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专心从事某项工作许久,才会深感时间的飞快流经。至此我已渐渐有了这番理解,并开始深刻聆听耳边呼啸而过的时间的风声。我能真切感觉自身的衰老与记忆的更迭,也才忽有此番焦虑,才开始深刻感受、体会这世上最可怕的故事——时间在流逝。
——自述
大三学年入冬前,我独食成瘾。独食这事成了习惯,倒也无所谓有益或有害,但后来上了瘾,便愈发助长了自我封闭的程度。我本爱独处,而一旦对哪个人有了好感,便会对其过渡依赖。这样的性格加之与生俱来又难以启齿的抑郁倾向,已逐渐让我周身痛苦不堪。
为不再无辜给亲近的人带来麻烦,多数时间我都一个人生活。独处的好处在于不被过多琐事牵扯,但又常陷入寂寞与混乱的境地。备考研究生期间,寂寞总是夹杂着混乱的思绪莫名出现,无处安放又无法凭空消解,那时我才开始正视内心的呼声——我渴望与他人建立链接。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我有交友的渴望,内心也不乏动力,却因时时处在以自我为中心的灰暗地带,一直对抗、压抑内心的真实诉求,很难主动去接触他人。即便如此,我却未曾发觉内心真正缺少些什么。直到有一天,我遇到“安枝”……
那天正值入冬第一场雪,考研报名刚刚结束。图书馆内人很多,很多座位被占用。馆内自习室的气氛很好,桌面上复习资料堆积如山,过道旁的纸篓废纸成堆,墙角处暖壶摆了一地……
“安枝”的位置就在墙角,离我座位不远的地方。我们进修相同专业,不同班,算是同学,不算朋友,但也算熟识。偶然看到她时,她也刚好注意到我在看她,便对我笑笑。虽然那熟悉的面孔在冲我微笑,但我还是下意识低下了头。
“可以跟你借点热水么?”她走到我桌前问道。
我有些惊讶,但还是点点头。
自习室的灯光有些刺眼。我没多看她,但也不免对她印象深刻。她穿着一件白色毛衣,脸颊似乎没什么血色,嘴唇却红红的。毛衣下的胸型随呼吸而起伏若现……
我不动声色的看她。她俯身拿起我的暖瓶,毛衣领口自然张开,隐隐显露她胸部姣好的风景。她先是给我的杯子斟上水,又往她自己的红色马克杯中倒了半杯,对我说了句“谢谢”,便转身离开了。
从那刻起,我开始心神不宁。自习室中尽是和我一样心神不宁的人,即便内心不安,他们还是在埋头看书,像是盯着书久了,便能强制让自己进入“心流”状态。当我目光扫到“安枝”身上,才发现她着实与众不同。她喝着水,什么都没做,只是喝水。喝完水后,她便看书,安静又似别无他物。在从一种状态切换到另一种状态时,她显得十分恬静又专注。
我被她吸引,在盯着她出神时,又分神想着,似乎她是个从不会迷茫的人,与我不同。那时我内心浮躁,又生怕无事可做,本想着考研这事或可作为内心寄托之物,却终日焦虑,也终日惶惶。她的那种状态,让我十分羡慕。我也从未触碰过那种气质,而她又似乎时时如此。
带着自己的影子在食堂、图书馆和寝室间浑噩游荡,拖沓步子背着书,又死木生新般察缺生活的空白。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我申请到了自习室的常用座位,坐在离她更近的位置。那时,我本想可以全神贯注投入到复习中,但也总会因她而分神……
门口俯身掠进一股凉风,一瞬便麻痹了我的腿,瞥眼看去之前,我还在猜是谁推开了自习室的门。常常如此,自己总是在做无意义的事。我大概率不会知道是谁开了门,即便那人我认识,我也不过是瞥过一眼便再低下头。为何又要抬头去看呢?常常如此,即便深知毫无意义,却仍要如此。
推门进来的人,正是“安枝”。我瞥眼过去,她也刚好看到我。我赶紧低下头。她向我走来,随后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我桌角,微微俯下身子,我看出她正要拿桌子旁的暖壶,便先于她拿起。壶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这下意识的举动,却让她脸红起来。她慢慢直起身子,我又不小心瞟到她领口深处的光景,以至于给她倒水时心神不宁。洒了些水,我有些慌神。她倒是笑了,莞尔又不失体面。
我随手将桌上的几滴水抹去,对她笑笑。她简单致谢,拿起水杯,转身离去。从她第一次向我借热水时起,我们就有了默契,我的东西可以与她共享,为这事我甚至还有些期待。
