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
北星遥远与之呼应
再为你取出这把桐木琴
我又弹到如此用心
为我解开脚腕枷锁的那个你
哼着陌生乡音走在宫闱里
我为君王抚琴时转头看到你
弦声中深藏初遇的情绪
月光常常常常到故里
送回多少离人唏嘘
咽着你喂给我那勺热粥
这年月能悄悄的过去
灯辉摇曳满都城听着雨
夜风散开几圈涟漪
你在门外听我练这支曲
我为你备一件蓑衣
琴声传到寻常百姓的家里
有人欢笑有人在哭泣
情至深处我也落下了泪一滴
随弦断复了思乡的心绪
你挽指做蝴蝶从窗框上飞起
飞过我指尖和眉宇
呼吸声只因你渐渐宁静
吹了灯让我拥抱着你
冬至君王释放我孤身归故地
我背着琴步步望回宫闱里
你哼起我们熟知的那半阙曲
它夹杂着你低沉的抽泣
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
是人走不完的诗句
把悲欢谱作曲为你弹起
才感伤何为身不由己
月光常常常常照故里
我是放回池中的鱼
想着你喂给我那勺热粥
这回忆就完结在那里
这年月依然悄悄过去
零、
黢黑的夜,促织在繁密的草丛里不安分地嘶叫,搅的黑夜聒噪莫名。草丛上,几处枯树枝堆砌出座座小火山,摇摇曳曳的火头随风舞动。
几辆囚车安置在火堆后的角落里,几个女囚犯在囚车里哭哭凄凄,惨哀莫名。
“哭什么哭?烦死老子了,谁让你们老爷造反了?不杀你们就是我王圣恩了。还不知足!”火堆旁啃着干巴巴大饼的押送官兵吼道,“要不是你老爷,哥几个也不用跑来做这趟苦差事,早去红苑逍遥快活去了!”
他的抱怨引得其他几个官兵哄笑不已,其中一人就地起身,“老四,你这么没出息呢,你瞧瞧囚车里的这几个赔钱货,好好拾掇拾掇,哪个不比你那小西施强,哎呦,你瞧瞧这个,”起身官兵挨近边缘的囚车惊叹一声,将头贴近囚车杆子,“若不是个男的,就这相貌,啧啧,和天上的仙姑似的,老子都愿意娶回家供起来。”
他的话引得其他官兵又是一阵哄然大笑。
囚车里的男人闻声,愤然抬头,平日里清冷无神的目光此刻充满了怒意,若不是手上脚上绑缚着沉沉的铁链,他都要蹦出来将官兵撕个稀碎。
官兵被吓得一激灵,忙后退了两步,嘴里骂骂咧咧地坐回火堆旁。
一、
囚车“吱吱呀呀”地在宫门停下,押送官兵老四迫不及待地将一干囚犯交接给守门士兵:“老规矩,男的送进去交给李监侍,女的送进去当宫婢。”
“知道了。”守门士兵面无表情地挥手将身后的几个士兵调拨上前,将囚车里的囚犯挨个放出来。
最后一辆囚车的男子慢慢从车门洞里往外探身,原先白亮的衣裳沾染了黑色的污渍,头发凌乱不堪。等候在旁的士兵看他一步一挪地往外出,心中大躁,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就要往外拖,他似乎感应到了,抬起冷冰冰的双眼凝视了士兵一眼,倒把士兵威吓住了,士兵终究没敢出手,只得等在边上直到他稳稳落于地面。
他身是一个囚犯,却如一柱天神立于天地之间,白谛如仙,清俊的面容上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身段挺立,尤其是背后的一把桐木琴,恍若飞仙的御剑,随时准备腾入天际。
“走吧,饶是你是天神下凡,到了李监侍那也得乖乖做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士兵在耳边提醒他,语气中不无惋惜。
他早已知道会有如此不堪的下场,纵然自己并未犯错,在王士官公子处不过才落脚一月有余,竟遭此无端之灾,当真是无处说理,天地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自己是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
