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车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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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工作五年,李靖妈妈说她儿子回家的天数总共不超过二十天,而且没有一次能赶上过年的时候。这次回国过年,一家人格外期待。

一下出租车,拎着大包小裹的李靖抬头便看到院门上贴着红底黑字的大春联,一看字体便知道是爷爷所写,雨搭上左右各挂着一个大红灯笼,喜气洋洋,他会心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院子。

院子角落,一只拴着链子的小京巴冲他这个“陌生人”一阵狂吠,吓得他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二子!别叫!别叫!你哥回来了!”李靖妈妈快步地从屋子里推门而出,知道一定是儿子回来了,欣喜不已。双手许是正在洗菜,湿漉漉的,边走边在围裙上擦拭着。

“妈!我回来了!”李靖鼻子一酸,不仅仅是因为远在他乡思念母亲,还因为他刚刚看到母亲那双腿,尽力地快走着,却是步履蹒跚,风湿病从母亲年轻时就一直困扰着她,年龄大了以后越发严重了。

“快,进屋,进屋!”妈妈夺过他手中的行李箱,拥着李靖往屋里走。

“妈,我爸呢?”

“这老头子,我说你今天回来,别出摊了,他非要去车摊上去,说是快过年了,孩子们都回来了,活儿会多一些。”妈妈一边埋怨着,一边乐呵呵地打量着儿子,满心欢喜。

“爸,你大孙子回来啦!”妈妈打开里屋的门,呼唤着躺在炕上背对着他们看报纸的老人。

“爷爷!”李靖爬上炕,不等老人翻过身,便跪在炕上,磕了三个响头。

老人在李靖妈妈的帮助下,慢慢转过身,他红着眼睛,轻轻拍了拍李靖的肩膀,“好孩子,回来就好,爷爷以为不能见着你了……”

“爸,爸你得活到一百岁呢,可不兴说这话!”妈妈知道爷爷想孙子,自从不能下炕以后,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惦记着李靖何时回来,见上一面。

李靖再也止不住泪水,让它们肆意地流淌。爷爷本来身体不错,每天都出去遛弯,偶尔还跟李靖用手机视频聊聊天,自从爷爷摔伤以后,因情绪低落苍老了许多,身体越发消瘦,实在让他无法跟过去那个快乐活泼地“老顽童”联系到一起,想到这,他难受极了。

“这孩子,大小伙子了,都快成家立业了还哭鼻子呢!”妈妈帮李靖擦着眼泪,自己也回过头去,偷偷抹了一把泪水。

“爷爷,你瘦了好多。”李靖心疼地说。

“老了老了,干瘪了。”爷爷打趣地说。

“你爷爷自从摔倒骨折以后,就不能出去溜达了,饭量也少了很多。”妈妈解释说。

“饿了吧?我去喊你爸,你在这陪你爷唠会嗑。”妈妈说着,转身下炕穿鞋。

“妈,我去吧,我去!”

“你还能找到你爸那摊儿么?哈?”妈妈微笑着问。

“妈净逗我,哪能找不到呢。哎妈,现在满大街电动车,我爸修自行车还能挣钱啊?”

“哼!几年都没见着钱了。你啊,你去找他你就知道了。”

几年的光景,小城的变化天翻地覆,附近的邻居见到李靖回来,都亲切地与他打着招呼。小一点儿的孩子们,愣生生地看着他,不说话。转两个弯便到了父亲的车摊,离得远远的就能听到车摊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父亲的发小老九叔。

“别玩赖嗷!下棋讲究个落地生根儿!赶紧把‘炮’拿回来!还能不能玩?”九叔跟老伙计们因为下象棋吵了起来,旁边拉架的,插科打诨的吵作一团。他的大嗓门远近闻名,年轻时是锔碗匠,后来少有人锔碗修缸了,他就渐渐失了业。前些年,总听得他在与父亲酒后骂街似的抱怨,抱怨现在的人奢侈浪费,碗裂了,缸开了修都不修就扔了。父亲就劝慰他,说他们这样的手艺人,早早晚晚都得淘汰,早失业早清闲自在。不过,现在父亲的摊还在,九叔则已失业多年。

