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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妈，来告诉你们一声，你们的孙子今年考上一本了，孙女研究生毕业去花城上班了……来，点根烟您抽着听。孙女也回来了，咱这里讲究女孩子不让上坟，孩子在车里等着呢。”满囤跪在那一堆坟前，一边念叨，一边掏出防风打火机点燃华仔牌香烟，用劲吸了两口，看着烟头的火旺了，才毕恭毕敬地将香烟插在了坟前。又将带来的各色水果吃食整齐摆放在石头垒起的台子上，“来，给你爷爷奶奶磕头”，他伸出戴着厚手套的右手，招呼儿子跪在他旁边。“神三鬼四人两下，记得是四下啊。”看着儿子认真磕头的样子，满囤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他妈活着时常说的一句话：“这是老谢家的顶门棍呢！”那时候他妈已经瘫痪在炕上四年了。

虽说戴着帽子围巾，还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满囤还是感到冷得厉害。方圆几十里地，只有他们这里除夕上坟，让离去的人也一并过个大节。他拿起那些水果吃食在坟地里撒了一圈，那些土堆是他的爷爷奶奶，他的爷爷的爷爷奶奶，他的叔叔伯伯们。上坟仪式完毕，满囤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四下望望。老家的天是真蓝，澄沏干净，云也白，三朵两朵不经意地在空中飘着。地上却是一片枯黄，退耕还林十年了，当初种下的小松树身量已长了不少，可到底还是不成气候，硬挺着一身灰绿的松针在呼呼的北风中瑟缩，没有半点青松挺且直的模样。远处的山上倒有一片片的绿，那是多年生的大松树，山头的积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像是戴了顶蹩脚的白色烂绒线帽子。

上坟的村子名叫大莲花村，满囤上学后才知道莲花长什么样子，那时候他就奇怪这个靠天吃饭、喝旱井水的地方怎么有个这么好听的名字。问他爹，他爹正抽着一锅旱烟，先用劲吸两口，吐出一股长长的白烟，将烟锅在鞋后跟上磕了两三下，才不紧不慢地张口说：“明天天气好时，你站在村口看看那山的形状是不是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后来他真去看了，可看了好几次，也没看出莲花的样子。

满囤是他爹四十八岁时得的儿子，村里人口中的老生子。从小身子弱脑子活极不省心，小学时就跳窗户进入大队的烤烟房里差点被闷死，初中住校时饿得吃不饱晚上翻墙到住户院子里偷玉米，高二时抗议学校食堂的伙食不好组织学生罢饭……种种劣迹，他爹气得骂：“这个灰孙，真不该生下！”第一次高考自然是落榜，长他十七岁的大哥劝说老爹让他补习一年，理由是就他那身量，回家种地也成不了一把好手，芦苇杆般地细。原来的学校因为组织罢饭是不能上了，家里人七拐八弯托关系将他送到了另一个市的厂办高中，基础太差，加上一年也没怎么用力，第一次补习还是高考落榜。老爹怒了，说啥也不让再补习，每天赶着他下地干活，早上带着干粮咸菜水壶下地，晚上太阳落山才能回家，倒不是老爹故意磨他的性子，实在是这小山村里的地块都很远，一来一回的时间耗不起。正是暑天，只七八日的光景，满囤的手全起了燎泡，脸上背上晒脱了皮。这时他才真急了，求告老爹让他再补习一年，考不上就回来种地，看着烟锅里的烟明了灭，灭了明，明了又灭，老爹终于同意让他再补习一年。

那一年满囤是拼了命的，补习的下半个学期因为累和营养不良，他得了肺结核，独身一人在外地，每天骑着辆破烂的二八自行车，到几里外的诊所注射红霉素，再忍痛自己骑回来，浪子回头迷途知返，老天也怜惜他，满囤终于考上了中专。

满囤猛吸了口烟。如果从上高中算起，他已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小村子快四十年了，可缺水和饥饿这两件事却烙在他的记忆里，此刻又蠢蠢欲动活泛起来。