他自嘲一番,负手在桐木琴头抚了两下,到最后陪自己在这天地间游荡的只有这个老伙计了。
呼呼风声从宫门外卷将进来,回声惨惨淡淡,宫门边的树瑟缩几分,将几片树叶抖落而下,缓缓落向地面,他抬手接住一片,看那青碧落叶安然落于他掌心,他微微一笑,将那片落叶重安置于树根角落,但愿自己死后也能有落叶这般归处。
脚上的铁链千斤重,每挪一步,都有钻心般的疼痛涌遍全身,他垂眼扫了扫伤口,伤口已经血肉模糊,再不医治就要废了,可是他是阶下囚,没有资格,唯有看着这处伤口越来越深,直到铁链深深陷入血肉里,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二、
甬道之上,几个戴幞头的内监簇拥着一个头戴小冠的小倌走过来,小倌眉头紧蹙似一座小山,“王的品味真是一天一个样,唉,你们几个可要尽力去寻,不然大伙儿都没好果子吃。”
“是,是!”连连应承几声后,内监们四下散去。
小倌经过押送官兵和他身边时,趋眼侧了一下,复又转头匆匆离去。
离李监侍处越来越近了,隔着廊子,他甚至能听到屋内的哀求声,“李公公,求求你放过我,我还没有娶妻,不能断子绝孙。这样,李公公,我兜里还有十文钱,您先拿着,待我出去后,定将所有家当奉上!”
李公公尖细的嗓子如细针刺心般让人浑身不适,“我呸,就你这十文钱也想糊弄洒家,瞎了你的狗眼了,洒家平生就讨厌你们这种穷酸,没钱还清高,你说你都没钱了,还留什么后?这不是害人吗?好了,莫要多言了,洒家这是在救你,日后你出息了,少不得要到洒家跟前谢洒家。”
男子的哭求声越发扩大,李公公未再言语,直到一阵穿天的惨叫声窜入云霄,很快屋内没有了男子的声音。
他如冰的俊脸裂开了一条缝,心中震颤不已,饶是看淡生死,在如此惨绝人寰的境地下也瑟缩起来。
“走吧!”身后的押送士兵推了他一把。
他脚步沉重,突然想到就此死去也好过受如此羞辱。
“李公公,又来一个!”押送士兵将他推进屋内,一股股腥臭刺鼻的味道涌进他鼻腔,很快,他忍不住,呕吐不已。
“嗯!”李公公上下扫了他一眼,“倒是个好模样,可惜了,哟,还会谱琴!”
李公公伸着满是血污的手过来,就在要触摸到琴身时,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哼!”李公公冷哼一声,“且清高吧,一会可别求洒家!”说罢,从托盘里拿出一把锋利小刀在他眼前亮亮。
见他仍是没有反应,李公公来了兴致,“来啊,把他绑起来,赶紧做,洒家迫不及待要看看他痛不欲生的模样了!”
从李公公身后蜂拥而上两个小寺人,不容他有丝毫反抗,将他双手紧紧缚住。
他突然开口,“慢些,等我把琴搁下,莫要弄脏了它。”
突如其来的声音震惊了李公公,如此的清冽有厚度,雄浑有力,像苍山绷于前庭。李公公顿觉自己的尖细嗓音如臭水沟的臭虫般污浊不堪。
李公公不自觉地清清嗓子,想稍稍提起一丝自信:“好了,开始吧!”
他被紧紧绑在十字木架上,紧闭着双眼,面色平静异常,只是不住扑闪的双睫像展翅的飞蝶。
李公公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可惜了如此佳人才子。既然落到这个份上,就快刀斩乱麻,让他少受罪吧。
李公公浑身充满了使命感,他是上天派来救赎这个琴师的,他熟练地握住小刀向琴师走来,掀起琴师布满污渍的衣袍下摆,平常干活很是麻利的李公公,此刻竟有些紧张,手有些抖索。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促狭的安静,李公公眉头一皱,嘴下就骂起来,“是哪个不带眼的猪猡,敢坏洒家的好事!”
