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雁归返,此时夕阳更红,洒在江上,血波粼粼,像枫叶漫江,也像一场红玫瑰集体的枯萎。
吴刚先向黄吉锋的酒杯里缓缓地倒酒,酒声如在呜咽,在夕阳波光的反射下犹如人血自壶嘴里泄出。吴刚先说:“往事如烟,尘世如水,水中人漂泊不定,悲喜参半,纵使上岸也不过是继续往前路颠沛,不知何日才是个头。”把杯中的残酒一干而尽,继续说:“你我今日一别,他日江湖再逢,这人世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说罢,双手拨起船底的江水,江水在空中翻滚倒腾,不一会儿江水复又落下,消融在江心,仿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江水明明仍在船底,仍把夕阳完美复制在它的表面。
黄吉锋凄然一笑,想起过往的种种,不胜唏嘘,当年的风云叱咤早已风流云散,万丈豪情也已是化为朽崖千仞,欲戎马报国却国事难振,欲匡济国事则民生已然凋敝,一切像这水之东流,奔流到海已是定局,不仅非一人之力所能挽澜,纵投万鞭堵江也只是枉费心力。他抬头看了吴刚先一眼,眼神透露出一股悲壮,说:“人在江湖,自各有际遇造化,本是寻常之事,只是这天意从来高难问,也非凡人所能窥探。你我相识于沧州,结盟于太湖,破贼于秦川,功败于潼关,曾名震华夏,意气风发,而今受时势欺侮,正应了循环自然,大丈夫虽意不能平,却也宝剑折断,再难跨马,岳灵何等英雄竟也身亡,这江湖诡谲,只怕从此不再是清平天下,徒费半生心力英明,而今却豺狼当道,小丑公然出来跳梁,在那蝇营狗苟、欺世盗名。你我意气散尽,正好收敛锋芒,从此归于山林,把酒度日,莫再问沧桑世事,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吴刚先面有不平之色,指了指胸口,问说:“心能安吗?”黄吉锋把吴刚先刚才斟酌的酒直灌下自己的肚肠,只觉烈气陡生,直冲上眼,泛起血丝,并不答话,转头望向茫茫无尽的江水,右手紧握剑柄,哪怕它再已无出鞘的机会,但握住它,心也才有些安定。一个注定要靠握住剑锋才能心安的人,此时竟想着将这剑沦为书籍的装饰品,求一个自欺欺人,黄吉锋苦笑了起来。
吴刚先知他苦衷,心怜故人落魄,而小人猖獗,朝野上下竟或熟视无睹或助纣为虐,不想再作相逼,遂淡然一笑,说:“君今遁去,求得自在,既无重出执念,高山远水,另有天地,亦是好事。”黄吉锋报以一笑,说:“难道你还想再饮马秦川,复蹈沧海?”吴刚先说:“有缘必行,无缘不求。前方即到瓜洲,你我将别于这江南秋色之中,眼看萧索满天,又想起十年前的瓜洲说兵谈剑,豪情无存当属气话,哪怕你我豪情残存,以你我之血性胆略、匡正识见,也仍是半边江湖!”
黄吉锋哈哈大笑,说:“兄仍如十年前自负!来!你我相识相知,携手击剑,快哉痛哉,本是以性命相托之人,今何妨舍生贪酒,饮个醉死方休!”吴刚先声如霹雳,大喝一声好,便把脚下的十埕酒全部打开,把一埕抛给黄吉锋,自己抱着一埕张嘴便倒,哗啦啦犹如银河天泄,往自己像五岳豪迈的五脏中冲刷。黄吉锋也无二话,酒柱直浇胸中块垒。
此时倦雁已飞过山头,不见踪影,夕阳已变冷月,嫦娥的衣袖拂下寒气,属于长江的景色更添苍凉,吴刚先、黄吉锋二人身上的血却如岩浆般滚烫,把寒风挡在身外,把江湖的那一半险恶丑陋挡在身前,他们既是江湖的过客,也是道义的捍卫者。吴刚先说得没错,也并不自负,他们就是那一半的江湖,是江湖那一半的美好。
十埕酒喝剩四埕,瓜洲却已在眼前,登上码头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来时长江的那一头,后又相视一笑,相拥而别。未置一言,似乎千言万语都已在酒肠之中——我饮过的酒你也饮过了,荡满心腹时,你的心意我已明了。
冷月洌洌,秋风唱曲,黄叶在空中翻旋,一片落在了吴刚先的头上,一片落在了黄吉锋的肩膀,一片向东,一片向西。若干年后,他们可能会有重逢的那一天,那时仍有秋天,仍有瓜洲,仍有冷月,仍有美酒,树叶也仍旧会黄,但再不可能是这两片了。
“你我今日一别,他日江湖相逢,这人世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黄吉锋在二十年后路过沧州,想起了吴刚先的这一句话。上次饮酒,已是二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