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来临之际,善也的一爿餐厅还在继续营业,为那些考研的或是没有想好去哪消暑的学生们做点外卖生意。这将是一笔额外的另有用途的存款,他可能去杭州见一个女孩。他问过她:“暑假去看看你?”“随你的便,”她在微信上回答道。善也握着手机,反复读着女孩头像边上的这几个字,心里甜丝丝的。
天气太热了,厨房里排风扇的嗡嗡声仿佛还在增加老虎灶烘烤人的热度。善也讪讪地对着一胖一瘦、汗流不止的两位厨师的身影说:“再坚持坚持!”他们在炉灶边挥舞着锅铲,没工夫回答,因为实在是太热了。
送外卖的两个兼职有一个回家了,善也亲自上阵。骑着电瓶车在宿舍楼群之间穿梭,他能闻到饭盒里的油味儿。长期以来,不管他是否吃过饭,这熟悉的饭香都不能引起他的食欲。他瘦了,而且又晒黑了,他对自己在女生宿舍门前不能展示一个阳光的形象颇感到抱歉。所幸他也没有从谁的脸上看出对盒饭之外的什么东西感到过兴趣。
歇业的那天晚上,善也请自己的几个员工在外面一家有音乐学院的女孩弹钢琴的饭店里吃饭,饭后大家还去唱了歌。虽然平时善也没有老板的样子,但这个举动受到大家的赞赏。
“下学期见!”善也说。
“下学期见!”大家说。
其实善也并不明确自己下学期是否还在这里坚守。每一个重大决定之前,都是无尽的权衡。这是一种孤儿般的感受。善也只想保留下一步的退路,从而获得一段喘息的时光。
善也没有着急预订去杭州的火车票。他疑虑过这趟行程也许只是收获又一个无意义的结局。他和这位昔日的女同学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况且在高中时期也没有深入的交往。他们俩在手机里温温吞吞地聊了两个多月,彼此互为这段时期说话最多的对象。善也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之前的女朋友们都强调过这一点,仿佛她们就看中自己这个优点似的。
现在,他们俩最大的共鸣是,都孤身一人,都需要一个可靠的慰藉。此外,他们都属于曾经学习成绩不错而毕业后都为工作辗转的人。他们有一些共同认识的同学,虽然都不怎么联系了。
南昌的夏夜看不到星星。城市的灯光映衬着天空中的云气,使头顶氤氲着一片奇怪的橘黄。善也像每次质疑自己的决定那样,想着这次奔赴千里的浪漫——因为缺位而营造出来的浪漫,其目的性稍稍胜过相亲。有那么一刻,他想到自己可能根本不爱她。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需要的是爱,而对方也需要;我们都是懂得惜爱的人,即令事实证明不合适,其过程也一定是绮丽的。此外还能做什么呢?善也把嘴边香烟歪向一边,眯缝着眼睛对自己苦笑一下。
善也没有来过杭州。这座城市与他预想的一样繁华,有序。他以一个过客的身份直奔一个地址。女孩的住处就在她读研的学校附近,她租的房子,邻居也全是学生。她擎着阳伞在公交站等着他。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很热吧,我为你准备了冰镇水果沙拉噢!”女孩俏皮地说。
还是当年那个长不大的女孩呢,善也心里感叹。他看出来她穿着碎花连衣裙的清秀模样有为他特意打扮的意思,而他们俩相互问好的口气就像一对久违的老朋友。这给善也增加了信心。不过杭州的酷热跟南昌是一样的。周围形色匆匆的人流都面带无暇他顾的城市气息,连带着他们俩也无心多言。他随着她来到她的住处。
进门就是一间带卫生间的卧室,装着不锈钢防护网的阳台下摆着电磁炉和电饭煲,一张单人床靠着墙,墙上贴着漫画彩纸,而书桌又紧挨着床头。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
“很温馨的小家呀!”善也把包撂在洁净的地板上,略带夸张地说,然后在房里唯一一把塑料椅上坐下。
“谢谢认可,请品尝本人自制水果沙拉!”女孩欢快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盆雪糊状食物。
“好奢侈,竟然还有冰箱!”