这天晚上闭馆后,我们碰巧一起下楼,便同行走向宿舍区。我顺路送了她,一路上和她有一搭无一搭的聊了些考研的事。到她宿舍门口时,她不急上楼,我们在楼下便又多聊了一会儿,这让我有些意外。但路灯很快便以奇偶次序灭了一半,封寝的时间快到了,我与她草草告别。
就像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普通朋友,像往日相处那般情形,也像是叙事散文平铺直叙般,因与她结实,我的生活多少有了些色彩。而我未发觉,她走进我生活的那些日子,会如同散漫在午后的阳光一般,给生活入了味儿。
就像少年遇见心仪的姑娘那般,与她同行过后的第二日,再次见她,我竟变得有些生涩,甚至不知该怎样恰到好处的对她回应。在她心里,我的存在并非是件令人意外的事。她对我而言则不同。在此之前,我已自我封闭很久。多了一个朋友,我才多少敞开些心扉。与她交谈时,我话很多。而她不在时,我又会因无处倾诉而心有不安。我着实依赖她在身边的感觉,渐渐地,我们的交谈也变得生动、融洽。
后来她总是来我的座位借热水,我的暖壶也多时都打满热水。闭馆回宿舍时,我们常同行一段。偶尔我们在食堂的同一个档口遇见,共食一阵。生活似乎并未发生改变,但似乎也在悄然变化着。和她相处的过程中,我并未感到不适,反倒觉得充盈。像音符跃动的节奏里突然生出一条并行线,让原本的律动不再孤单。即便日子一如往常,但因有了她这个参照系,我有了存在感。这种美好看似久违,但已是长久压抑自我的所失之物。我觉得自己再不是从前那个深夜独行的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也不再是那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
我发现,我们之间共同点着实不少,喜欢看同一类书,喜欢听同一类音乐,喜欢写下有趣的事,喜欢一个人的自在……与我不同的是,她能掌握随意而安的心态,对可以将就的事总不强求。她更擅长转换心态,而从不刻意改变身外之物。所以她对很多事都不过分纠结,执念也不深。
久而久之,我们都习惯了单独的彼此。这是一次全新的体验。我没了从前那种心神不定,和她一同学习时,总觉得自在又踏实。我喜欢同她搭伴走回寝室的那条大道,喜欢灯与夜的穿梭,喜欢地上重叠的黑色灵魂,连途中水壶不小心碰撞的声音都喜欢。即便气氛暧昧,同行那一路,总是令人轻松愉悦。
这般暧昧,当时我没放在心上。但当室友对我提及的当晚,我的反应着实给他们吓得不轻。那时室友已知晓我和“安枝”关系紧密,我也因此紧张,不知是因为“安枝”有男朋友,还是怕“安枝”会知道我的异常。
那晚,室友提及了“安枝”的男朋友。宿舍熄灯后,我睡不着,便在走廊念念有词的走到天亮。室友也吓得没睡好。我告诉他们,我不会伤害他们,但他们并未回复我。我知道,他们都害怕。我害怕的样子,让他们更害怕。
这种症状似与生俱来,但被发现尚晚。虽然不愿承认,但内心早已接受了这事实。那晚我十分清醒,甚至亢奋。我看得出他们待我小心翼翼,但还是告诉他们,我不要紧,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只是睡不着而已,只是内心燥热,想出些汗,便走一走或跑一跑,消解内心焦虑。如此而已。
我从未因一个人而思虑过深,而关于“安枝”,我对她总是充满好奇和期待。她双瞳清澈、明媚,架在眼前的黑色镜框也好看。每次透过那明媚的窗口和她对视,总能发现她眼里那些撩人心弦的东西。镜面反射入眼的我的模样,似乎永远那样清晰,永远不会被记忆抹平。
她强烈吸引我的,是安全而平静的体会。这体会有时来势汹涌,有时又不动声色。每次看到她时,未及走近,我便能想起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离她不远便能闻到,但走近后却无从寻觅。对那气味儿的执念,也成了深夜焦虑的导火索,摧枯拉朽,无法抵抗。
这一晚我都想着她的事,天亮时终于有些累了,在室友的劝说下也终于睡了两个小时。图书馆开门后,我便去了。我期待也等待着她的到来,但这天她没来。这天辅导员找她谈话,我猜她们已聊过了我的事。我对辅导员有些失望。或许有一天,我会把我的情况主动告诉她。如今,想必她已知晓。或许她会疏远我,像其他人那样。也或许她会被我疏远,像我对其他人那样。