立在一边的小寺人应声开了门,头戴小冠的小官赶紧冲了进来,他慌张地在屋内搜寻一圈,当看到琴师安好无损地绑在木架上,方狠狠松了口气。
“赵管事,你搅了洒家的好事,洒家今日可不能饶你!”李公公阴狠狠地盯着小官。
“公公,我这是来救你了。”赵管事眼珠一转,“王听腻了宫里的调调,说整日里听来听去都是那些老花样,正发急呢。特命我近日一定要寻到新的乐师,我先前在宫门口粗粗瞧了他一眼,没留意他,这会才想起,他身后背的是把桐木琴,王要找的可不就是他吗?若是他果真能谱曲让王开心,我等自然少不了奖赏!”
李公公宫中老人了,此等美事他如何不知,当下命人给他松绑,将他恭恭敬敬地送出门。
三、
大殿之上,王端坐于御案前,一身黑色金龙大袍服,双眼威严,目光所到之处如两把利刃。
他拖着铁链亦步亦趋地踏入殿内,所到之处皆是血痕斑斑。他忍着痛行到云阶下,费了好大力气才跪拜下来。
“你是何人?可会弹奏曲子?”王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草民是钟蒲,奉天郡人士,草民略通音律!”他恭敬回禀。
“文卿,他和你是同乡!”王突然转头对着身边的侍卫说道。
他悄悄抬头看向侍卫,微微透着褐色的皮肤,泛亮的眼睛若星河中的闪光点点,头顶的玉冠显得很是俊朗。
恰好侍卫也看向他,四目相对间,他的心有一丝动容,他来不及做表情,侍卫已经冲他微微一笑,嘴角的梨涡漾起无数暖意。
“哎呦,文卿的同乡怎么能如此对待?”王突然叫唤起来,“来人,将钟先生脚上的链子去了。”
“王,我来吧!”文卿温声请示,得到王的首肯后,他上前几步,走到钟蒲身边。
他顺从起身,文卿蹲身替他解铁链,锈迹斑斑的铁链早已深深陷入皮肉中,文卿的每一次触碰,都让他痛苦不已,他疼得直抽气。
文卿低低道,“你忍一下,铁链已经没办法解了,只能用剑斩断,我知道会很疼,饶是我练武出身,也受不住如此折磨,可是不解开铁链,你的脚就保不住了!”
他惨白着脸看向文卿,文卿的眼神如此坚毅,他不由自主地点头同意。
他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看着文卿举起剑砍向铁链,铁链断裂的那一刹那,他的脚仿佛从淤泥里拔出来了,不自主的轻松让他心头震动,只是没轻松多久,脚上如蚂蚁噬骨的疼痛就搅进来了,血污瞬间铺满脚面。
“王,钟蒲需要去医师那包扎伤口,况且他已多日未曾好好休息,想必此刻也弹不出让人赏心悦目的曲子,还请王准许他先行休息一日,明日再为您奏曲!”文卿转身恭请道。
王点点头,默许了。
四、
他搭在文卿的肩上一瘸一拐地往偏殿行去。不亏是练武之人,文卿的肩膀相当硬实,他几乎是被文卿架着走进了偏殿,没怎么耗费自己的体力。
“多谢文卿大人!”到了偏殿,他拱手弯腰向文卿道谢。
“切莫如此,”文卿虚扶他一把,“你且歇着,晚上我再送着金创药过来!”
