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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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以此文纪念我生命中和精神上的父亲。

                                      ――自题


父亲一生爱树,也好植树。树成为他生命的依存,也是他精神的寄托。爱树,既爱树的生机与挺拔,也爱树的美质与坚柔,包括丰饶的果实及富美的精神力量。这份爱好以至与他一生的职业及习惯紧密相联,仿佛他的生命就是一种与树相依相存的修炼,又一次次与树自我轮回与超越。

我村大概有种植果树的传统,记得小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栽种果树,房前屋后,左邻右舍,到处是果树,有桃树梨树枣子桔子,在村童的眼里,村子就是一个四季飘香、瓜果遍地的世界。父亲最好栽种果子树,由于长年在外奔波,一旦发现有什么好的果树苗,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回家里来,因此我家在村子里是种树最多,品种最全且栽种最好的一户。最具代表性的果树是枣树,两棵枣树并排直立,高过房顶,两三米之内绝无旁枝,结出的枣子大而且甜,成了我们在村童面前炫耀的资本。父亲栽种的果树绝不仅于此,一次他从外地做工回来,带来几株栗树苗,这在村里绝对是个"创举",村子里的果树品种很多,却没有任何人家里栽种栗子树。我们没见过栗子,也不知何味?父亲说,就是毛栗子一样的味道,比毛栗子个大,有乒乓球一样大。我们几个半信半疑,一种期待、渴望与想象与日俱增。树一年年长高,却总是不见结果,让我们每年都是从渴望中失望,又从失望中滋生新的渴望。这也引来母亲的不满,坚决要砍掉改种其它果树,父亲总是笑笑说,明年一定会结栗子的,不信,到时候你们看。一句话又增进了我们新的希望。又是一年,春来萌新叶,夏雨润繁柯,一到夏天,栗树长出一串串碎黄如米粒大小的花儿来,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让整个屋院都充滞着这股清气,经月不散,“嘤嘤”的蜂鸣蝶影之声不绝于耳,这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每天放学回来,总是仰着头,寻望半天,希望能有所发现。终于从树顶上结出几个毛绒绒的翠绿小球来,如小鸡般大小,缀在半空,仿佛天空中的星斗。等待与岁月一样慢长,到了秋天,小球不仅长硬长粗,还裂着缝口,睁眼望着天空,亦如树下我们渴望的眼。

我家的后面还有一棵树,长在母亲的小径旁,紧紧依傍着我家的菜园――周家院,一棵如今已触地参天、亭亭如盖的大香樟。

记得我家的菜园一直经营得很好,母亲总是和我们几个小孩儿在菜园里锄地种菜,分垄成畦。有大蒜、麻葱、白菜、萝卜等时蔬,也有一些红薯、芋头、芝麻或黄豆等杂粮,那时的年月,家里孩子多,经济困难,母亲就带着我们栽瓜种菜。俗话说,瓜菜半年粮,周家院几乎成了我家的"粮仓“与“希望”。每次得空,我总是随母亲一起在菜地里伺弄着我们的"希望"。

一次父亲又从外地带些树苗回来,父亲说,我家新做房子后,公家修路,砍了一棵大樟树,需要补上几棵树才行。我们问:那种在哪儿?父亲说,后院已经栽满了果树,樟树苗就栽在周家院吧。这一想法,又遭到了母亲的反对。理由是,周家院是菜地,菜地种树,肥料水份乃至阳光都会由树占去,菜就没有了空间。父亲说,树还小呢,占不了什么肥料和水份。母亲认为,树一旦栽下去,总会长大的,等大了,菜地就没法种了。父亲说,等长大了,我们再砍。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树要种,可以种在莱地之外的荒坡地上,不能占用菜地。荒坡属集体的土地,长出来的树就属于公家的。父亲说,公家也罢,私人也罢,只要有树就行,母亲勉强同意。父亲和我们一起把几棵树苗种在菜园的荒坡地上,挖坑,浇水,填土,踩实,边上再插上几枝荆蔓,算作篱笆护佑。那时我们对树没有概念,父亲每次回来总要去菜地看看。几年下来,种在坡地上的樟树,慢慢随荆蔓一起,出人头地了,树干有碗粗,树枝树叶也慢慢伸向菜地,菜园里的菜也越来越瘦。母亲说,地里一点也不长菜了,肥料都被樟树占去了,要么砍掉菜地边的树吧。父亲还是说,等长几年再砍,可以做家具派上用场。这一等又是好几年过去,我们长大了,树也长大了,一次父亲说,把周家院的树砍了吧,可以派上用场了。母亲却说,那么大的树了,砍了太可惜了,舍不得。父亲说,你不是一直吵着要砍吗?母亲说,这么多年也有感情了,像自己的孩子。父亲说,那菜呢,不要种菜了?母亲说,不要了。

