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不负重托的情人
胡科长等啊等啊,怎么也等不来好友薛伟的最后一面。他渐渐变得意识不清醒了,但他仿佛中了蛊,心心念念就是要见薛伟,和他聊聊天,吹吹牛。薛伟越是不来,他心中的执念越深。
儿子的事非得托付薛伟不行吗?虽然以前他们在一起玩得高兴,形同知己,出发带的衣服不够时甚至同穿一条裤子。他儿子在县城上学,周末节假日的也随着胡科长薛伟一起瞎玩,钓鱼、旅游、打游戏、打球……净玩些男人的项目。薛伟不但工作上得心应手,调皮捣蛋玩也有一手。胡科长的儿子最佩服这个小叔叔了,跟他混得像哥们儿。薛伟说什么他都能听进去。他常常自豪地说:“我长大了要成为薛叔叔一样成功的人,能玩转地球!”
而今,儿子眼见胡科长要死了,薛叔叔却不肯来看望最后一眼,他心里竟然鄙视起老爸来。他心里想着,肯定老爸没做什么体面的事,得罪了薛叔叔,或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在薛叔叔手上,要不人家怎么不来看看好朋友呢?十五岁的倔强孩子,有着孩子的任性叛逆,也有大人的睿智成熟。他是一个心智处于塑形期的男孩,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不明朗。但他的倔强和任性却达到人生顶峰。他不听妈妈的啰嗦,更纠结于父亲马上要离去的事实。孩子的内心也异常苦恼,他竟然不想上学了,说要打工,去上海。胡科长知道,他害怕承担家庭的责任,害怕长大,害怕疾病,害怕灾难。
孩子眼睁睁看见正当年的大伯伯死了,家里妻离子散,一个家庭迅速土崩瓦解。很快又见证了爷爷不堪两个儿子先于自己去世的悲凉,自杀了。现在自己的父亲又躺在床上等死。这些接连不断的灾难,打击着他还未成熟的心智。他几乎要崩溃了。他妈妈天天哭鼻子流眼泪,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他怕他母亲也和大伯母一样,父亲前脚走,她后脚就改嫁。姐姐还不怕,已经二十多岁,有男朋友了,事业稳定,朋友也多。父母在不在影响都不大。最苦的是自己,十五岁的小男子汉,能干什么大事业呢?父亲去世后,家庭的大厦将倾,而自己将何去何从?
面对儿子的纠结和矛盾,胡科长很难受。他也不想死啊?他本来还有大好的年华,满腹的才华未施展,但生命戛然而止也不是他能改变的。不改变只能顺应,这是大自然的进化论。他应该接受天命,安心死亡。死亡于他不过是繁华落尽后的一片宁静,他见识过了高山大海,洞悉了世事人情,唯一放不下的是感情。他认为生命中他没有辜负两个人:一个是好友薛伟,对他真是有割头换脑袋的情谊。薛伟反馈给他什么倒不重要。他只知道自己曾一腔热血对朋友。另一个念念不忘的是他的秘密情人。
她是他当年的高中同学,初恋情人,高考落榜后,她去临沂发展。期间结了婚又离了婚,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她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有十几家门面,干着服装连锁生意。她气质高雅,精明干练,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男人只有胡科长一人。她还念着旧情,想着他少年时代对她点滴的善意。她说,这些善意足够温暖她一辈子。她除了相信胡科长以外,能相信的只有钱了。钱能带给她荣耀和富足感,也能提升她生命的厚重感。
每次胡科长去看她,她都带着他到处吃喝旅游,花钱如流水。回来时给他大力包装,名牌衣服鞋子不遗余力地买。她每年换季时都给他邮寄衣服,他的高档衣服和鞋子皮包几乎都是她买的。她说:“我没孩子,没老公,要这么多钱干嘛?我就乐意给你花钱。”他手里光鳄鱼皮的腰带就有一打。
以前胡科长看不起她,说她掉到钱眼里。她笑着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难为死英雄汉。我这一生的光荣和体面,都是钱一手撑起来的。你用钱尽管跟我说,我是一座金矿,尽你一人挖。”
胡科长虽然没要过她一分钱,但她还是悄悄接济了他不少钱。他哥哥在省城住院,他嫂子不掏钱治病,胡科长也没多少积蓄。她知道后,医院他哥哥账户上就多了几十万,钱一直供应到他哥哥去世。问她,她还说不知道。这份情谊啊,他就是到死也还不清。
现在他病了,家里花光了积蓄,但他一直没告诉情人。他觉得一个男人就应该顶天立地,哪能指望女人呢?他老婆为给他看病,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他都不愿意看病了,癌症治了也没用,花钱买不来命。他觉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做过多的挣扎就是不顺应天命。他给老婆说:“你看见路边的高粱杆了吗?本来长得好好的,奈何根部生了病,主人再上药都没用。它错过了生长期,活着也没用处了,不如早死。”
他后期拒绝药物治疗。他只愿意安静地躺床上,耐心接受癌细胞慢慢地病变,杀死健康的细胞,让他的胃长满瘤子,然后扩展到其他器官。他一天天感受着身体病变带来的痛苦。他享受着痛苦的过程,强忍着不吭一声。老婆心疼地哇哇哭,女儿难过地流眼泪。他自己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这一生,早年跳出农门,青年意气风发,中年功成名就,命运待他不薄。家庭幸福,老婆孝顺。他有一份体面工作,有一个暗中爱着自己的情人。尽管他们一年见不几次面,但在感情的天平上,对方都是自己的知心爱人。距离和时空都不算什么,只要两颗心相爱,每天吃糠咽菜都不苦。