空气中没了她的气息,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等待着什么,闻了她用过的笔,也闻了她用过的马克杯,上面还有些残存的香味,但也逐渐淡化。我努力记下这个味道,心想如果某一天,那气味儿出现在我的嗅觉范围,即便相隔很远,也会一箭贯穿我的回忆,串联起过往的一段时光。
她同桌诧异的看了我一会儿,我知道这样的行为让人难以理解,想必那人也会偷偷把这事告诉“安枝”吧。我很失落,因我知道,这样做时,便已失去了她。即便这种丧失不会即刻发生,未来某天也一定会发生。
她有男朋友,从未来的某天开始,她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所以她留给我的只有回忆,有一天我们一定会以分别来对应曾经的相逢。这一切都会自然发生。
坐在她的座位上,我想通了很多事。缘分是一种概率,又超越概率。一旦用感性的文辞解释巧合,便会极度暧昧。我一直在用暧昧的文辞向自身解释这个巧合,其实对于她而言,我也不过是个普通朋友而已。而我只是有了某种冲动的情愫,才会在被人发现时变得焦虑不安。
或许真的不该太草率的打开内心的大门,一旦心潮翻涌,便令自身、周遭都痛苦不堪。我的朋友很少,平日若能做到和自我友好相处,便已是尽了全力。为不给他人带来过多麻烦,我尽力不做令他人感到纠结、混乱的事情。不被他人打扰,尽力不去打搅他人,这才是我的常态。即便有被倾听、被理解的祈盼,也要努力压制下去。唯有如此,才能恰到好处的融入他人的世界里。
对她身上香味儿的迷恋,姑且到此未知吧。考研结束后,我们便会各奔东西。她的气味儿,也只如路上偶然嗅到的花香。所以分别后,我不会过分留恋她。失去她与遇见她时的感觉会大体相通,自然、轻松又熨帖,仅此而已。
不过,我希望未来分别时,“再见”能说得果断一些,无论谁先开口,都是。
有时……特别是痛苦时,装出幸福的样子,或许并不是那么难的事。
事情若做的理直气壮,自然是不会心存歉疚的。
克制之美,有时真的让人很上瘾。
那天“安枝”没有来。那天的后一日,阳光正好,无风。虽正值寒冬时节,但室外并不冷。她准时出现在座位上,看到我时,她和我主动打招呼,让我有些意外。
她穿了件厚而宽松的男款外套。恐怕是她男朋友的吧,我猜。我大胆拉了张椅子,到她身边坐下。
“辅导员找你聊过了?”我问她。
她有些犹豫,也有些惊讶,似乎是来不及反应,便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用微笑掩饰失落,心想果然如此。
“我这种状况,还是早些让你知道的好。”我说。
“早就知道。说实话,我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盯着桌面,有些愣神的说。
“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入学的时候就知道了。”
“哦……这么早就知道了。”也罢,恐怕我早成了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那为什么……”我欲言又止。算了,不要问了。恐怕她和其他人都一样,早就习惯这样的我了。
“你有没有发现我不对劲的地方?”我打趣问她。
“没有。”她说。
“我神志不清的时候,还挺吓人的。”我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可真是善良,她还是决定待我如初呢。
“昨天在你座位上坐了一会儿。”我想坦白自己作过的事。哪怕是她认为肮脏、变态都好,我已不在乎。
“我知道。”她转头看着我说。
“有人跟你说了?”或许她同桌早就告诉她了,我猜。
“我知道了。别说了。”她转而岔开话题,问我是否好奇她昨天去做了什么。我便问她昨天都做了些什么。她告诉我,她去献血了。
她每个学期都献血,旅行时遇到爱心献血车也会去献血。如果一年内没去旅行,她便半年献一次血。假期时,她常去做义工或去支教。她喜欢小孩儿,没理由的喜欢。她喜欢照顾他人,但和我相处时却总是被照顾的一方。而她也总对我说,平常她都会把身边的人照顾得很好,不过我太独立,她总是不知该为我做些什么。
我们的身体跟着桌椅一阵摇晃,我有些疑惑,看向她时,猛觉得一阵反胃。我不知怎么了,随后身体又是一阵更剧烈的摇晃,这时我才发现她马克杯里的奶茶也泛起了波澜。
她有些慌张的看向我:“你在抖腿么?”