他再度拜谢,将文卿目送出去。文卿走后,他轻轻坐回席榻上,抚着桐木琴出神。
皎瑕的月儿高高挂于屋宇之上,丝丝月色透过窗棂洒将进来,门洞处投射的光亮映着一个长长的身影,影子越来越大,脚步声越发近前。
“谁?”他警觉起身,不经意撞到脚上的伤口,当即疼得几乎背过气去。
“是我!文卿!你莫动!”来人赶紧现身,正是文卿。
文卿看他神色不对,忙低头探去,黄悠悠的灯光下,他的腿脚肿胀如刚发好面的馒头,血顺着伤口正发力往外流。
“快坐好,”文卿将他扶到席榻上安坐,从怀里掏出两个巴掌大的瓷瓶,掀开其中一个盖子往他伤口上倒,“这是上好的金创药,再配着止血生肌药,多休息休息,不日就可恢复,至于能不能恢复如初,那就要看运气了!”
“不碍事,不能恢复也不打紧,只要腿能走就行了!”他惨淡一笑。
文卿不知怎么回他,一时楞在一处。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明日你奏曲时莫要违逆圣意,王脾气古怪,阴晴不定,休要惹毛他!”
他淡淡一笑:“好!”
屋内陷入冷寂。
“你家中可还有人?”文卿问道。
“没有了,十二岁时家乡遭遇大水,漫了所有田地,紧接着又旱灾,一连两年遭灾,普通人家如何受的住?后来,我爹娘还有弟弟妹妹相继都饿死了,只有我,因着从小跟着师傅学琴艺,讨的三瓜两枣,只是终究解不了全家饥荒,家里人相继死去后,我就出来讨生活。奈何流年不利,一直不得好安身之所。”他仰着头看着窗外的月色,静静诉着往事,面上表情淡泊。
文卿没想过他会有如此不堪的经历,“与你比起来,我还算比较幸运了,水灾那年,我娘刚好来到都城寻亲,在都城生了我,后来王也出生了,宫里给王寻乳母,我娘就被选上了,所以,我没怎么吃过苦。”
“嗯!文卿大人,外面可不是人间仙境,如若能呆在宫里,就不要轻易出去闯荡了!”他笑道。
“好!”文卿低低应了一声,随即看向他,目光澄清明亮,不知是不是月色暗了下去,他竟觉着文卿有一丝女相。他一定是花了眼。
“天不早了,钟兄,你好生歇歇,我走了!”文卿起身冲他拱了拱手,随即带上门板离去。
五、
敞开的殿门处,阳光蒙蒙照着,氤氲晨曦飘飘浮浮,几个侍立的寺人身上光影重叠交错,晨间气息浓郁。
自前殿走廊处,行来两人,一人半躬着腰引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人,仙气飘飘,白洁若雪的长衫随着步调舞出不一样的风姿,整齐的发髻处缚着白玉色小冠,饶是没有表情的面容也是俊朗非凡。他稳稳走着,丝毫没有因为脚上的伤口影响了步调,背在身后的桐木琴给他添了几分伶人的高雅之气。
行至台阶时,前方的寺人蓦然转身,将欲扶他,他礼貌谢绝,提起衣摆,一步一步登上阶级。
清晨的氤氲渐渐散去,王自彩凤玉雕屏风后缓缓走出,随行的文卿跟在王身侧。
王甫一坐下,就被钟蒲的装扮惊住了,“钟先生果然是妙人哪!风姿绝伦,妙啊!”王的眼中藏着惊喜,藏着说不出的兴奋。
文卿附和着笑了笑。
“先生如此清雅,想必琴艺也属上乘,寡人迫不及待要听先生弹上一曲了,先生,开始吧!”王催促道。
他应了一声,随即将身后的桐木琴轻轻搁置于案上,赤褐色的琴身光洁闪亮,琴弦根根分明。
他双手在琴弦上轻拨,琴声嗡嗡作响,空阔的大殿瞬息安静。随着他越发娴熟的拨弄,如淙如涓的琴音款款流出,似女子呢喃般拨弄心间的愁绪,让人感伤。渐渐地,琴声越发高亢急促,似激流狂奔入海,又似勇士为了家国天下,义无反顾奔赴前线,决心身死的慷慨。
曲调之间,有附和声蒙蒙响起,紧紧追着他的曲调。王随声寻去,是文卿,他平视远方,嘴角轻启轻合,眼角泪花泛起。
激流退去,他的指间慢慢放慢了调子,若不仔细倾听,音调决然听不真切,如高空中那一朵朵浮云,远在天际,摸不着边。
一曲终罢,他深吸一口气,侧目凝视着文卿,从未有这一刻,他心中如此轻松,漂泊多年,终觅知音。
“好,好!先生果真妙哉!”王的叫好声打破了静谧,“寡人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曲子,先生此曲可有名?”
