。也许这个世界,凡人才是真正的伟大,而伟大本身,其实正是一种被遮蔽的大庸大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