我有些兴奋,也有些惊慌的说出了我的判断:“是地震。”
“地震了!”她瞪大双眼自言自语道。自习室内的人躁动起来。有些开始尖叫,有人连外套都不及带上便向外狂奔。我和她面面相觑,一脸迷茫……从未真切经历过死亡,便会对“生”心存侥幸。当亲身经历地震时,才发觉人在危险来临时首先感到的不是恐慌,而是好奇。强忍大地晃动给身体带来的不适,我又看向她的马克杯,刚冲好的奶茶还在荡漾波纹。真想喝上一口,连同她杯口的唇印一同“咕咚”吞下……
管理员有序疏散的过程里,我和她不解风情的呆坐在原地,不发一言。
“不走吗?”她问我。
“你先下楼吧。”我说。
“咱们不要一起下楼嘛?”她征询我的意见。
“没必要。这种程度,楼不会塌的。”我说。
“下去走走吧!”她笑道。
我知道她有些害怕,想下楼去到人多的地方。但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不如就让一场天灾带走我好了。
“是地震,真的是地震啊!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她皱眉道。
“这几天看你也心不在焉的。”我审视她道,更像是在批评她一般。
“和男朋友吵架了。”她言简意赅。
“我是该劝‘和’还是劝‘分’?”我甚至和她开不起这样的玩笑,但仍这般调侃她。
她笑了,尴尬又似是藏着不想被察觉的“若有所思”。
图书馆管理员走进自习室疏散仍留在座位上的人,我们不得不离开。陪她走下楼时,她一路细数她这几年经历的自然灾害:地震、雪灾、台风、沙尘暴、雾霾、洪水……
“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她笑着说。
“是啊。”我看向那甚好的骄阳,应声道。
地震这天,我和“安枝”被疏散到学校的体育场。刚到体育场,她便接到男朋友打来的电话,直言有事要去处理,与我分别。
那晚,她没了消息。我给她发去信息,她没回复,打去电话,她也没接。我心里落空了好一阵,但好在那晚我睡得还算踏实。往后的两天半时间里,我都没她的消息。
她不在的时间里,我总会不时抬头看向她的座位。有时也会在她的座位上坐一会儿。她座位上的味道没有了。
落空感在她发来短信后瞬间消解。“我一直在想,你手腕上的伤,要鼓起多大勇气才能弄出来。现在想变得和你一样,但我怕疼。”
“别学我,不然来不及后悔。”我回道。“要割很深才能割到动脉,但在割到动脉前,会疼得不想再割了。”不管一个人是不是真想死,本能都会让其停下。除非再经历一遍绝望,且程度要更深才行,不然这种事根本没办法继续。人根本没他们想象得那般决绝。
“你在哪儿?”我拨通了她的电话。“还没动手呢吧?”我笑着问她,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些。
“还没有。”她的声音有些干瘪,多少让我有了慰藉。
“我不在学校。”她说。
“我知道。我去找你。”我说。“你在哪儿?”我再次问。
她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宾馆,问了具体位置后,我便匆忙去到那里。房门没锁,半开着,我从那半扇空间侧身进去。门廊有些窄,右侧是卫生间,往前走两步便是一张双人床,床对面是一套果木色长条桌椅,白色的椅子有些不搭调。椅子背靠桌子,正对着她,靠背上搭着她的外套。
她坐在床上,正削着苹果。她面容有些苍白,脸上的泪痕未及拭去,像是我来之前刚哭过。见我走进,她不禁埋下头,明显在躲避我的目光。她驼背暗自神伤的样子,整个人都像是缩小了好多。
“这么快就到了。”她自言自语,没抬头。