“老九,老九,你小点声,你这大嗓门,满大街都知道老冷爱偷奸耍滑了!老冷找不到后老伴儿,你伺候他啊!哈哈哈!”李靖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车摊的“办公室”传了出来。

“他个赖皮王,哪有老太太能看上,可怨不得我!哎,老冷你把棋子儿拿出来,赶紧!赶紧!”老九叔依然不依不饶的。

房子外面围一圈观战看热闹的叔伯们笑作一团。李靖也不禁被逗笑了,印象里的父亲,极少在家人面前开玩笑,总是严肃的,少言寡语。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另一面,在朋友面前,父亲可以愉快地做自己,此时的他不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顶梁柱,而是一个快乐的老人。李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几乎不赚钱的车摊,依然在营业,这里不仅仅是为大家服务,同时也是诸位邻里叔伯们的“活动中心”,他们在这里下棋,喝茶,唠嗑,打发孤独,打发那些对衰老的恐惧,同时享受着与老伙计们敞开心扉的愉悦。

父亲的车摊是一个铁皮包裹的房子,贴靠在老澡堂子的西墙外,里面有六七平米的空间,那里面有父亲用木料做的一个床。李靖小的时候,常常跑去玩,一到中午便在那个床上睡个午觉。屋子里总是飘着浓重的润滑油的味道,铁皮房子的墙上,满满当当的都是自行车的配件,新旧车胎,链条,以及各种配件。屋子里有一个小炉子,取暖的同时,给大伙儿提供热水。李靖记得父亲还用这个炉子给他烤过土豆和苞米,那味道真香啊,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李靖走过去先跟九叔他们打了招呼,围观里有不认识李靖的,九叔就热心地给他们介绍着,说这是老李的儿子,在国外如何如何。李靖礼貌地跟各位叔伯打着招呼。

父亲看到李靖回来了,也没放下手中的工作,充好气的车胎,在放满冷水的旧塑料盆里慢慢旋转。老李专注地盯着水里,看哪里有气泡,哪里便是漏了气的。他停了停,抬头看着儿子进了屋子。

“爸!”

“回来了,坐这儿。”父亲示意李靖坐床上,他收回了刚才和老九叔他们那股子兴奋劲,又变得如平日里那般严肃认真,只是微红的面颊,没能掩盖他刚刚跟老友们聊得热火朝天的热烈。

李靖扫视着铁皮房子里的一切,还跟过去的陈设方式一样,不曾变过,唯独那小床的头顶处,多了一个巴掌大的相框,那是一张李靖当少先队员时拍的照片。那个系着红领巾的少年,想必在许多个日子里,都代替李靖陪伴着父亲。

“这次,能待几天啊?”父亲突然问起。

“嗯,差不多,正月初三吧,初三就得返回去。”李靖有些吞吞吐吐,他知道父亲也许会失望吧,难得回来一次,又得匆匆返回去。

“看到爷爷了?”

“看到了,先回家了。妈说等你回家吃饭。”

“你先回去吧,我这儿安装好就回去。”

每年的年夜饭,李靖的两个叔叔都会过来一起团聚。这约定俗成的小团圆,背后是父辈们对爷爷深沉的孝顺。婶婶们早早来帮厨,会带来各自的食材和酒水。孩子们则在一起玩游戏,放鞭炮,好不热闹。老人们总是说,过节就是过孩子们的节,孩子们开心就好。可他们不知道,过节对现在的青年来说,早已不那么重要,过节无非是过老人的节,让他们体会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罢了。

“老李,爸昨天说,今天的年夜饭,他想坐起来跟大家一起吃,你看……”李靖的妈妈面露难色,老爷子的想法家人们能理解,但是他年纪大了,骨折的腿恢复到什么程度大家都不清楚,就怕万一有个闪失,这个年怕是难过。

“大哥,咱爹有这个愿望,要不咱们哥几个帮他试试看,实在不行再说,你看呢?”三叔和小叔请求似的看着李靖父亲。

看着父亲还是低着头抽烟,不开口,李靖说:“爸,咱们试试看,我爷心情好,这个年才有意义。爸……”

