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峰山脚下的酒馆里,深夜买醉的人们总能见到一个戴着帽盔,背着一把旧刀的高大身影踱进酒馆,然后径直到角落里坐下。或是受到空气中酒气的熏陶,人们会逐渐地由各自的谈话转为小声议论他的种种传闻。
“听说,哀风这家伙曾经在宪兵队里工作,还是个大人物呢。”
“可是,你看他现在这样,啧啧,果然,大人物都当不长久啊……”
“别瞎说,让天裁大人听见了可小心你的脑袋……”
哀风听见了一切,但他不会回答,也不愿去回答。他人的谈话终归是猜测,让自己的过往真实地在脑海中浮现,却是件极其痛苦的事。
六年前,界峰山,哀云峡。
“队长,雾起了。”副队对他说。
他摆摆手,不时环顾四周。白色的浓稠的雾如纱障一般,树木立在雾中,形成一道道灰色的残影。他定下心神,深吸了一口气。气流的运转很平稳。披风刀斜背在他肩上,厚重的刀身让他的步伐更加笃定。作为宪兵队二队的队长,他所率领的都是忠诚且身经百战的战士。他立下过赫赫战功,有着无上的荣耀与战无不克的队伍。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在这世上值得他去害怕。
白雾愈发地浓厚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在周围飘动,他感受到了,有什么东西在快速靠近。他命令队伍停了下来。
“小心!!”一柄利刃刺穿白雾,直击他的面门。他闪到一边,披风刀在空中抡出一个半圆,一个黑影被拦腰斩断,随那柄利刃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那是什么?”队员们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
“刃影。”他望着眼前白雾被他斩出的半月形缺口,沉默了许久。刃影?它们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他默默地想。
“刃影……队长,这样的敌人很危险,我们要不要……”
“迎战。”他毫不犹豫地下令。他相信这样的敌人对于他的队伍来说构不成任何威胁。
“镇心石,方圆阵!”这句自从南城之战结束以来就被遗忘的号令脱口而出。这样的处境容不得半点懈怠。现在,他要担负起全队的安全。他放稳呼吸,聆听风的声音。
气流在他脚下开始旋转,逐渐形成扩散的风场,白雾在风场的进攻下连连败退。就一瞬,只需要一瞬,他就察觉到有东西迅速地闪回了雾的掩盖之中。他双手握紧刀把,手心开始出汗。
“我们被包围了。”他心中暗想。
雾气凝结成水,从山洞口的岩壁上滴下。他坐在熄灭了的火堆旁,拄着披风刀,四周的空气十分沉闷。他用刀锋划过地上柔软的泥土,留下一道道刻痕。洞外的天空已经清晰可辨地发亮,这,已经是第三个清晨了。
“今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突围了。”他狠下心来宣布。“我知道前几次我们经历了损失,我也知道也许四队或一队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了,但……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
队员们都抬起头来看着他。四下里一片寂静。
“我想,大家心里应该都清楚,我们,做不到了。”许久之后,副队终于发话。他的肩膀上还打着绷带,其他队员们也多有负伤。“镇心石碎了,我们也没有操控自然力的本领。更何况,要是援兵能来,他们早就到了。所以…我们不是黑影的对手,而你有能力出去。”
“不,”他站起身来,望向洞口。“我们要走,要一起走。”
众人又沉默了许久。最终,有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队长,你已经力竭了。我们一起走,都会死在这里的。”听闻这话,他猛然回头,双目圆睁,想要揪出这个泼凉水的家伙,想要狠狠地教育他一顿,什么叫同生死共患难,什么叫战友,什么叫兄弟。但是,到嘴边的话,他却又咽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他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他想。
一缕稀薄的阳光从洞口穿过雾照进来,投出几道若有若无的光线,如同牵拉着他们走向深渊的绳索。众人四下里没有交谈,大家都心知肚明,时间不多了。
“队长,你的决定是?”副队问他。
他低下头,不想让自己变得难堪。“我走,你们等我带人回来。”他狠下心来说道。听闻此话,队员们纷纷围了上来,他凄凉地笑了,和众人最后一次,正如他们初次相遇的那样,手搭在彼此的肩上围成一个圆圈。哀风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队伍所能给出的团结的力量,许多双疲乏但有神的目光凝聚在圆圈的中心,也汇聚在他们的心上。“我会回来的,我保证。”他摘下帽盔,摆到众人之间,然后转身提上披风刀,在洞口回望了一眼他的队伍,随即踏入了茫茫大雾之中。
时间不多了。