我“嗯”了一声,坐在她面前,长舒几口气,然后目睹了她从平静到流泪再到嚎啕大哭的全过程。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在她掩面哭泣时,我接过了她手中的苹果和刀。她哭的样子让我有些兴奋,又让我不自觉的身子后倾,想躲远些。
待她哭完后,我看着她,笑了一阵。她可能也觉得好笑,即便面挂泪水,也跟着我一起笑了。
“失恋了?”我问。
她点头。
“别灰心啊!往后还有更好的!”我安慰道。
她只谈过这一段恋爱,从高中至今。两人是高中同班,他学习不好,也常打架斗殴,后来辍学,去服了兵役,期间与她未断联系。退伍后,他便到她所在的城市安顿下来,常常约她,表露心意,随后两人顺理成章在了一起。而如今,他不再喜欢她了,便和她说了分手。
她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掌掴了他十多分钟。打他时,她没觉得伤心或委屈,而转身离开后,眼泪便夺眶肆意横流。他们的恋爱是心照不宣的,分手时也是如此。与他的见面,像是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她多少打起些精神,独自去到酒吧玩乐至深夜。
当晚,她碰到一个主动搭讪她的男人,或是醉意驱使,她向那人讲了自己的恋爱故事。那人安慰她,让她猛地觉得,不如干脆让他带自己走,就此放纵。后来,那个她连模样都没记住的人和她告别,自行离开了。她猛地对周遭大失所望。
她独自在宾馆中自我放逐,思忖着从前的往事种种,不知何时睡去,又不知何时醒来,饿了便叫外卖,困了就睡下。她的手很痛,前所未有的刺骨刺心般的痛。或许是幻觉,又如此真切。决心一了百了时,她本想发条短信向我道别,但短信发出时,她便改了想法,她觉得自己的迷茫和伤痛根本微不足道。
我一直陪她到深夜,她说了些事,而我也有选择的听了听。这期间,我打开电视,不为别的,只想让这房间里的呼吸声变得轻松些。
“好饿啊……”她一声叹息。
外卖送到时,她眼睛有了光亮。她的吃相不太好看,这顿饭到底是自我放纵还是自我安慰,我不知。
“人总是要爱自己的。”我突然摸了她的头,以为这样可以安慰她,但却着实吓了她一跳。
她愣了一会儿,然后头也不抬的接着吃。
“想喝酒。”她说。
“还能喝进去东西?”我问。
“不能了。”她说。
她见我正用鄙夷的目光看她,便解释道:“只是单纯的想而已。”
我没做回应,猛觉得不太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她让人琢磨不透。
“你喝不喝?”她问我。
我摇头。
“好吧。”她起身穿上外套,头也不回的出了门。我在原地傻傻坐着。或许我该离开,实际上我确实想走。但我想,若她回来看不到我,她恐怕再不会把我当朋友了吧。
她下楼买了两瓶超干罐啤,拎着啤酒摇晃走进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已经醉了。她拉不开易拉罐,我便帮她拉开。她猛地灌下一瓶,又去摸第二瓶。我又帮她把易拉罐拉开。她喝下几口后,便开始剧烈咳嗽,似乎再喝不下去了,便栽倒在床上,打着饱嗝自说自话。
“你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啊?”她侧卧在床上,不一会儿又蜷缩起身体。“你平时……你无聊的时候都干些什么啊?”
“削铅笔。”我说。
“这个我知道。平时总看你在自习室削铅笔。”她说。
“我这两天,要么喝酒,要么发呆。我发现没事可做的时候最可悲。”她说。
隔壁响起男女寻欢的声音。我把电视声调大,覆盖掉隔壁的那番声响。她“噗嗤”一声笑了。
“这种事你做过么?”她瞪大眼睛看我。
“突然这么问我,是下定决心想跟我发生点什么?”
