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父亲出生于五零年代,是家中长子。我的爷爷是家中幼子,排行老九,上面有八个哥哥。听奶奶说,我父亲自幼就寄养在他的大爷家。大爷家有一个和父亲同岁,生日稍长的哥哥。在东北农村,家家院里有个大缸,储备一天的用水。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要起床担水,将院里的大缸装满,还要劈好柴,备一天之用。总之大爷家是将他当童工看待的。可能年龄再大些,实在不堪其负,父亲就托人给奶奶写信,请求把他接回家里去。在那个年代,把自己的孩子寄养在别人家,我想是自有苦衷的。但奶奶收到信后,就去将父亲接回。
爷爷脾气暴戾。父亲对我讲过,有一次爷爷对着他心口窝就是狠狠的一拳,那时他尚是个孩子,当时被爷爷打得站不起来,而且完全是大人心里有气,拿孩子当了出气筒。可能父亲从他的大爷家回到自己家中没有几年,爷爷就随支援三线建设的队伍从东北去了西南。过了几年,身边的邻居有男人一起支援西南的,都已接了妻儿过去一家团圆,共同生活。奶奶带着几个孩子生活很不易。父亲和大姑都希望能早日工作,贴补家用。他们知道爷爷在单位担任物资科科长,想来给他们姐弟找份工作是可以的。于是父亲给爷爷写信,请求能去西南工作。具体过了多长时间不清楚,爷爷回信让父亲和大姑同去贵州。到了贵州,他们和爷爷住在一起,但也很快知道了,爷爷已经和单位里一个年轻女子“好”上了。当时,父亲和大姑在厂里做些临时工的活,有点收入都要交给爷爷。他们很想悄悄攒点钱,寄给奶奶,一是弟妹日渐长大,日用增多,二想攒下路费,将奶奶和弟妹都接到贵州。那时父亲大概十四五岁,大姑还小他两岁。可能他们以为如将奶奶和弟妹接来贵州,一大家人得以团聚,可以好好生活。总之最后他们真的悄悄攒了些钱,又偷偷寄给奶奶。奶奶就带了家里的三个孩子,来到贵州。厂里人传说是那个年轻女人主动接近爷爷。当奶奶带着孩子千里寻夫来到贵州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怀着爷爷的孩子。恨与怨的掺杂,奶奶带着父亲打了那个女人。听说当时爷爷很想与那个女人断了关系,对方威胁如果不娶她,就要去厂里闹,让他丢了科长的头衔,还要身败名裂。总之为我所不知的复杂原因,爷爷和奶奶离了婚,在最早的一拨回原籍中,带着那个女人回了东北。于是父亲,大姑和奶奶一起供养当时尚年幼的妹妹和两个弟弟继续上学。在贵州生活了下来。
厂里招工,父亲去报名。当时他刚满十六周岁,个子很矮、极瘦。公布招工名单的时候,他翘着脚挤在人群里张望。幸运的是,他和大姑都被录用了,有了正式工作。父亲的工作是在运煤的蒸汽火车机头上当学徒。就像我们看《铁道游击队》一样,蒸汽机车的火炉口,两片半圆形的大铁片一张一合,人不断用铲子送煤进去。父亲负责将煤一铲铲送到张合的大铁嘴里,喂它,让蒸汽机车跑起来。他勤快,人聪明,师傅都愿意教他,大概一年后他当上副司机,不用再铲煤了,而是坐在驾驶司机的位置上,将矿上开采出来洗好的煤,一车皮一车皮的运到枢纽站去,然后这些煤再经由枢纽站运往全国各地的用煤地。
这期间老姑技校毕业,当了小学教师,两个叔叔也相继工作。一家人的生活终于步入正轨。
父亲经人介绍认识母亲。那时他身高长到一米七五,胖了些,人很精神。母亲觉得他很干净,衣服总是洗得清洁,有担当,愿意嫁给他。他们于七零年代结婚,是当时很流行的“旅行结婚”,去上海,杭州,北京,哈尔滨等地旅行一圈。
二
奶奶是家庭妇女,文化水平只限于认识些字而已。我见过她大姑娘时的照片,两条麻花大辫子,头上戴朵花,面容很是美丽。她非常勤劳。
