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朋友负重托
我们胡科长才四十五岁,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没想到人生走到绝路。春天单位体检,大家吵吵嚷嚷闹闹哄哄去体检,没想到只有他一个人被查出胃癌,还是晚期!晴天一声霹雳,他的天空彻底塌陷了。家人悲痛不已,他自己更是不甘心。四十来岁青春更好,事业处于上升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好年华,阎王怎么好意思来接他走呢?
他老婆哭得稀里哗啦。胡科长虽然不爱她,但男人该尽的义务,他都尽到了,他算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优秀的父亲。大女儿考了乡镇公务员,事业也稳定下来。他朋友给她女儿介绍了一个当教师的男朋友,两人正恋爱着。只是可怜了小儿子,今年才十五岁,刚刚上高一,正处于叛逆期,学习成绩严重下滑,还性格倔强,不听话。老婆管不了,只能靠他管。他在县城上班,老家在乡下农村,平时都照顾不上,现在好了,竟然不能再照顾了,这个任性叛逆的儿子今后怎么办呢?她老婆心里苦得像黄连,不忍心看男人受罪,偷偷抹眼泪,也不敢把实情告诉她男人,只是一个人扛着。她也不敢告诉年老的公公。公公已经够可怜了,才刚刚走出丧子之痛,怎么来背负这个精神的重压?
胡科长是老二,他哥哥去年查出肺癌,发现就是晚期,三个月不到,到年底就死了。他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哭得死去活来。今年春天他又查出癌病,家里人都想瞒着老人,但他终于还是知道了。老人家实在受不了了。他一天到晚不吃不喝,生无可恋。他挪着沉重的腿去看二儿子,眼见风华正茂的他一天天枯镐下去,老人家的心变得绝望。他记得生二小子时全村人都来贺喜,那时他意气风发,婆娘身体也棒。没想到一晃四十多年,老伴早早死了,只有二儿子媳妇在身边照顾他。眼看自己已经风烛残年,快八十岁的人了,身体没大病,牙口也好,还能赶着一群羊漫山遍野跑,算命先生说自己能挑战一百岁。现在大儿子死了,媳妇带着小孙子改嫁他乡,家里的财产也都被折腾光了;二儿子现在又得了癌,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二小子从小就优秀,听话,口才好,考了个好大学,后来还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他以前每天都为儿子骄傲和自豪,眼见儿子春风得意,他比儿子都高兴,没想到……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默默吸着旱烟袋,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算盘。他把羊群全卖了,把钱交给二儿媳妇。她以为老人资助她给男人看病,虽然不忍心,还是收下了。老人家又悄悄安顿好了身后事,然后安静地睡在床上。
当隔壁传来给死人发丧的哀乐时,胡科长突然发现陪伴在床前的妻子两三天都很少露面,再见他时却是神色慌张,惶恐不安,满身疲惫,一双眼睛都哭红了,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她还强装欢颜,企图逗他开心。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心疼地纠结在一起,几乎上不来气。他知道家里人都瞒着他一个人。从此以后他就是孤儿了。想到这里他觉得悲苦的情绪像排山倒海的浪潮一样,把他的心脏拍成一堆粉末。
他不甘心地问老婆:“咱爹这几天咋就不来看看我呢?”一边问,眼泪一边流。
老婆扭过脸,低着头说:“哎呀,哪能天天来呢?他……身体不好了。”
他明知道老婆在费劲地瞎编,还是苦笑着问:“什么病?”
他老婆一愣,随口说:“嗯,胃病犯了。都是老毛病了,嘻嘻……”
她本来要装作轻松地笑,没想到表情比哭都难看,眼角的泪水禁不住涌出来。
他听了苦笑,声音嘶哑地说:“我明白了。”
他老婆给他喂饭,他拒绝吃。他开始默默绝食了。家里人急坏了,老婆一遍遍哀求,饭食换了一百样,他摇着头拨浪鼓一样,就是不吃不喝,接连好几天滴水不进,嘴唇都干裂起皮了。女儿急的要给他磕头。他咧着嘴苦笑,没想到眼泪悄悄滚落脸颊。他哀叹着:“早死晚死都是一个死,你们何苦苦苦挽留呢?”
他叹着气。他感觉还有满腹心事要解决,有些人他还至死挂念着。他每晚都不能入睡,辗转反侧地回味以往的风光。他在单位也算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口才好,出口成章,人也风趣幽默,很受客户和领导赏识。他酒桌上随口一说的幽默笑话,被同事们口口相传。单位有个能人,最后也成了他的至交好友。
他的好朋友叫薛伟,人精瘦干练,神通广大,人脉广。那时候他们一起干事业,合作愉快。他们都爱喝酒吹牛,天南地北胡吹海侃。他们还喜欢钓鱼,深夜喝着啤酒唱着情歌,等着鱼上钩。如果有收获,他们高高兴兴纠结了一伙朋友同事,到饭店大吃二喝。以往岁月不能回首,自己现在躺床上病的只剩一口气,但薛伟此时也许正意气风发地谈判,签合约。人家年轻啊,怎么知道愁苦的滋味?愁苦是什么滋味?“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也许是这样吧?