不知谁的呼吸声、心跳声在整个房间里缓慢震动着,嘈杂又悸动,但房间里却是安静极了。
“睡觉吧。”她说。“我不介意你睡我旁边。”
我躺在她旁边,背对她准备睡下。不一会儿,她从背后抱紧了我。然后她哭了。起初只是抽泣,不一会儿便呜咽起来。我不敢转身,生怕转过身会让她觉得尴尬。
她无疑是晚熟的少女,对我也怀有异性的好意,但并非好感。作为朋友,或许分担悲伤是约定俗成的事。但我并不知该做些什么,甚至连转身将她揽入怀中的勇气都没有。
我的后背正被她柔软的胸脯紧紧贴合,这感觉同我所知的任何触感都不尽相同。那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柔软、熨帖,充盈着我想要安慰的一切。这梦寐以求的礼赠,在即将得到时,又不忍心触碰,也生怕破坏其美好。她的世界成了仅能从高空俯瞰的景廓,由于太过遥远,那景廓模糊不清,依稀莫辩。她那真实无比的柔软就在我背后,而我却渐渐没了触感。
我该如何对待这番情感呢?我不得而知。正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才会让人意乱神迷。她抱上我时,我似乎便已坠入回忆的楔子,和她的种种过往砸得我满心触动与伤痕。她手臂环绕着我,就此成了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部分。
直到此刻,我想起与人交际中因自卑和怯懦而四下躲闪的曾经,想起做过的错事和那些虚掷的人生,想起因自我鄙夷而丢弃的情感。那些曾加诸予人的痛苦,再一次回到了我自身。我很羞愧,因我不知是否真的在意这个从背后拥抱我的人,却又和这人躺在一张床上。也正因如此,我突然理解自己的内心是多么匮乏又渴求爱与关怀。我终于理解从前的寂寞和孤单因何而起,我不敢付出爱,拒绝爱,又渴望被爱,这缺失也正是我难堪、羞愧、混乱甚至疯狂的缘由。我从未爱人或热爱某些事物,从未在付出中体会些什么。
我们感受到了彼此的不完整,也让这难以启齿的悸动不完整地降临。想必她猜不到我下身某处正变得坚硬无比,她恐怕只顾着宣泄,却丝毫不会在意正贯穿我全身的颤抖和我心中正不断融化的东西。但我想她应该早已感受,我那份不完整的悸动,或许她对此理解得比我更深刻。
时间越长,才越能把人看得透彻,而时间再长些,人会变得愈发看不透。她哭声渐渐褪去,我们之间那不可言说的隐秘暗流也逐渐停止翻涌。这短暂的美好不是爱情,像某种不该来的冲动破土而出,又注定在岁月中消散得悄然无息。我们只是相互偎依了一段时光而已,我们只是对某一目标有着共同期许,在重叠的时间中结伴做了相同的事。因碰巧同步,才营造出这样的境遇。
生活中所有存在的证据都可能是为把人引至命运的错误选项。就如她所带来的错觉,在命运的年轮上刻了印记,虽抹平了岁月的焦灼,但却让我错误的相信记忆会永恒存在着,错误的相信我们会一直如初。
“我们昨晚,为什么……什么都没做呢?”她问我。
我们面面相觑。我看了她的额头、眼眉,也仔细打量了她的眼角与瞳仁。后来,不知我们谁先笑的,随后我们笑得更大声。
步行回学校的路上,我们路过冰封的江面。她执意要从江面上横穿过去,虽然这样做很危险,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她执意这么做,或许是为完成某种仪式吧。走过去,便是重生。
这一段路,我没留给自己犹豫的时间,便陪她走了。我们一路前行,踩着单薄的冰面走过去。路过江心岛时,她独自站在岛岸哭了一会儿。我站在她身后,在与她不近不远的距离。这距离恰到好处,她不会被我打扰,也能感到我的存在。
这岛很大,大部分土地被开垦或是被挖成了鱼塘。垄沟规规矩矩排列在四方形的冰面旁,像蔓延的大地根脉,积雪勾勒出道道清晰的白筋,像故意覆盖着什么,在其深处……
土被冻得硬邦邦的,虽然我们两人的步伐都很沉重,但厚厚的鞋子却没在地上踩出任何脚印。我盯看着远处的江面,被冰封的渔船,岸边突起的高楼,又顺着江的走向看流域尽处的水天灰白。手边的田地,随山坡走势排列的松树,不近不远站在我身前的她。我仿佛命中注定在此经历这场景,命中注定和她相遇,和这风景相遇。
我们在岛岸做了不短的停留。直到她停了哭声,我们才离开。我边走边盯看江面发呆,冰层下有空气,江水并未贴着我脚下的冰面滚滚翻涌。
“这江会一直流进大海么?”她猛地转头问我。
“当然!”我猛地回神。