最终父亲同意了,只是经过所有人的努力,爷爷想和大家坐在一起吃团圆饭的计划,最终失败了。爷爷坐直身体的时候,骨折处疼得厉害,只好作罢。

许是因为大家齐心协力地尝试了,亦或是过年的团聚使然,爷爷并没有因为尝试失败而沮丧,反而是说,明年过年一定坐起来,安慰着后辈们。

离家数年,李靖的第一顿年夜饭,跟叔叔们和父亲喝了几杯,诉说着国外的趣事和工作的艰辛。平日里,母亲发视频语音时,李靖是断断不会提起工作的事,总是报喜不报忧。此时,跟最亲近的家人在一起,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情绪使然,李靖一股脑儿地说了很多很多。只是他没注意到,忙着添菜煮饺子的母亲,听着儿子讲述那些过往时,她的眼睛一直红红的。

零点的钟声响起,全家人在院外,看着万家灯火,看着烟花满天,李靖的心由衷地踏实了,回家的感觉真好。

根据习俗,初一人们都要串门拜年。一大早,还在睡梦中的李靖,便听得爷爷那屋陆续有人进进出出,仔细一听他们说话,都是给老爷子拜年的,对他的病症问长问短,纷纷送上祝福,愿爷爷早早下地遛弯,享受生活。

“儿子,你快起来,你爸不对劲!”妈妈急切地呼唤着李靖起床。

“妈你别着急。”李靖能从母亲的神情里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慌忙下地趿拉着鞋子,披个衣服就赶去父亲那屋。

“你爸,好像中风了,快,叫你二叔,打119吧……”妈妈已经急得语无伦次了,脸颊涨得通红,血压直线升高。

“妈,妈!你别着急妈,我打120,120送医院,你给我二叔打电话,让他们赶紧过来。”李靖一面安慰着母亲,一面打120。

父亲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只是流着口水的嘴,已经不听使唤了,他很努力地说话,却总是含糊不清。他紧握着母亲的手,费了很大劲挤出两个相对清晰的字,“别怕!”是啊,不用怕,儿子此时就在身边。联想到过去父母住院时,自己身在千里之外,而两位老人互相照顾彼此的场景,李靖泪目了。

“爸,你放心,咱们一定要治好,这里治不好咱们去北京,去国外!”李靖发誓似的说道。

父亲的嘴角努力地上扬,很欣慰地笑着,他将手用力地伸向李靖,李靖紧紧地抓住。第一次,他握着父亲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经历了多少风雨,才会那么粗糙,要做多少工作,才会布满厚重的老茧。

好在送医及时,用了药之后,父亲的手和脚都能稍微行动,只是跟过去相比差了很多。住院那段时间,李靖一直陪伴着父亲,他跟公司请了十天假,老板是不愿意的,因为国外那边急需李靖回去主持工作。无奈,事有轻重缓急,再说李靖若是在父亲病重时不管不顾地回国外工作,这种人他们老板也是不敢用的。这些年李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为他们公司的扩张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次再回国外,他们会提升李靖为一把手,薪水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他们老板万万没想到,八天后,他收到了李靖辞职的信息。

父亲的病虽不是特严重,但已需要身边有人照顾。母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炕上还躺着年迈的爷爷。李靖思来想去,做出了一个决定。

“妈,我决定不走了。”

“儿子,你要是能在家当然好。可是,你付出了那么多才有现在这样的薪资待遇,这个时候放弃,你不会后悔么?”妈妈还是为儿子着想,她也是左右为难。

“妈,这些年你们辛苦了,我出去挣钱也是为了咱们过好日子,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能离开呢?我还想带着你们去旅游呢?但是妈,你和我爸的腿脚已经不能走远路了妈,我已经错过了太多,妈,我不走了,我陪着你们……”李靖泣不成声地说着。

“好儿子,好儿子别哭了,妈知道了,知道了。”妈妈把李靖拥在怀里,两个人哭成了泪人。

二叔他们商量以后,为了大哥能安心恢复,接走了爷爷。这给李靖他们减轻了很大压力。不过,父亲的情绪不稳定,经常因为手脚的不灵便,时而哭泣,时而发脾气。

很多他平日里走得近的老友想来探望,他都拒绝了。母亲说父亲是不想让大家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他要强了一辈子,现在觉得自己是“废人”,还有就是,他对自己的病,没有信心。