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父母也都老了,早已不种菜了,菜园早已荒废,成了一块空地,树都已长成参天大树,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后来,村里从荒坡地上修了一条环村公路,正好绕过大香樟,村人把树用石砌围护起来,与对面的一片竹林形成对应,与村中其它的百年老香樟一道构成独具特色的村容村貌与自然文化景观。去年,我村被评为全市“特色乡村",就是以种植和保护老香樟树为一大特色,其中也有父亲的树。

父亲的树,影响了他一生的职业,反过来说,因职业习惯,加深了父亲对树的情感。他不仅种树,也识树无数。从树理中看出木纹的美质与坚柔,丰富与浪漫。年轻时一个木匠担游走在千村万户,大街小巷,因木工活做得好,一传十,十传百,就这样一户连着一户,一家传着一家,一路走来,便已是半生。村人或东家都喜欢一边看他做着木匠活,一边与他聊些家长里短或交流木业木艺、人生百态,看他做事的一招一式又是那样举重若轻、随意自然。最让他开心与惬意的事是,傍晚收工后,带着一天的疲乏与劳顿坐在饭桌旁,主人伺以小酒,客客气气,父亲一边端着小酒,一边静静地观赏着自己制成的每一件家具,仿佛一位资深艺术家打量着自己如意的作品般,轻轻的啜酒声已透出父亲对一天劳动的满意与会心。那些刚脱胎的家具,带着原木的纹理与色泽,如刚出笼的馒头散发着特有的清气与木香,手之所及,触如童肤,腻而不滑,敲起来"咚咚"的响,我至今收藏着父亲亲手制作的无漆杂木方凳,几十年过去,不仅牙口接缝纹丝不动,木色暗合,时有淡淡清气逸出,实在是难得的艺术珍品。父亲总是这样,喜欢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让东家满意,更让自己内心安稳。

父亲喜酒,远近闻名,但从不酗酒,也没见他醉过酒,每餐不过一二两而已,高兴的时候三四两,决不贪多,我熟悉父亲品饮的姿态,眼睛微闭,嘴唇微启,轻啜慢饮,似有饮声,如茶人饮茶,细品慢味,吐纳芬芳。这种爱好,从年轻时起,至老不改。不在乎酒的贵浅,更喜欢酒的醇厚与烈性。其实,他一生中喝的酒几乎全是村醪,用糯米发酵蒸馏后制成,当地人称为糯米酒或星子酒,星子糯米酒以温泉东山最为有名,以优质的糯米和纯净的山泉水,组成奇妙的化学反应,清冽甘味的蒸馏水汩汩流出,浓香扑鼻。头酒也称虎头酒,度数高,性子烈,父亲就喜欢这样有劲的酒。每餐酒后,脸有酡红,人有微醺。几次我都是与酿酒师傅打好招呼,有虎头酒帮我留着。一次父亲搭我下乡工作的顺风车,顺便在乡里吃了平生唯一一次的"公家饭",喝的酒也比他平时喝的要好点,回来后告诉母亲,怎样怎样开了"洋晕"。他教育子女的方法很简单,有点庄老哲学,随意自然。与母亲的打骂式教育恰好相反,以至母亲怪他不管孩子,实在躲不过去,要处罚我们,也是故意把处罚前期的声势弄得过份夸张,寻找柔软而多刺的竹梢作为"鞭子",放在一旁,要求我们跪地反思。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次父亲找到我,说,他感觉自己精力日渐不支,总有一天拿不起斧头,需趁早想办法,改行做点其他的事,我看看父亲的脸,沉默不语,好久便说,实在做不动了,就便硬撑着,我们又不是养不起你。父亲说,现在还能干得动,我和你娘能挣一个算一个,不能全依赖你们。我说,想法是好的,我支持你。并把自己仅有的几百元存款给了父亲。从此,父亲又从零开始,做起了流动商贩,到后来,渐渐定位于横塘铺街里,弄些五金交电、南杂百货等买卖,基本能维持老俩的生活费用,这一转身,也彻底改变了他过去的生活节奏。到了晚年,生活相对安定,日子也好起来了,但由于年轻时过度操劳,身体时好时坏,75岁那年,母亲的生日,我和弟弟一起请老俩口在碧竹村吃了个饭,算是为母亲庆生,只是没过多久,母亲就轰然倒下,接着父亲也因脑中风,而开始轮椅上的十年艰难岁月。在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情况下,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照料的家人也精疲力尽,这种压力与日俱增。后来我有一诗记录当时境况:已丑年来,父母双病,均不能自理,迄今经年有余,家人陪护,殚精竭虑,感而有怀,泣吟一律。

