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李家庄开了几天会,宣传上面的政策)
早晨天还未亮,村里的公鸡时断时续的啼叫声,忽东忽西的狗咬声,打破了这黎明前的宁静,署光微露,光棍杨双合,四十来岁,穿一身破旧带布丁的蓝棉衣,腰缠白粗布带,头戴一顶黑色旧棉帽,脚穿一双破棉鞋,走路一跛一拐,脖子上搭一旱烟袋,浓密的黑胡子上,挂一层薄薄的白霜,时不时搓搓手,担一担木桶,从村西喊到村东,家家户户听着:
“从今起收尿积肥,村东、村中、村西三个点,你们以后夜尿不能乱倒,前几天村里开会都说过了。”他从西往东,边走边吆喝,村里的老娘们,小媳妇披头散发,懒洋洋的,有衣衫不整的,还有的边走边打哈欠,有个别倒拖鞋的,包头巾的,围围巾的,都陸续不好意思羞羞答答,你端个尿盆,或提个尿桶,见面互相点头打着招呼。还有个别老人提夜壶,把尿倒到收集点上,离点远的,双合担桶收集。
我妈起床后慌慌张张,头上包了条暗蓝色的围巾,端着尿盆出了大门,正巧碰见双合爷,担着尿桶过来了,双合见我妈,从大门里端着尿走出来,停下脚步说:“大侄媳妇记住,每天这个点,我都担尿桶从你门前经过,你如果错过了时间,就自己把尿倒到收集点。”母亲瞪了他一眼说知道了烦不烦。”看着双合大声吆喝着向村东走了……我妈怔怔的望了一会,自言自语道:“上边说的搞积肥……连尿都不能乱倒,谁出的叟主意……”东方一抹红霞,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塬上小村到处炊烟袅袅,小鸟叽叽喳喳,生气勃勃……
我天亮就醒了,用手揉揉发涩的眼睛,睡在炕上瞪着两眼盯着窑顶,伸了一下懒腰,就是不想起床。二蛋,“嗯……你姐姐今天要开学了,你们快点起来……”“妈!我也要上学。”“你还小,明年再给你报名。”猫蛋睡的糊里糊涂,猛然坐起,一边揉揉惺松的眼睛一边说:“我也要去!”“去那?快穿衣服,妈去做饭,你奶奶天不明就起来纺线,织布,你爷爷忙油坊的事,所以你们都省些心,不要调皮捣蛋。”母亲说完,洗脸做饭 去了。
猫蛋钻进被窝把头一蒙,姐姐拿过猫蛋的棉衣,翻过来,里面密密麻麻好多白色的虮子和虱子,她用指甲噼噼拍拍挤爆了虮子,虱子在棉衣里乱跑,姐姐捉一个,用指甲挤一个,一会指甲就染成红色,真所谓虱多不咬,我看见姐姐的红指甲,大声嚷嚷!“哇好恶心……”
姐姐恶狠狠瞪了我一眼说:“你身上的虱子说不定比猫蛋的还多,我懒得给你捉,你快穿衣服,少在那里恶心人。”姐姐捉完虱子,让猫蛋起床,怎么叫,猫蛋就是不起!
“快起!姐还等着叠被子哩!”猫蛋蒙着头,翁声翁气说:“不起,就不起!”“你再不起来我掀被子,让你光屁屁凍着去!”“你敢!”“你看我敢不敢!”姐姐强硬地掀起盖在猫蛋身上的被子,猫蛋大声叫骂!姐姐大喊道:“你再骂,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就骂!就骂……”姐姐真打了猫蛋两巴掌,猫蛋又哭又闹,母亲从院子抱柴进来,看见猫蛋一丝不挂坐在炕边大哭……
就吼我姐,“你不给娃穿衣服,也不盖被子,看把娃凉着了怎么办?”“凉着了何该!谁让他不听话。”母亲说:“你大孩子了,经常顶嘴都不听大人的话,娃比你小几岁……快赶紧给蛋蛋娃盖上被子。”
“就不!”“盖上!”“就不!……就不……”“你再给我犟嘴!”母亲怒了,顺手拿起笤帚照姐姐身上打了几下,姐姐一边哭一边说:“就不!就不……”这时候我怕母亲忏怒于我,赶紧给猫蛋盖好被子,猫蛋围着被子坐在炕边,破涕为笑……灶堂里跳跃起欢快的火苗,锅里冒出丝丝热气,撩拨人的味蕾,我们一个个饥肠辘辘,姐姐小声哭啼……
黑白花狗汪汪汪……叫了起来,六妈走进院子里说:“好热闹呀,大的哭小的叫。”花狗摇着尾巴,眼睛盯着六妈手里的升子,一直把六妈跟进屋里,出去!花狗掉头跑出去了,一会又蹲在门口,守望着,只怕六妈拿走东西……
“她六妈,大清早过来有事吗?”“唉!没多大事,刚刚咱二组组长过来说,县上今天要来几个住队的干部,听说宣传什么政策,乡要改名了,就连互助组都要改了。”“听谁说的?”“一组他四嫂说的,新伍组长让我中午管饭,家里米干面净,我今天准备磨面,谁知道,早晨他六大去饲养室拉驴推磨,晚去了一步,没有驴了,得等到明天。”