和爷爷离异后,奶奶自己承包过冰棍房和面条房。父亲通常是白班下班后去厂里的公共浴室洗澡,回家吃过晚饭后,就带上我去奶奶那。我做在小板凳上,看白面变成面皮,一遍遍的过机器,最后就变成一根根面条。也看他们冻冰棍,像现在十个大冰柜那么大的冰棍机,一屉大概三五十根,豆沙的、牛奶的,每屉一个味道,好处是冻好的冰棍我立马可以吃上。那个时候,妈妈是医院的护士,三班倒,白班、小夜班和大夜班。但坐久了小板凳,没有玩具也没有小儿书,渐渐的我宁愿自己待在家里,也不陪爸爸去奶奶那了。那些年,他们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如果上夜班,爸爸下了班,洗完澡,准是先去奶奶家,家里烧的煤是不要挑了,其他的家务也帮着干些。上白班的话,有时我们晚上和妈妈一起去奶奶那。印象里,奶奶后来不做面条和冰棍了,他们晚上就一起打麻将。奶奶很喜欢打麻将,姑姑、姑父也都过来陪老太太玩玩。
妈妈在医院工作,两个婶子生孩子的时候,我已六七岁,很记得事。父亲每天做好饭,送到病房去,家里有什么好的做什么。那个时候物资匮乏,吃肉吃虾是很奢侈的。每次一有家里人病了,我就很伤心。因为知道等病人病好了,家里的好吃的也都没了。
可能在那个年代,奶奶一人带着五个孩子很不容易,孤儿寡母难免受人欺负。总之奶奶最后变得很强梁强悍,谁得罪了她就大骂一顿,有时还大打出手。大概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在家写作业,妈妈下班回来筋疲力尽,对我说:“你奶奶今天和人打架,髌骨打碎了。”我愕然不已。后来才知道是小叔叔在市场遇见几个小流氓,欺负他,小叔叔和他们打起来,当然一对多,被人打得多。奶奶恰巧也来市场,看见了,忙上去拉架,结果被小板凳打在髌骨上,粉碎性骨折。那段时间,父亲每天要照顾奶奶,他不放心奶奶一个人晚上在病房,就坐在靠椅上陪床。白天我去病房,就听见同病房的人向奶奶夸奖:“你大儿子真孝顺,我见他晚上困得直点头,还这么整晚陪着你。”
父亲从小没有得到过来自父母毫无保留的爱,却经历了太多人世的艰难。所以,我想,让他相信人世的美好是很难的。就好比一个人从来只吃过酸的葡萄,虽然偶尔听人说或报上见:葡萄是甜的,也多半持了怀疑的心态。等到终于有一天,真正吃上了甜的葡萄,难免怀疑这是葡萄吗?因为他看到、经历的尽是人性的苛刻,狭隘,自私。为了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排挤,让他只看到人性卑劣的一面。他勤劳的工作,孝敬父母,爱护弟妹,也许最后换来的都是失望。 爷爷带着那个女人回东北后,生下一男一女。但那时爷爷已有糖尿病,所以生下的两个孩子也都早早的查出有糖尿病,男孩大概三十岁就需每日自己注射胰岛素,女孩视力极差,书几乎要放到眼前才看得见。大概在八七、八八年的时候,爷爷糖尿病的副作用已都完全显露,眼睛几乎失明,手脚神经末梢烂掉,大小便不能自理。东北一遍遍的给父亲电报,告诉他爷爷“病危”。于是父亲急急请了事假,从贵州赶去东北,到了之后一句“大哥,我们已经伺候爸这么长时间了,该你伺候一阵了。”于是父亲日夜护理,带爷爷身体好转,又匆匆回贵州。这样来回多次。奶奶不同意父亲去,骂他。他自己悄悄落泪。然后还是偷偷买了票,又去了东北。这中间,父亲动员弟弟妹妹,他们五个一起回东北看过一次爷爷,可能也算都了了彼此心愿。爷爷去世后,没几年,那个女人又再嫁了。后来有一年父亲回东北探亲,看见她,她还怨怨的说父亲当年和奶奶打她的事。
三