“回大王,此曲乃是我奉天郡的一首思乡歌,”文卿应道,“前段是女子思念出外征战的夫婿,盼夫早早归家,中段是丈夫在外打仗,心中早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只是还会挂念家中刚成婚的妻子,尾端是丈夫不幸身死,妻子虽然难过,仍以丈夫为傲,时常怀念丈夫。”
他感激地看看文卿。
“原来如此,”王大悟,“寡人也不喜好连年与他国战争,劳民伤命。”
王感叹片刻,蹙起的眉峰忽又舒展开:“先生果真是才貌双全,能将如此悲壮的曲子演绎地如此动人,寡人心甚慰,来人,传寡人诏,钟蒲爱卿为我大晋第一琴师,赐府邸一座,黄金百两,家奴三十人。”
他心中一震,锦衣玉食本不是他所求:“王,草民只是一介布衣,当不得如此殊荣,还请王收回成命!”
“先生何意?”王眉毛倒竖,就要发怒。
“钟先生,还不快谢谢王!”文卿忙冲他使了使眼色。
“钟蒲领旨,多谢王圣恩!”他匍匐在地,不得不接了王的赏赐。
阴雨夜,天空没有一丝光亮,细雨混着夜风悠悠吹着,滴滴沁入夜色中。
偏殿之中,他和文卿蜷坐在席榻上。
“文卿,谢谢你!”他知道,若不是文卿,今天定会开罪于王,只怕又是另一场生死较量。
“钟兄,王的脾气我比你了解,他不喜逆他意,况且,你现下也没有好去处,不若就在此安顿。”文卿低低道,“你的腿刚刚能走,且需要时日休养,待大好了,再寻去处也不迟。”
“也好!”他应声道。
一时相顾无言,屋内静得出奇,桌子上的油灯火花扑扑闪闪,将二人身影映得长长短短,忽地,火芯“噗嗤”一声,窜出油星,不偏不倚,刚好溅到文卿右颊,他吃通地跳起来,钟蒲顾不得脚痛,一下子扑过去看他脸。
文卿的脸颊被油芯烫出了一个红痕,一定很疼,钟蒲俯身过去给他吹气,二人距离不过寸许,此刻举动着实暧昧了些。
文卿霎时羞红了脸,忙从他眼前抽身站起,瓷瓶匆匆搁置在桌上,招呼不打就逃也似的奔了。
他恍然大悟,两个大男人,怎的能有如此举动,当真是丢人。
只是刚才他似乎在文卿耳廓边看到了耳洞。一定是火油跳动晃了眼,他暗自摇头,女子如何能在王身边担当护卫之职,如何能不暴露自己的身份。
六、
王对他越发亲厚,隔三岔五就唤他进宫弹奏。
起先在宴请群臣时,让他当众弹琴助兴,曲罢之时,有一臣工出言羞辱他,说他一介低等贱民也能在众高门面前卖弄,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王大怒,立下将那臣工贬为庶人,逐出大晋。复又当众宣布了他的身份,大晋第一琴师的身份。
他惶恐,日益渐隆的圣眷会不会给他带来无妄之灾?