“ 这不,中午要管饭,巧妇难作无米之炊,我寻思来寻思去,才拿升子到嫂子你这里借面。”“行,我虽然面也不多了,看在咱们是妯娌的份上给你借点。”说完她给六妈掏了一升面。六妈接过面说:“能不能再借几个馍?”“我看看馍馍还有多少。”母亲又去几个糜子馍,用茏布包起来交给六妈。
“嫂子明天磨完面我就还你。”“不急、不急!”六妈端上升子提着馍,边说边走,刚走出屋门,花狗看见六妈,端面拿馍往出走,忽的一声猛扑上来,六妈一惊,往回一转,头撞在门框上差点跌倒,升子掉在地上,面撒了一地,馍也掉了,花狗叼了一个糜子馍,母亲见了,拿着笤帚追打花狗,花狗闯了祸,叼着馍,夹着尾巴跑的无影无踪。
六妈边向升子里用手掬面,边惊魂未定大骂花狗……母亲见狗跑远了,一边生气的大骂,一边帮六妈掬面,一升面揽起半升,其余的全糟蹋了,六妈欲哭无泪,母亲又给六妈把升子凑满,然后安慰了一翻……
吃过早饭,母亲送姐姐去学校报名。下午猫蛋开始发烧,不吃不喝,母亲摸摸猫蛋的头骂我姐说;“早上让你给蛋蛋娃盖被子,你瞎怂就是不听,看看把娃冻感冒了。”姐姐一声不哼,“杵到那里干啥呢,还不敢紧叫你九妈过来?”
九妈来后说:“看把娃烧成什么样子了,敢紧,有酒没酒?”“有!有!”“快把酒倒进碟子里,用火点着,给娃前心、后心、手心、脚心(就是胸前后背),用手蘸热酒多搓搓,酒能降温。”折腾了一个多时晨。母亲又给猫蛋喂生姜、葱根水,盖好被子,让娃出汗。到晚上,猫蛋说他饿了要吃东西,母亲给他用麦面作了糊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猫蛋还没好彻底,我又病倒了,不知怎么的,一会浑身发冷,就像掉在冰窖里,盖几个被子,还冷的浑身打战,一会儿热的全身冒汗,什么也不盖,在那个年代,我从来没有见过医生,没有吃一粒药。
母亲见我病成这样,就让姐姐叫九妈过来,九妈来后,摸摸我的头说:“还是到村西头窑科,叫娃他六奶奶过来,二蛋的病看她六奶奶有什么好方子。”六奶奶三寸小脚走路慢,一摇三晃,好大一会才到,她来后也用酒全身搓了一遍,给我喂了些甜甘草水,等了好长时间还不见好,她说发烧是胃里有积食引起的,她让我伸出舌头看了看,就在我肚子上扎针,怕我痛的乱动,叫我妈去来箩盖上(箩面用的工具),我又哭又骂,他们几个用筷子夹住我左手中指,这样折腾个一个多时晨,我哭累了渐渐睡去。
醒来时,感觉能好点,母亲问我想吃什么,我口干舌燥,摇摇头,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喝水。一连几天昏昏沉沉,九妈过来说:“二蛋怕是中了邪,我给送一下。”于是母亲端来半碗水,拿一把筷子,九妈端水上炕,用筷子在碗里蘸上水,口里念念有词:“送了头上,头上轻,送了身上身上轻,送了脚上,脚上轻,然后问:你是何方妖孽鬼魅?还不快走,到十字路口另等他人。”筷子在碗里站住了,“你如不走,我就不客气了,嫂子拿刀来!”我妈从案板上拿来一把菜刀,九妈接过,用力向筷子砍去,筷倒水撒,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晨。
九妈临走时说:“嫂子,如果娃还不见好,晚上我再来,咱俩给娃叫魂。”“行!”是夜月高星稀,母亲把花狗拴到九妈家,然后回来拿了我一个衬衫,一把笤帚一根木棍,九妈提了从她家拿来的马灯,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向村东走去……
返回时母亲在前,九妈在后。母亲叫:“二蛋哟…回来!”九妈跟在母亲身后答应,“回来了!回来了。”“二蛋哟…回来!”“回来了,回来了……”如此反复,从村东到村中,绕着村子里的碾盘子,转了六圈边走边叫。一直叫到大门口,二人停下来,站了一会,又接着叫到灶前,转了三圈,最后叫到炕上,把衫子盖在我身上,九妈坐了一会,天色不早了,才回去。
我不吃不喝一连睡了几天,从炕上爬起来,头晕目眩,有气无力,上茅房都按着墙慢慢走。有天我想吃东西了,母亲就给我作白面糊糊,我的体力三五日后,渐渐得到恢复。