他病了,从来没对情人讲。他知道她忙。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已经落魄到什么样子了。他想让她永远记得自己青春的模样,成熟稳重的样子。她曾迷妹一样崇拜地对他说:“我最崇拜你了。你才华横溢,出口成章,我望尘莫及。”
是啊,他除了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又有什么资本站在她的身旁?如果非要拿女人跟女人对比,那么他老婆充其量只是一棵狗尾巴草,而情人却是一棵富贵牡丹。她们不可同日而语。但他的生命中离不开狗尾巴草的支撑,老婆给了他一个安定的后方。他更离不开富贵牡丹,情人给了他站高看远的姿态。
他爱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都对他有恩。一个女人给他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女人给了他做男人的虚荣和资本。如今他就要告别人世间,心里除了感激,更多的是感动。
他经常被癌细胞折磨地睡不着,但一旦睡着了却害怕从此醒不了。睡着后他念叨一个女人的名字:“小雅,小雅……”
他老婆伤了心。医生说他没有几天可活了。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她已经知道生老病死最残酷的是亲人的离去。儿子目光呆滞,反省一周后又回学校上学了。他老婆说,到他爸爸不行时就接他回来办丧事,现在不要耽误学习。
女儿的男朋友在医院大献殷勤,女儿明显不喜欢他。胡科长临死不放心。女婿是他朋友介绍的,老实木讷,但人品不错。他觉得女儿把终身托付给他一定没错。他死前有个心愿:希望女儿跟男友成亲。女儿虽然不怎么甘心,还是听话地跟他结了婚。
他放下心,神智慢慢变得混沌。他不再顾忌面前有谁了,拼尽全力喊一个女人的名字:“小雅,我的小雅……”
他老婆不知道小雅是谁,但不想让他的生命留下遗憾,打电话问我小雅是谁?能否让他见最后一面?我也不怎么清楚。以前,我听薛伟说胡科长外面有个地下情人,但不知道名字。我也不忍心跟胡科长老婆说。女人可怜巴巴哀求我:“他都要死的人了。我也不介意了,只是不想给他生命的最后留下遗憾。也许他想见她一回呢?麻烦你给打听一下,成全了他最后的心愿。”
我只能去找薛伟。他不耐烦地听完后,倒是说了几句:“对,老胡在省城有个做生意的情人,名字叫小雅,具体姓什么不知道。好像姓刘。”
我打电话告诉了胡科长的老婆。他女儿开始在胡科长手机通讯录里翻找,看有没有一个叫小雅的,结果通讯录里没有这个人名。但发现了几个姓刘的,一一打电话过去,结果证实都是男性。最后一个人名引起她的注意:小心肝。这个昵称把大家集体雷到了。胡科长算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通讯录里竟然有这个肉麻代号,关系一定非比寻常。
他女儿按这条线索,打过去。电话一通,那头马上传来一个急切的女声:“哎呀,我的宝贝儿,这些日子你去哪里啦?怎么不想我呀?你知道我多么想你……”
胡科长的女儿心里百感交集。她心目中完美的父亲,没想到在外面竟然还有小三!但他已经到了弥留期,追究这个还有意思吗?她忍住心酸和恶心,静静地陈述了父亲的现状。她说:“希望你过来一趟。我父亲病重,到了弥留期。他天天念叨你的名字。”
说完后,她满脸是眼泪。她想她应该恨父亲的,毕竟是他背叛了自己的母亲。但一小时后,当她亲眼看见一个衣着奢华,姿态优雅高贵的女人出现在她家低矮的院落里时,她忽然就不恨这个女人了。她心里倒是觉得风华绝代的父亲配这个优雅高贵的女人,倒是更般配。反观她的母亲,一脸愁苦,邋里邋遢,但就是这个女人撑起一个家,给了他们全家一份安宁和幸福的天空。尽管妈妈实在配不上爸爸,但她仍然爱着自己的妈妈。她长大了,还结了婚的,理解了婚姻关系中的错综复杂,所以心里就没有恨了。
那个叫小雅的女人风风火火来了,直奔病床前。她几乎不相信,躺在床上的那个骷髅一样的男人,就是她曾经的老情人。羞愧和难过的情绪漫卷心头,她的眼泪涌出眼眶,弄花了精致的妆容。她轻轻握着胡科长的手,深情地轻呼:“阿涛,你醒醒啊!我,来看你了……”
仿佛有了心灵感应,昏迷不醒的胡科长竟然悠悠醒来。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当看见面前的女人是小雅时,他心中满是伤感。他想不到自己会是以这副落魄样子,出现在最爱的人面前。他苦笑着,眼泪却悄悄涌出眼眶。
他老婆看见了,心如刀绞,默默退出去,在院子里压抑得痛哭。女儿看了更难过,被女婿扶着,也出了门。屋里只有胡科长和小雅相对无言。
她的到来仿佛给他的生命注入了活力。他的精神有一瞬间的回光返照。他仿佛又回到侃侃而谈的时光里,跟她讲了一堆开心话,惹得她哭个不休。最后他讲累了,渐渐说不出话,但还是艰难地说:“小雅,我快死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你嫂子和儿子小东。小东叛逆,不听话,你……能帮我教育一下吗?关键时候点播一下。我,死了也记得你的好……”
她慌乱地点头,边哭边说着:“好呀,好,都是小事。”
他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握着她柔软的小手,慢慢合上眼睛。
屋里顿时一片哭嚎声。
他彻底告别了人世间。走的时候四十五岁,人生没有一丝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