“为什么这么肯定?这条江好像不与海交接的。”她面挂泪痕。
“为什么那么否定呢?化成云、化成雨,总有一天会落进大海里。”我说。
她默默叹气,恐怕她突然这么问我也是为了验证些什么,也恐怕她听了我的回答后,会想“这家伙果然还是无法理解我啊”……
“你为什么能这么想得开,我却做不到。”她问我。
我笑了,心想她还是不了解我啊。
她又长叹一口气,雾化的灵魂在面前缓慢升腾,又在头顶飘散不见,融进寒冷的空气里。春天到时,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化成雨露、微风、白云,飘去远方,落进大海里。
没过一会儿,她猛地冲我笑了。她这一笑,倒是在空中荡漾起涟漪,让我也猛觉得不懂眼前这人,也或许从来都没懂过。我读不出她现在是否难过,也不知她与我同行一路是否已感释然。就连她刚才对我说“走吧”,都让我对方向有了错意。我不知她要向回走,还是向前……
或许这寒冷的天气,把她的内心也冰封了。这样也好,只有如此,她才会与我疏离,我们也都不会再纠结于彼此的关系。即便我在她身后,她还是自己一人看了江。即便在我面前,她也仍保留着一片独自的领域。我知晓自己无法步入其中。她内心的大门似乎也只对我开启了一次,只在昨夜。而现在,那门也早已关闭。想到这时,我多少清醒了一些,才发现自己在她的世界里,或许并没位置。
往后的日子,我恢复了往常的生活节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学习,日出而做,日落而息。
距考试大概还有一个月时,她座位上方的灯坏了,便搬到了我旁边来。几天后,她原座位上方的灯修好了,但她没再坐回去。我们或许再也不算是朋友了。或许我们已有了超越朋友的亲密关系,却装作还是朋友一样。
紧张的氛围让图书馆变得死气沉沉,我也终于感到对现实的焦虑,想必她也如此,相较于我对自身的施压,她倒是总担心考不上研究生,要怎么继续往后的人生。我们似乎都在考研这条路上禁锢了自己,也忽略了其他可选的路,这着实可悲。学校是牢笼,学历是枷锁,奈何我们都向往束缚。
在那个冬季的图书馆里,我和她一如往常交流谈心。学得疲惫时,我们聊的话题很多,近在生活,远到未来。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她年龄大了,恐怕考上了研究生,也不会去读了。
她像极了一个无所谓未来的矛盾体,和那些为考研而考研的人不同。她总是漫无目的追寻,又在追寻中变得漫无目的,像是不知去做些什么,便找些眼前可做的事去做。她也曾问我,为什么要考研。那时,我翻开买来的一本二手复习资料,扉页上赫然写着:“在最好的年华里经历最艰难的生活,才配人生。”我把这话给她看,多少算作我的回应。总之,不要让时间来嘲笑你,我对她说。
考试结束,我与她告别,去了胶州湾旅行。在一处灯塔旁,我给她写了信。写信前,我便知道自己不会寄出这封信。写完后,我为信拍了照片,随即将信撕碎,任其被风带走。我以为风会把它带进大海,但实际上灯塔的位置离大海还有些距离,那些碎纸片无非成了散落各处的垃圾……
“安枝”:
我正在海边的一处灯塔下执笔予你。即便知道你不会收到这封信,但也努力想告诉你这里发生的事情。这里风景很好,悬崖上的海湾别有风情,我和影子交织在阳光的缝隙。影子告诉我,它和我一样思念你。
今天我还是一如往常失落与伤感,未见好转,甚至愈演愈烈。我来到这里看了我的姐姐,她的生活似乎不太如意,但我并不想过多搅乱她的生活,所以关于她这几年的经历,我并没过问。
我的一个朋友,和我不算熟悉,之前在这里出了事故,偶然离世。我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很久后。决定来这儿,也多半是为了看看他出事的地方。但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来这儿也并非是怀念他,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愿相信他已离去。
一直都是如此,我总是做着一些让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好像做这些事的动机又都发自内心。
不明所以,又不知所云。总之希望你一切都好吧……
祝福你。