九零年代,二叔辞了工作,向大家借钱买小面包车,开始跑车。他读书的时候并不爱学习,家里当然没有读书氛围。父亲和母亲托人找关系,安排他工作,可是他对工作很不满意。大概结婚后几年就辞职下海了。可他跑车很不能吃苦,中午还要回家午歇。下午早早收工。总是抱怨他的车不新,坐的人少,于是卖了旧车再借些钱买新车。父亲对大姑说不要总是一昧借钱给他,话传到二叔耳朵了,他很气父亲。后来大姑家遭遇变故,急需用钱,但借的钱并未能还回。这是后话。
我刚上小学不久,有一天早晨,洗漱早餐以后,还不到上学时间,我就在家里客厅到卧室闲溜达。父亲看见我这般,即对我说:“早晨时间最宝贵,你有时间就看看书。以后每天早起半小时看书。”从那以后,我真的养成早起读书的习惯,整个学生时代,每天早晨看半个小时的书,然后早餐、上学。父亲从来没有辅导过我功课。他字写得漂亮,也爱看书,每次去书店总要买几本书,但他看的书仅限于小说,武林居多。他在司机班的一个同事坚持工作空闲时学字典,父亲很佩服他。到了寒暑假,也要求我学字典,并说开学前要考我。我就找了一本薄薄的学生字典,范围可能仅限于小学,草草看了应付他。当时果真应付了过去,现在却真真后悔当年没有好好学本新华字典。上初中以后,他知道我学习好,几乎不过问我学习。我有问题,就向母亲求助,她自会带我找单位的大学生帮我辅导解答。我考上大学,他很感慨“我真没想到我的细胞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
父亲性格耿直,当然我知道他也过于敏感,偏激。从小没有人保护他,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就很强。他善于看到一个人的缺点,却不善于看到一个人的优点。他把别人的坏牢牢记在心里,如果有好,也无法弥补了。这必然的导致他在工作上遇到很大挫折。我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他遇到一个很官僚的科长,然后他自己申请调离火车司机岗,其实只是为了远离那个科长。后来他当过库管员,还看过水泵房。但他永远穿得干干净净,勤劳能干。当库管员,他就在仓库的房顶种草莓。看水泵房,他就在空地种小葱。我上高中,他很想为我挣些日后的学费,就买个摩托,在休息日拉人挣钱。我上大学时,他已年近五十,又重新申请调回铁路,开起他美丽的蒸汽机车。
如今父亲已年过耳顺,快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年纪。作为他的女儿,我知道他对人生还有很多迷惑,“天命”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不公平的。他的生身父母,都已离开人世。给了他少许的爱,更给了他对于人世的一种对立和不调和。他极力想与这一世的亲人融洽相处,但总是不得要领。要物质的,他给不了希望的那么多的物质。要精神的,他给不了希望的那么高贵优雅的精神。但我真的很想对他说:“亲爱的老爸,作为你上辈子的情人,这辈子的女儿,你在我心里是我这一世所能有的最好的爸爸。幼时骑在你的脖颈上一同去奶奶家,你给我炸油‘支乐’,我们一起去山上采杜鹃花,采‘白袍’。我看到你脸上为我露出骄傲神情的瞬间。都成为我心里爱的源泉。我们有两代人之间的不能认同,甚至是失望。但今天的我,却已深深理解,理解你,理解一个时代,理解人性。我已慢慢学会接受人世的不完美,在这不完美中找到自己的路,并坚持走下去。”
--仅以此文送给我的老爸,祝他拥有舒心,宽心,开心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