老婆接了一个电话,是儿子班主任打开的。他隐隐约约听说是儿子打架,上课玩手机,被送到教导主任那里了。班主任说让家长领回家反省一周。老婆答应着,却是偷偷流眼泪。公公刚发丧结束,拉孝绳是儿子替的男人。这才刚回学校啊,怎么就惹事啦?胡科长这里走不开,学校那边又催的急,他老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胡科长听见了大声吆喝老婆:“你让薛伟帮忙把孩子接来。我想薛伟了,让他来,我有事嘱咐他。”
他老婆犯了难。薛伟是他最好的朋友,男人刚得病时他来过两次电话,在电话中嘻嘻哈哈的,像平时一样聊天,并没有把他当病人。但从那以后快三个月了,他再也没打过电话,更不用提来看望了。凭女人的直觉,她感觉薛伟不是一个为朋友着想的人。作为朋友,有人适合锦上添花,有人适合雪中送炭,而薛伟明显属于前者。男人心心念念地想着这个朋友,寄希望于他能提供帮助,而这个人忠托吗?
同事们都听说胡科长得了癌症,纷纷结伴去看他。关系好的到医院看了一次,他出院在家里休养时,我们又结伴看望了一回。这天正是他儿子惹事被叫家长那天。我们看到他哥哥去世,接着父亲去世,为给他看病,家里已经变得一穷二白了。我们都于心不忍,念着他以前的好:幽默风趣,对人真诚,身世可怜。本来只想走走过场的,看他伤心落泪,还闹绝食,一家人过得特悲催,我们都纷纷掏腰包,给他老婆塞了一笔钱。虽然这只是杯水车薪,但也聊表寸心。
他老婆是一个淳朴的农村女人,感动得稀里哗啦落泪,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来。
胡科长本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口才简直是舌灿莲花,此刻却被病魔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让人看了极为不忍。但我们的到来让他仿佛觉得回到了春风得意的时光,脸上不觉有了些光彩,竟主动喝了半碗汤,精神好了很多。他看了又看,好朋友里只是少了薛伟。他犹豫着,悄悄问:“薛伟,他,很忙吗?”
我们很尴尬。来的时候叫过他,但他借口太忙,没来。他在背后笑谈胡科长:“老胡啊,原来太张扬,阎王索魂理所当然!早晚一个死,纠结什么?要是我啊,白天没有空,晚上一瓶敌敌畏就欧了。”看他说得多轻松!
生老病死本是平常事,笑话得病的人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况且,他们以前关系那么铁,听说几乎要拜把子了,但来看望一下都不肯,难道以前的一切好都是假的?真枉费了胡科长平日里的帮扶与知遇之恩。
但我们也不忍心说他什么,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胡科长是聪明人,也不好把兄弟情谊拿来说事,就咧嘴苦笑着,对我说:“小朱,你离薛伟近,交代他一句,下午把我儿子的事解决一下,给领回家就行。你嫂子走不开。”
我慌忙打电话告诉薛伟,让他去学校领出来胡科长的儿子。没想到这小子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他家长,干嘛让我去?他家里人死光了?”
我一听头皮发麻,人家家里刚刚死了两个人,这一个还在阎王殿门口排队,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
但我不忍心给胡科长说实话,只是说他正忙,出发了,要不我去领?
他一听眼眶一红,苦笑着说:“不用,让他姐姐去吧。”
再后来,胡科长的老婆给我打过几个电话,在电话里可怜巴巴地说:胡科长希望薛伟去看看他。他想临终把儿子托付给薛伟,让他必要时候帮忙管教一下。可是薛伟要么不接电话,要么推说出发了,在外地。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想问问我,他真的就没空见他一面吗?她说,薛伟如果不愿意过问,可以装作同意,就别给男人生命的最后留下遗憾了。
我心里很纠结。薛伟虽然有时候出发,但三个多月不会总没空。他每天过得比胡科长在的时候都精神,经常胡吃海喝,吹牛拉呱一套一套的,根本没把胡科长的事放在心里。我们眼看胡科长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怕薛伟再不去见最后一面,他就带着遗憾永远走了。不管我去催薛伟,还是办公室其他同事旁敲侧击,薛伟就是不去见胡科长。他的态度由先前的不耐烦,到最后变得恼羞成怒。他恨恨地说:“真想不明白,老胡总揪着我干嘛?他要死要活,和我何干呢?他儿子自己都管不好,让我怎么管?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