刚刚宫里又来旨意,王唤他入宫,有要事相商。
他右眼皮直跳。
斜阳自宫墙外笼进甬道之上,来往经过的寺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唤他“钟大人”。他未回应,一段短短的路程他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今日王在寝殿召见,他在寝殿外踟蹰许久,直到文卿自王的寝殿出来,文卿冲他笑笑。他稍稍安心。
“文卿,可是蒲先生来了?让他进来吧!”王的声音自殿内响起。
“是的,王,他来了!”文卿拍拍他的肩。
他点点头,文卿与他错身时,他突然想起那晚的事,他特地盯了一眼文卿的耳廓,没有耳洞,那着实是自己眼花了。
王站在镂空的落地罩处迎他,见他进来,立下笑意顿显,眼波若星河般灿烂。
“阿蒲,你来我大晋多久了?”王温声问他。
他却背脊一僵,王连称呼都变了,难道王真对他有意?
“回王,不多不少,三月整!”他尽量语气疏离些。
“阿蒲,今夜留下可否?”王忽然贴近他。
他心中大惊,不曾想,王果然是…
王见他没有回应,遂三两步靠过来抱住他。
他屈辱至极,僵硬着身体,不动弹。
王久久等不到回应,复起身看他,见他宁死不从的表情,不由怒从心头起,“钟蒲,你不要不识抬举,我堂堂一个大王,从未如此用心对一个人,今夜你不留也得留,留也得留!”
说罢,一把推他往床边赶去,他不得不反抗,就这么推推搡搡之间,桐木琴带断裂,琴重重摔到地上,断了琴头。
他大叫一声,三两步爬过去抱着断裂的桐木琴,浑身颤抖。
寝殿外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冲进来。
文卿看到跌坐在地上紧抱着琴身的他,再看看面色铁青的王,一时不知为何。
“你们来的正好,钟蒲刚才弹错了调子,被寡人一眼识破,原来此人竟是个骗子,枉寡人如此器重他。传寡人旨意,即日起,钟蒲隔去第一琴师的称号,贬为庶人,另他有欺君之嫌,着令廷仗五十,丢入南苑!”王冷冷地宣着旨意,眼中越发狠厉。
“王,”文卿急急跪地,“钟蒲旧伤刚愈,恐受不住五十仗啊!”
王侧目看了看文卿,“那就三十杖,不必再议!好了,拖下去,寡人乏了,要休息了!”
他像行尸走肉般被两个护卫拖着,手中紧紧护住桐木琴,廷仗棍一下又一下重重落在他的后背之上,肉体的疼痛如山倒般阵阵袭来,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七、
脊背如火炙烤,无情地将他从昏睡中撕醒。
“别动!”有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认得出,那是文卿的声音。
“我的琴呢?”他虚弱的声音似从天边传来,空泛无力。
“在你身侧,”文卿不忍,“已经不能用了,你不用担心,琴坏了还能做一把。”
“不能了,再不能了!”他哀哀叹道。
“你为何会开罪了王,我不信你是个骗子,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文卿问道。
他怔住了,想想那羞辱的时刻,浑身就战栗起来。
“好了,我不问了,你莫要乱动,小心伤口再裂开!”文卿见他心绪不稳,忙压住心头的疑问。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背后清凉一片,他就要起身。
文卿扶他慢慢坐起:“如今不比往日,南苑这里鲜有人至,你又有重伤在身,势必要多休息,不可胡思乱想,耗费心力,我抽空就会过来看你!”