“所以,你放弃了你的队伍?”天裁阴鸷的目光居高临下扫视着他。
“他们没有能力突围了,镇心石碎了……恕我冒昧,我恳请您,宪兵队总统领大人,派兵……”他低下头,单膝跪地。
“事实上,是你应该对你的错误负责。”天裁一字一句地说。“哀云峡并不在我们这次行动的安排范围,那里过于危险,而是你把队伍引入了险境。况且,以镇心石的能力,你们应该足以面对困难,而不是临阵脱逃。”
不在行动范围?他内心一惊。不可能,他明明听清楚了传令员的指令,界峰山,哀云峡。真的是这样吗?他忽然慌了,那个时候,他可能过于自信而忽视了要点,他也可能被其他东西分了神,脑海里令纸的字样也已模糊不清……不,不,不是这样的,他强迫自己承认。“属下知罪,再恳请大人火速发兵,那里可是十几条人命啊。”他的额头渗出汗珠。
天裁再次将目光聚焦到他身上。“哀风,这么多年了,我想,你应该懂得了一些队里的规矩,也应该懂得一些谨慎与谦逊了。擅自违抗命令,破坏镇心石,进行自杀式的行动并临阵脱逃,这将面临什么样的刑罚,你应该也清楚,要知道,宪兵队作为夜来城的保障与维护,不能容忍内部出现叛逆与懈怠。至于救兵……就算我现在派兵去,他们大概也撑不住了。”
他已无心在听,耳边仿佛有狂风呼啸,阻隔了一切。眼前又浮现出队员们的面庞,渐渐地淡化在白雾里。“我会回来的,我保证”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我会回来的,我保证;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从今天起,哀风,你将被免去宪兵队二队队长一职,这里的一切都不需要你管了。至于后续的处理,我们自有应对。你走吧,顺便想想如何面对你的下属和他们的家属们。”天裁缓缓起身,走过哀风身边。哀风没有看他,就一直跪在那里。恍惚间,他没有听清楚天裁最后的那句话。或许是在解释为什么不发救兵,或许也只是什么都没说。
后来,人们见到哀风一个人背着刀走进界峰山,再也没有人确定他是否出来过。人们只听说,哀云峡的狂风,整整刮了三天三夜。
烛火阑珊,夜已深,许多饮酒的人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小酒馆内显得有些空旷。这时,一个人推门进来,他没有注意到那个人的容貌。那人径直到哀风身边坐下,沉默了许久,终于发话了。
“打扰一下,原宪兵队二队队长,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他酒气全醒,警惕地起身。那人很瘦,戴着帽子,披着黑披风,看不清他的脸。他走出门去,来到门外的空地;那个人也跟了出来。
“我想,咱们应该见过一面。南城,七年前,那场大火,记得吗?”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瘦削的脸。那人颧骨很高,如刀削一般,眼窝深陷,但一双灰色瞳仁犀利而冷酷。
“你是……”哀风不敢放松警惕。
“再给你个提示,”那人摘下手套,枯瘦的手上露出锋利的鞘刃。
“你是那个杀人犯,殄血。”哀风想起来了,“怎么,你还想再被我击败一次吗。”
“说实话,”殄血戴上手套,“我们其实是一类人。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想明白吗。”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不需要一个夜来城的罪人来安慰我。”
“唉,”殄血无奈地摇了摇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过去的真相吗?那些人,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他们还等着你的答复呢。”
“他们被葬在山里,没人知道他们怎么死的,为何而死。他们留给我了他们最后的信任,我却只能为他们守灵,我站在他们的墓碑前,整整三天三夜。再做什么,我都无法弥补我的过错。”哀风笑了笑。“你说对了,我们是一类人。再会。”他从殄血身旁缓缓走过。
忽然,他的刀柄被抓住了,殄血的脸凑到跟前,在他耳边低语。“你说错了,你可以弥补你的过错,只要……只要去找天裁当面对质。你还没明白吗?界峰山,哀云峡,这一切,都是天裁的布局。天裁需要宪兵队里的全都是他的人,所以,他驱使你犯错,让你离开。他不需要像你这样固化了宪兵队二队的盲目自大的人。”
他猛地停住脚步。一时间,他竟无法思考,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令纸、传信人、天裁的意味深长的笑……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自己说。“为什么?”
“跟我走,哀风。”殄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世上的人都和你一样,他们都渴望着一个真相,关于这世界的真相。而我们,就要做这真相的启明星。走了,灼日在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