李家的门挡住了别人,却没能挡住老九叔,他不顾劝阻,执意要探望他的老哥哥。李靖正为没能劝住老九叔而懊悔,却看到父亲的眼里,有了激动的光芒。父亲,还是想见这些带给他欢乐的老友的,只是自己不敢面对罢了。

“哎呦,哥哥,我当是怎么了!不就是左脚一米六,右脚一米七嘛,那大街上不有的是么,老王,老张……还有那个……”老九叔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父亲逐渐沉下的脸。

“九叔你喝水!”李靖看出来父亲不高兴了,连忙插言。

哪知道,父亲的脾气上来了,抓起茶杯就摔在地上。本来很霸气的动作,却因为手不听使唤,变得别别扭扭,还差点烫到了自己,反而让他更加懊恼。父亲气得眼泪都出来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咒骂着老九叔,让他滚,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淌着。

老九叔被李靖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而不知所措。李靖赶紧一边解释,一边送他出门。这之后的两个多月,也没人再登门拜访父亲。父亲也极少出门,对于身体的恢复锻炼也失去了信心,郁郁寡欢。母亲急得直上火,每天吃着降压药。

母亲变着法地做好吃的给父亲,每天给父亲擦脸洗脸,伺候得井井有条,可还是见不到父亲的情绪有什么好转。

有那么一天,父亲说想吃手擀面,母亲做了,父亲吃的时候,由于长久的不锻炼,他的手无法精准地把食物送到嘴里,即便是送到嘴里,面条也因为咬合得不顺利而滑出嘴,弄得桌子上又脏又乱。父亲终于崩溃了,他肆意地发泄着情绪,踢着桌子,将碗碟全都打碎了。母亲也绷不住了,她骂着父亲不识好歹,她付出了那么多,还要忍受父亲这种脾气。

找工作回来的李靖,被这一幕惊呆了,母亲的脸红彤彤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他马上找来药喂给母亲。然后又开始安抚着父亲,他知道,必须尽快让父亲从疾病的阴霾中走出来。

每天出门找工作的李靖,路过父亲的车摊时,发现即使不开门,叔伯们也会经常在那三三两两的见面聊天。他猛然想起,或许这里就是父亲最好的解药。于是,一天午饭后,他跟父亲提议出去遛弯,父亲同意了。刚走到街上,父亲就想回家,李靖知道,父亲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可就在这时,迎面过来了几个人,是多日不见的老九叔和老冷叔他们。

“老李,上次是我嘴没遮拦,你就当我满嘴喷粪了,别生气了!”老九叔诚恳地跟父亲道着歉。

父亲有了点笑模样,眼里闪着泪花,他是想念这些老伙计的,李靖清楚。

“我说老李,你不开门,咱们都没开水沏茶了,象棋也锁在屋里,我们啊都等你开门呢!”老冷笑着说。

“唉!唉!……”父亲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眼泪顺着脸颊躺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老伙计们有的也擦着眼泪,都年纪大了,大家惺惺相惜,今天你躺下了,明天没准就是他。李靖爷爷总说,见一面,少一面。话是丧气了点,但足够真实。

大伙儿簇拥着李靖的父亲,来到了车摊,开了门,点上炉子,这里,又热闹了起来,有了人气,有了欢乐。父亲也难得地笑了起来,也不在乎嘴角的口水肆意流淌了。心情好了,父亲开始努力地锻炼身体,一切都往着好的方向发展。

李靖和父亲商量着,把车摊改成活动中心,父亲欣然同意了。不久以后,李靖将爷爷写的几个大字做成牌子,挂在铁皮房上。“老李头活动室”诞生了,九叔他们放鞭炮庆祝着,老伙计们开心得跟过年似的。这里免费为大家服务,老会员们人手一把钥匙,无论春夏秋冬,都有人在这里,烧热了屋子,沏好了茶,等待着老伙计们来下棋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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