后来我们都落榜了。她联系我,问我以后的打算,我说不知要去做些什么。即便这样说,她也知道我会再考一次。她说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这件事了,像是本就在做一件根本不会有结果的事那般,这长久以来的负担终于可以放下。她鼓励我继续走下去,并告诉我:“失败是另一种成长。”
两个月过去,我开始行走至生活的一片艰苦地带。我尝试改写一本小说,在此之前我已断断续续改了4年。想从那草稿中拔出困惑,便要抛弃之前写下的故事,重新开始,无所不用其极的将自身掏空,再添补脑海中重新立意构思的新鲜部分。在此期间我又一次走向了抑郁的深渊,明知自己这样做可能会发病,却仍忍不住封闭起内心。或许这件事真的让人上瘾,对此我也并非不知。
我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后来他人不理解我为什么一次次考研一样。我解释不清,但仍要如此。身在其中的人不懂自己为何投身其中,就像音乐家拼凑出音符后才明白这是内心的声音,作家落笔后才发觉写下的故事处处有自己的影子,那些被引力放逐而坠入天际的人,若是妄图划破闪电,便注定一生随风漂泊……
发病期间,我在莫名的失落中告诉自己:不能一事无成,也不能不快乐。但之后我变得暴躁不安,甚至会因找不到从前用过的一支笔而把桌案砸烂。失物难寻,即便曾经拥有过。等待与寻求最过难熬,如同想找回记忆的那种时候……
大学毕业后不久,她又谈了一段恋爱,然后便结婚了。也许,她早我一步看透这生活的本质,也做出了选择。
她没邀请我出席她的婚礼,这在我意料之中。但她完婚的那天,我还是发去了祝福。那天,我想起她做过的一件感动我的事,她曾借走我的手机,在手机中给我留了一段话。那段话附在手机日历中,被设定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动出现。这事我全然不知,而我第二次考研的那天,她的留言突然出现。
错愕之中,我猜到是她做的这件事。她写下了“考研加油,金榜题名”一类的祝福,也夹带着部分情感的隐喻,告诉我她很感谢我这个朋友,也想在未来的日子里,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
我把那些话珍藏在回忆里,欲盖弥彰般,隐藏起部分惊喜和感动。
她是爱我的,这我深知,而她也曾将此隐藏至深。这爱是纯粹的,超越男女性别界限的、洁白的、深邃的……
但她留错了时间,那消息在第二年的12月才出现。很多事也如出一辙,巧合般出现,又被巧合的错付。
她本与我约定每年在某处的纪念塔下见一面,一起看看江边的风景。这让我想起了电影《ONE DAY》中的情节。主人公在毕业晚会上一见钟情,在步入崭新人生旅途的临行之际,他们成为挚友,约定在每年的“那一天”见面。而这对我来说,实在煎熬。在现实中刻意制造不置可否又缺乏因由的不现实情节,总会让我对这情感更难以释怀……在每年约定见面的日子,我都会刻意逃到远离她的地方。
后来,我带着两次备考失败的经历考上了研究生,开始进修硕士学位。在我读研一的那年冬天,许久不联系的她给我发来消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会想起你,也想再试试考研。
我没有回复。
那一刻,我才猛地明白自己曾犯下怎样的错误。也正因犯下这错,才会让自己长时无法处理好与她的关系。我错误的把她的礼貌当成了一种“回应”。如此而已。猛地想通这件事后,我笑了,这笑容来得不明缘由,但我发现自己开始对与她共处的那段过往逐渐释然。然后,我删除了她的信息。
我早已知晓她有了孩子,也为她平淡、幸福的生活暗自慰藉。但我不得不承认,看到她发来的信息时,我内心中本平静流淌的江河又开始翻涌,本已冰封的江面也终于开出裂痕,暗流喷薄而出,卷起记忆的浮冰,涌起脑海的泥土,翻碎内心的砂石,裹挟那些不明所以又无从放下混乱情感,拍打着岸,奔流向海。
那一刻,我仿佛又置身在冬季的图书馆,被包裹在熟悉的气味里。我还记得与她在图书馆看书时的心情,那美好的部分,总会温暖又刺痛。
一马平川的心原上万马奔腾入境,红尘滚滚踏遍我满心的美好和伤痕。
往事云烟,只消用一个微笑便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