“好!”他应道。
文卿走后,他才得空将南苑仔细看个遍。果然君王是世上最薄情寡义之人。昨日还锦衣玉食住华盖,今日就住草堆穿破衣了。
背脊一阵阵微不可察地疼痛渐渐涌上心头,他觉着浑身疲累,就着草堆睡去。
迷迷糊糊之间,他似乎看到了娘亲,娘亲手中拿着大棉絮,絮絮叨叨怪他又不盖好被子,着了凉。再一转身,娘亲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正一口一口地吹着热气,他张大嘴巴,等着娘亲将粥喂到他嘴里。
“钟兄,钟兄,”有人一直晃他,他不耐烦地睁开眼,想赶走那人。
“钟兄,快醒醒,”浦一睁眼,就看到文卿焦急地望着他,“你发烧了!早知道就给你带一床被子了!来,先把粥喝了。”
文卿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他舀起一勺粥,喂给他。
他鼻子一酸,泪水滚滚而下。
“钟兄,莫要难过,我已经找了会做琴的师傅了,他说七日之内就可做成一把。”文卿见他如此,忙安慰道。
他没有出声,低着头,任由泪水从眼中翻涌而出。
“钟兄,”文卿动容,眼前人终究太凄苦了,“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管怎么说,先将粥喝了,身子才能好起来!”
他提起衣袖,将泪水一一擦拭,复又抬头,文卿将一口热粥小心喂到他嘴里,粳米熬的时间很长,米汤浓稠粘厚,与米粒融为一体,他细细咀嚼,齿缝间似乎还有豆子的味道,那是奉天郡才会生长的豆子,文卿竟然如此细心。当下,原本止住的泪水再次倾泻而出,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眼前人,哭将起来。从前一人孤苦漂泊,在各地之间艰难求生,如一只蝼蚁般卑贱,心无居所。如今眼前人的一碗热粥,却将他心中多年积聚委屈和无奈悉数引了出来,他再也无法端着脸了。他要哭出来,大声的哭出来,以泣上天对他的不公。
许久,他哭累了,脑子清明许多,除了背后的疼痛,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很舒坦。
手臂上一只手一直保持着稳定的拍法轻拍他,他从文卿颈窝处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望着文卿:“文卿,对不住了!”
文卿虚红着脸:“没事,哭出来就好了。”见他情绪稳定,文卿就要直起身准备走,“你把粥喝完,明日我再来看你!”
许是蹲地太久,文卿起身时觉着眼晕,身体踉跄了一下,他忙伸手扶住,不经意手触碰到文卿胸前,但觉一片柔软。
文卿忙从他手弯挣脱:“我是练武之人,胸部自比普通人健壮一些。”
他狐疑点点头。
隔了几日,文卿抱着一把长琴喜滋滋地冲进来:“钟兄,快看,琴做得了,来,快试试!”
他闻言也为之一振,从草堆上猛然起身,接过文卿手中的琴就摆放下来,只一眼,他就知道,这不是他的琴。
“试试,虽然样子和你原来那把差了些,不过师傅说音色差不多的!”文卿依旧喜滋滋道。
他摇摇头叹息,手指在几根琴弦上游离,琴音和原来的那把大相径庭。
“可能师傅没调好音,你把琴轸再调一调!”文卿仍不死心。
“没用的,文卿,我那把古琴只有奉天的桐木才能做,其他的都不行,罢了,天意如此,莫要强求了!”他长叹一口气。
“钟兄,你等着!”文卿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他错愕,难道文卿要回奉天郡?可是此地离奉天郡数里之远,他身为王的贴身护卫如何能走的开?
一连数日,文卿都未再现身,只是派了一个小倌过来给他送饭,他问小倌文卿哪去了,小倌说文护卫一直守在王的身边,不得闲。
他心中隐隐落寞,不知是为文卿不来看他落寞还是为文卿并未回奉天郡落寞?
八、
一转眼功夫,已经三月有余,听说王新晋的宠妃文妃就要诞下皇子了,王准备在皇子诞辰之日大赦天下,他也在大赦名单中。
他莫名感伤起来,他来时就是孑然一身,走的时候理应痛快才是,怎的无端生起留下的念头。难道是因为文卿?
他心中鼓鼓乱跳,脸上莫名烧起来。
小倌正在收拾餐具,看他忽然面色涨红,忙伸手在他额上贴贴:“先生,你怎的面色如此红?是又烧起来了吗?是不是背上又疼起来了?”
“无妨,无妨。”他心虚地低下头,“许是热了,过一会就好了!”