父困床笫母更哀,一为中风一心衰。

终夜呻吟声渐竭,经年陪护力近殚。

忍对双堂悲寂寂,笑转孤身泪潸潸。

自古忠孝难全悌,天下谁人无泰山。

一年后,母亲溘然长逝,留下父亲一人在轮椅上,家人陪护越来越力不从心,我便安排老人进了福利院,每周去看他一两次,带点吃的,但有一点不能少――烟。如果说,酒是父亲生活中的调节品,那么烟是父亲身体健康的晴雨表,父亲喜烟也是由来已久,至老尤甚,为此,没少遭母亲的数落,患病后的父亲不能说话,只能靠肢体语言与我们交流,他的是与否不是点头摇头,而是用五指合拈表示对或好,用摆手表示否或不好,偶尔也能发出一个"好"字的音节,仅此而已。就是这一声"好",让他从一个生活的"智者",一下子变成为生活的"禅者",由于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一切都靠儿女们护理(后来护理交由福利院专业护理担任),所以儿女们说什么他都只有一个"好"字。叫他吃,他说"好",叫他不吃,他说"好",要他躺,他说"好",扶他坐,他也说"好"。每次我来看他,陪他抽支烟,一起聊聊天,他高兴,没聊上一会儿,又急匆匆要离开,他也只会说"好"。明明希望我多陪陪他,但我还是忍心说有事离开,父亲还是一个"好"字,除说"好"外,他不说任何一个别的字,此时的父亲如一个参悟透生活的禅者,一切都已看开,佛只给了他一个字,那便是凡事都是"好"。只有参透人世间所有是非,生死对错的人才能有此境界,才能有此"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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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小年未到,老人偶感风寒,我赶快通知家人把父亲接回家中,小心伺候,只是流感来势汹猛,老人无法招架,气若游丝,医院与医生都已辞盘,要求我们准备后事。我笑对父亲说,爸,您要是想见娘,也一定要在家过了年再说,娘在那边等您多年,只有到了年后,娘为您预留的茔地才与您合。父亲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意,轻咳了两声,晚上叫来我的一个学生,继续为父亲输液,几天后,父亲神奇般的坐了起来,也开始吃些稀饭,烟也一支接一支的抽着。侄儿为老人抹澡、泡脚,还推着轮椅在村子周围转了一圈,来到周家院父亲当年种植的香樟树下,点上一根烟,轻烟袅娜,奇香扑鼻,很快汇入浓荫之中,与树荫连成一片。此时的夕阳余晖洒在绵延不绝的山形树影上,也照在老人的脸上,仿佛一道圣洁的光,净化着这个世界。其实人与自然总是在一次又一次中进行着轮回与超越,每次的轮回都是一次洗礼与涤荡,灵魂也得到了新的升华。父亲留给村人的树,也是留给我的树,撑立在村头,成了父亲的另一形象。每年花开时节,新叶翠绿,花开如粟,清香款款,醉馥村人,与村中为数颇多的老香樟一样,成为这个特色乡村的精神象征与思想源泉。

年后初三,老人平静地走了,我泣撰的挽联是:匠亦谋生商亦谋生抚育六稚成大树;行也修身坐也修身功成一宿已平生。横批:遗爱千秋。

                                                                                                                      2018.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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