那时整修旱井是家里的大事，不论家底如何，总要买些白灰，和了从地里专门寻回的细红泥土，拌好后细细地反复涂抹，惟恐渗漏。家家都有两三口旱井，夏天存雨水，冬天存雪水。早些候时做饭用的水要到十里外的徐村去拉，驾上驴子，夏天拉水冬天驮冰，后来徐村的水井水位下降，不再让外人拉水，他们做饭也便只能用旱井水了。舀一瓢水，洗了脸洗衣，洗了衣擦家，擦了家澄清后喂牲口，是一滴也舍不得浪费的。再就是饿，地贫人困，只能种些土豆、莜麦、玉米，肩挑人扛，一亩地打不了几斗粮食。五六岁时有次他饿得躺在炕上哭，他妈从咸菜缸里捞出一把腌菜，攥干水，又从面盆里捏出两撮莜面，将莜面与腌菜拌在一起，他吃得那个香啊。还有一次，爹妈下地干活，将他托付给奶奶，奶奶心疼他，淘洗一碗小米，上面铺上几粒炼过的羊油渣渣，上锅蒸熟后小米饭油汪汪的，那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饭。

“爸，上完坟就回吧，这么冷的天！”儿子的话牵回了他的思绪。站起身，满囤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几步又回头，指着一片地对儿子说：“喏，你爷爷奶奶坟前那块地方就是我和你妈的，到时候我是要回来的。”儿子莫名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来，快坐炕头上烙烙，这天儿冷的。”被称作二哥的本家兄弟热情地将满囤和孩子们让进了自己的家。满囤是本家人的骄傲，自打高考上了中专，就跟换了个人，学习努力，工作踏实，先分配在县里，几年后到了市里，十几年后又到了省城。二哥比他大不了几岁，经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脸上透着不健康的黑青色，额头的皱纹很深，刀刻般，看上去跟他更像两辈人，“来，喝杯热水，这水好呢，今年政府专门给钻的井，330米深呢，比你们买的那矿泉水好喝。”他伸手接过来，清清亮亮，抿了一口，果然是甜甜的。有时他给儿子讲自己小时候的事，说每天喝的是“鸟雀咖啡”，儿子好奇追问才知道是旱井水的戏称，因那水里总会有鸟雀的屎，儿子就觉得那水还能喝真是不可思议。“二哥，这村里人不多了吧，这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人呢？”热气氤氲了他的眼镜，他摘下来边用衣角擦边问，“户口上有六百多口人，实际住在村里的没几个啦。娃们要上学，都搬到城里去了，逢年过节回来看看。从东头算，靳二蛋家没人住、谢四家两个老人……”二哥扳着手指头，“四十多口人，不到五十个。”“这么少，不是吧？”满囤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小时候村里可是有高中的，那些能人们吹拉弹唱、净旦末丑，村里就能凑齐一台戏。“那这次从西头算起，兰二白家他妈，谢三蛋家他爹……没错，就是不到五十口人了。”二哥又数了一遍。满囤转头从窗户望出去，家家户户的房顶都是一色的红瓦，窗户都是白色的铝合金，“那是今年扶贫给各家新换的，户籍上有人的都换了。”二哥主动说道。“村里现在没人种地了？”他又问，“种啥哩，都还草还林了，种地也没几个收成，不抵年轻人在城里打工，还能顾了孩子上学，给娃们谋个好前程！我这也是岁数大了，养着一群羊呢，不用管孩子，养羊挣的钱够我们老俩口用。”东一句西一句，再能聊的话题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黄历了，满囤喝了三杯水，真甜！

“爸，还没给老屋贴春联呢。”儿子小声提醒他，他一激灵，这可是正事。从本家二哥家出来，他带着儿子女儿回到破败的老屋前，屋角上那棵杏树更高了，枝桠光秃秃的，小时候顽皮的他常躺在小屋的房顶摘杏子吃，院子里的干草随风摇曳着，他也不嫌脏，径直踩出一条道来，拿出带回来的春联，和孩子们一一认真贴上抚平。四下看了看，相邻的几家院落也是同样的破败，也是通往门前新踩出的一条道，也是每扇门上都贴了崭新的大红春联。

“春回大地万物苏，福满人间喜气盈。真好！”满囤看着贴好的春联，突然有种完成使命的神圣感。“凡是贴了春联的，说明这家还有人在呢！好好活着，老家就是根，过年是大节，走的再远，也是一定是要回来上坟贴春联的。”他喃喃自语，不知道是说给老屋听，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女儿儿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