小倌悻悻收回手:“无事就好,对了,”小倌忽然贴近他耳边低低道,“文护卫今晚会来看先生!他说会带好东西来!”
说罢,小倌冲他神秘一笑,拎着食盒走了。
小倌走后,他一人呆坐着,神思漂浮。
忽然他似乎想起什么,一跃而起,如风般冲到屋外的水井边照照自己的模样,人虽清瘦了些,不过还不算难看,头发多日未打理,倒是显得凌乱,他从水筒中掬了一些水抹在发丝上,又以手作梳蓖,将头发粗粗梳了一番,将长长的头发绾成一个发髻拢在头顶。他又从地上捡起一根细棍,插在发髻中固定住,霎时,整个人精神许多。
日头渐渐下了西山,光影从树梢消散隐匿不见,暮色愈发浓郁,从未觉着时光如此漫长,他在屋子里踱了多少圈自己都数不清。油灯又一次闪出火芯,他想起上回文卿被火芯烫到时,自己那般着急,约莫那时就动心了吧,他顾自傻笑乐呵。
“钟兄,乐什么呢?”文卿的脑袋冷不丁趋到他眼前。
一别数日,文卿消瘦不少,脸上的棱角越发鲜明。唯有那双眼睛,永远闪着迷人的光泽,像盛开的山茶花那般艳丽。
“看,”文卿提着一个长长的布袋,搁到他眼前,“你拆开看看,你一定想不到是什么?”
他依言拆开,当下惊得合不拢嘴,是桐木琴,和他原本的桐木琴一样的颜色,就连琴身长度都与原来那般。他手微微颤抖,只随手一拨弄,久违的音色就如分别的老友般熟悉。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忍住战栗的声音问道,“你不是一直在王身边伺候吗?如何有时间?”
文卿“嘿嘿”一笑:“这是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站起身,将傻乐的文卿一把拥入怀里:“谢谢你,文卿,谢谢你!”
文卿靠在他怀里,倚着他稍显单薄的肩臂:“只要你开心就好!”
窗棂上,二人拥抱的身影看得分外真切。
那一夜,二人聊了许多,直到鸡叫时分,文卿才想起还要当值。
文卿腿迈上门槛时,他在身后悠悠道:“文卿,你为何不是女子?”
文卿脚步一滯,未多言,只是深深叹息。
大赦之日,文卿送他去城门口,官道上,二人一路无话可说。
终于,踏出城外,离别在即。
“文卿,其实我…”他还是鼓足勇气,想对文卿表白。不管他是男子还是女子,他都爱,今生没了他,往后的漫长岁月该怎么熬下去。
“钟兄一路慢走,后会有期!”文卿打断了他,也不等他回话,头也不回地纵马入城,徒留一个背影给他。
他脚步踉跄,面上血色瞬间消失,惨白如纸,原是自己多情,想来可笑,那一晚王对他用强,他甚觉屈辱,怎么自己这里就觉得高尚感人呢?
他脚步虚浮,官道上,笔直的路面浮浮沉沉,不知通向何方。
九、
三年后。
游艺学馆内坐满了一屋子学子,他坐在案前,用心弹奏曲子,琴声悠悠扬扬飘向馆内各个角落,左右两侧的学子皆听得入神。
曲罢,他收拾好桐木琴,背在身后,准备下学。
忽然,有一学子从外面冲进来:“先生,先生,有一女子前来学琴!”
“让她明日来见我吧!”他头也不抬,淡淡道。
“钟兄当真如此对老友?连我也不见?”促狭女声从窗外飘进来。
他心神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女子一身桃红夹袄,发髻上的翠鸟簪子格外灵秀。她笑靥如花,似乎很是熟悉,分别的这三年里,夜夜扰他清梦,可又似乎不是她。这一切不像是真的。
“小女子文卿,见过钟先生!”文卿屈身给他行了一礼,明艳的笑容照亮了他阴霾遍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