正月天,农活不多,村里的男劳力吃过早饭,在村中土墙下,面南晒太阳,六叔和三叔蹲在地上抽烟,有几个人在谝闲传(聊天),还有的靠在墙角,解开棉袄扣子,咪着眼捉虱子。二组长新伍从屋里叼着烟锅子走出来说:“二组的人都来齐了没有?”王膏药抬头看了一眼,没哼气,继续低头捉虱子。“我现给大家派活,新友、转娃、秃子叔,你们几个今天挖老墙、打旧炕,六叔、三叔、奴娃,其余的到地里烧荒积肥……”
每天奶奶吃完饭,就去厦子纺线、织布。村里的妇女们,正月天有的纺线,有的织布,有的做鞋、补衣服,打毛衣,反正男、妇里外都很忙。
中午队上来了住队的干部,他们共三人,一群孩子正在村里嬉戏打闹,捉迷藏、玩跳绳,踢键子,我看见三人中,有王叔,有财叔也看见了我们,叔你來村里干啥,叔来住队呀,住队是干啥,哦你们小孩子不懂,先玩吧,说完组长领着他们去六爸家……
下午渐渐变淡的晚霞,又给黄昏增加了梦幻的色彩,村中挂在老槐树上的钟声敲响了,全村男男女女都去祠堂里开会,德高望重,辈分最大的老九爷,手里住着拐仗,老九奶背着手,拿一老长烟锅子跟在后面。“九叔你老俩口也开会?”“噢噢,我们也想听听住队干部说些啥。”这时候三三俩俩的男女群众,从他们身边经过,有叫叔的,叫爷的,就像我们小孩都叫老九爷了。
等大家都到齐了,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有的趷蹴在墙角,有的谝闲传,(聊天),有的抽烟,有的靠在墙上,屋里地方小,门外两边还围好多人,有人伸头朝祠堂里张望,人多乱哄哄吵声不绝欲耳,村支书宣布开会,首先宣布县上派来了住队干部,下面议论纷纷。“大家静一静,今天会议内容比较多,希望大家耐心听,不要交头接耳,不要来回走动,屋外的人不要大声嚷嚷,抽烟的你们能不能别抽了,会场人多乌烟瘴气的,妇女有做鞋的,织毛衣的,干其他私活的,都先停一停,注意听讲……”
“现在由住队组长王有财同志讲话,大家欢迎!”下面劈里啪啦,一阵掌声过后,王有财站起来说:“李家庄的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你们好!我们住队干部到村里来,是代表县上宣传政策,帮助你们搞好农业生产,大搞积肥提高产量,指导农耕生产的。”
“下面我说几点,一、怎么怎么……第二怎么怎么……”
下面有人议论,什么什么……议论声越来越大。
村支书站起来说:“大家静静,以后村里开会好多问题,一件件一条条都会给大家解释清楚的,现在先不要议论,注意听讲。”有财继续道:“解放后这几年,我们国家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这就要靠我们全中国人民上下一心,团结起来,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 第三我们现在是互助组,这还不够,我们要"成立人民公社",从互助组、初级社,发展到高级社,壮大体集经济。人多力量大,人心齐泰山移,团结就是力量,拧成一股劲,也就举个简单的例子,一根快子容易折,一把快子就折不断了,只要大家一心跟党走,我们一定会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
“ 四:农村还要平整土地,大搞农田基建,兴修水利,“除四害”,等等………我的话讲完了。”
接着书记带头拍手,互助组长讲话……群众代表讲话。最后书记讲话要大家团结起来,在支部的带领下,住队干部的指导下,落实上面的政策。
会议一直开到月高星稀才散,散会后,人们带着好多疑问,三三俩俩,在月光下回家去了,村里一阵阵鸡鸣狗叫声,一直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早,抡到我家给住队干部管饭,正好学校老师也来家吃饭,母亲好一阵忙活,家里来客人,小孩子照样不能上炕。我们几个和母亲围坐在窑洞地上小桌旁吃饭,爷爷、奶奶住队干部,老师在炕上吃饭,等大家坐好母亲端上木盘子,盛好饭菜,吃过饭,住队干部每人掏出四两粮票,贰角人民币,爷爷说不给了,吃个便饭还让你们掏钱。
