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铺满了暮色的小路上,一个佝偻的身影蹒跚走来,他衣衫褴褛,那件衣服不如说是残存的布片更为合适,在伶仃的骨架上随着行走而飘动,荡起灰尘、硝烟和鲜血的气味。他身后是灿烂壮烈的云锦交织,然而周身却笼罩在几乎有如实质的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他走的很慢,可是很急切,每一步踏在土地上都激起回忆和灰尘的汹涌交响。他感到脚下的土地饱含着温热的血液在猛烈地流动,撞击着土地,仿若下一秒就要破土而出,就像他胸腔里雀跃着跳动的心脏。
当然,他也有些胆怯。六十五年没见到了,小侄子还认识我吗?姐姐妹妹都嫁给好人家了吗?爹娘还健在吗?
在村口,他停顿了,他怀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喜悦。那种喜悦太过于真实和沉重,如同巨浪在他的胸腔间滔天翻滚,于是也就淹没了他本来应该看清周遭景色的眼睛。也或许,剥夺他视力不是喜悦的潮水,而是眼泪。可是,这喜悦是天真的。
他问伫立在路口的童年的玩伴,我的家人都还好吗?玩伴的脸隐藏在柏树的阴影里,他也瘦的多了,像是被钉在路边的一株黑色的阴冷灌木,但他还是凭借着那些微渺的童年幸福时光在如今这张麻木而冰冷的脸上所剩不多的投影辨认了他的身份。他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猛然间,被他的话语从期待的泡沫中一把拉起——他缓慢抬手,只是指着远处,说,此处汝家。
像每一个差点溺水却侥幸得救的人一样,他怔住了,然后便开始疯狂地大口呼吸。现实的冰冷空气带着灰尘不容置喙地挤入他的胸腔,将那些温热的水流毫不留情挤压出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好像,也突然干瘪了。脚下的地面霎那间长出了锋利的荆棘,从他的身体刺入又从胸腔里戳穿了他仍然疲惫不堪地跳动着的心脏。
他看着自己的灵魂仿佛也随着水分从从身体中飘离。看着另一个自己麻木而又机械地,一步步走向玩伴手指的方向。有风吹起他鬓间白发,梳弄着旧时的牵挂。然而他仍一步步走进那座荒芜而又杂草丛生的屋舍,那座在远处看甚至称得上是坟墓的故居。又像是,在一步一步,走进家人已经冰冷的温暖怀抱,走进自己抗争了六十五年仍无法抵抗的,最终宿命。
迷茫,浑噩。但他仍然对身旁的累累坟冢视而不见。只是默默无言,跨过生满青苔的井,踏过爬满蜘蛛网的门槛,在许多小动物惊惶陌生的眼神中,像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像记忆里定格的瞬间反复被升华的温暖那样,他作为这个家的真正的主人,煮了一碗饭。
炊烟袅袅升起,饭快熟了。只是淋漓的水汽溢满屋室,也只有孤独和空虚呼啸而来,裹挟他,沉入回忆的深海。徒留饭菜香气和即将消逝的日光,陪着回忆,留他一个人慢慢咀嚼,咽下苦涩。
饭,该给谁吃呢?
他走出家门,向东望去。
他看见迷茫尘烟中,迎着无比绚烂的悲凉暮色,一个小孩儿开心地蹦跳着,牵着他父母的手向他走来;看见两个妙龄女子与她们俊朗的夫君手挽着手,脸上带着幸福的笑;他看见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相互搀扶着张开双臂准备迎接归乡的游子······
他闭上眼睛。
又猛然睁开。
只有残阳如血,坟冢累累。
一滴眼泪悄无声息落下,砸在土地上,在历史的漩涡中挣扎,溅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泥点。带着六十五年的思念,六十五年的盼望,六十五年的沙场沧桑,和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生仅此一瞬间的,巨大无比的,永恒悲伤。
他终于俯下身子,趴在土地上,嚎啕大哭。
远方,牧笛悠扬,送来一个女孩清脆稚嫩的歌声: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