“我可买不起,房东的旧冰箱,这是对女士的特殊照顾噢!”
“嗯,好房东可遇不可求呀!”
善也嚼着冰凉的水果颗粒,连连夸赞味道甚好,然后看到期待中的女孩持续的笑脸,接着又怕冷场似的询问她的研究生生活。
“当年我也想考研来着……”
“我的想法很简单,考研,在杭州当老师,你知道的,现在城市里就是小学老师也要研究生学历了。”她坐在床沿,用牙签往嘴里送去一块水果。
“嗯,你的愿望马上就可以实现了……现在,就缺个男朋友哈……”善也笑着说,但又觉得并不好笑。
“哼,男朋友之类的玩意儿太不可靠……不如一个人过得自在,等工作稳定下来,自给自足,睡懒觉逛街看电影旅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很美了!”她仿佛看到自己已然过上想象中最美丽的生活,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善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的确无法对她口中的理想日子表达异议,但觉得即使如此寻常,也离自己很遥远。他顿了顿说:“以后确定在杭州定居了吧!”
“那当然,杭州是很好的城市。”
“包括买房子?”
“这当然是两个人合力的事,不过主要责任还是在男方啊,否则还有什么理由钻进结婚的牢笼呢?况且只要在郊区交足首付,再慢慢还贷款,我就很满足了。”
这是迟早面临的问题,善也心里想。他羞于表达自己在经济上的不自信。但是他的沉默已经将自己的想法传递出去了。她是个没有摆脱女孩气的女孩,可也有足够的聪慧为未来的实际作考量。她突然起身去窗口巡视,窗外是专为学生提供消费的一段村中街,虽然此时游逛的学生有很多,但天色尚早,炎热依旧,还没有到饭点。
晚饭后他们去逛了商场。善也一心要为她买个礼物。这是预算之内的事。总要有一件物品好为这次见面留下一点纪念。商场里适合女孩的东西琳琅满目,他问她想买点什么。可这不是一个好问题。他发现诱人的东西都太昂贵,而衣服之类的物件又缺少纪念意义。最后在她的抗拒之下还是买了一个挎包。当她提出要为他买一只钢笔时,他毫不劝阻,因为他不想再增加任何不快了。
那天晚上他在地板上铺着凉席睡,拿她一件大衣为下半夜御寒。在来杭州的火车上设想的浪漫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没有踪影了。他发现没有多少话可随心畅聊而同时又不涉及一些敏感话题的。而且她很快入睡了。他几次想起来吻她,因为他觉得身体上的亲近胜过千言万语,可是苦于找不到铺垫和过渡。他想象得到,如果在她睡着时做出亲吻的举动对于惊醒之中的她无疑是流氓的侵犯。
善也躺在硬硬的地板上一直没有睡意。他甚至有种孤独地置身于南昌的出租房里而床上的她只是想象出来的画面的感觉。他想着此时这栋楼里其他出租房里的情侣在干什么呢?他们会在恋爱的那股新鲜劲过去之后每晚进行着怎样习惯麻木的对话呢?他的眼皮疼痛,可是大脑不受控制地涌现着自己这一生各个时期破碎的记忆片段。他生出与这个陌生女孩见面的悔意,可是即刻又被其他的种种懊悔淹没了。
如果这只是一个开始,后面会有怎样的继续呢?等我回到南昌转租掉餐厅,搬来杭州找工作?我能干什么呢?或者再继续每隔一个月坐三个小时的高铁来看她一次以增进感情?如果此刻她对我提出某个要求该多好啊,那至少代表她拥有某种信念呀。如果她说她会一直等着我,哪怕让我在一年之内攒够一笔钱然后来这里安定也好啊。明天她会不会醒来就对我说“善也,我想好了,先跟你回南昌!”?他听到一声嗤笑,来自自己的牙缝。他感到头疼欲裂,而窗外的黑夜却迟迟没有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