有财说:“叔这是规定,我们住队干部不论在谁家吃饭,必须给饭钱。”说完他们陸续走了,猫蛋赶快跑过去,拿起钱说哇!这么多钱粮票,来叫我数数,姐姐从猫蛋手中夺过钱,说才六角钱不用数。我说:“妈不对,三个工作组,一个老师,才给了六角钱,一斤二两粮票。”我妈哦了一声说:“老师是互助组负担,组里给粮食……”
村里的钟声又响了,村书记通知各家拿上镢、锨、茏,推上独轮车平整土地,有的群众说:“这正月天“惊蛰”未过,天寒地冻,到地里咋干活?”支书说:“这刚打了春,天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地皮再冻,只要下定决心,动脑筋,想办法,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众人担茏、推车,三人一群五一伙,向村东辽咀秋地走去。各组分好地界,虽然天寒地冻,但是大家的热情高、干劲大。一层层冻土破开,人们用独轮车,大多数人担茏运土,挖高垫低,虽然正月的天不是特别的冷,但是呼啸的西北带着哨音刮来,天气还是很冷。
经过几十天会战,一块块土地平整好了。接着人民公社成立,把原来的初级社、高级社、互助组,改成人民公社,村里成立生产大队,原来的三个小组改成三个生产小队,大家都是生产队社员。
六月夏天傲阳似火,我的小妹出生了,我父亲调到七里镇酒厂工作,这时候回来在家里,正好有财叔在村里住队,有财叔对父亲说:“二哥,我结婚几年了,一直想要个孩子,你娃娃多能不能把这个最小的给我?”父亲说:“行!孩子给你我放心,这样吧,你回去和叔婶弟妹商量一下,我给你嫂子作作工作,等孩子满月后抱走。”
有财叔和姨把孩子抱回家后,给孩子起名招弟,(言下之意,就是再生个儿子)。
五十年代初搞食堂化,全村人不准生火作饭,去村西食堂吃大锅饭,我记得那是五八年的冬天,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清晨天地白茫茫一片。我妈领着我姐弟三人,冒着呼啸的西北风,迊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向村西尧科走去。
我又冷又饿,妈妈抱着猫蛋,我拉着母亲的衣服,后面跟着姐姐。走着走着,脚下一滑,我摔倒在雪地上,风卷着雪花,从我脖子钻进棉袄里,雪融化成水流进全身,我像掉进雪窖里,两只小手冻的失去了知觉,妈妈拉起我,拍打完我身上的残雪,继续前行。
来到食堂大院,大家都没到,我又冷又饿不停的哭啼!我母亲对正在做饭的成婶说:“嫂子你看二蛋又冷又饿,能不能先给娃半块馍?”成婶想了想,从茏里去了一个馍,给我和猫蛋一人一半。我用感激的目光接过馍,还没来及吃,双合爷担水回来了,看见我手里拿着半块糜子馍,急忙放下水担,一把夺过来骂道,“碎狗日的就饿死了,别人都没吃,你这么特殊?”我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眼睛不眨的盯着他,做饭的几位大婶谁都没敢哼声……
双合爷倒完水,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囊着出门走了。吃完饭,我问妈妈双合爷为什么对我那么凶?妈妈说:“你双合爷是狗咬老鼠多管闲事,他小时候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罪,所以就管的宽,不让我们搞特殊化。”猫蛋问,“啥叫狗咬老鼠?”“就是不该它管的事,他偏要管。本来老鼠是猫管的事,狗偏要咬。”“哦我明白了。”“所以你再饿也要忍一忍,省的别人看见又要骂你们,以后食堂开饭了,大家来齐了,我们再吃不迟。”
自从有财有了孩子,一家人特别高兴,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全家百般呵护,为了孩子吃奶,他们出高价买了一头奶羊,有财母亲正天放羊挤奶,有财媳妇正天抱着女儿乐合合的。一年后有财媳妇有喜了……
《未完待续》
《陕西省、黄陵县》作者、李明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