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初春,乍暖还寒时节。湖面的薄冰消融,春风吹来,一圈一圈划开涟漪,泛着溶溶的水气。
御书房外。
看到刑部尚书谢泉鼻孔朝天地从大殿走出的时候,蔺弋就知道陈王这突如其来的宣见是为什么了。他冷冷地睨了谢泉一眼,寒气逼人,看得谢泉有些心虚和不自在,低头讪讪地离去了,却没能掩住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蔺弋手握南陈雄兵,自跟随父亲上阵杀敌到今日统帅封侯,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想挑出些错来。而他总是不以为意,淡定自若,向来不在乎小人背地里的构陷,并不是他为人处世滴水不漏,而是因为他蔺家一心开国辅君,忠心耿耿,战功赫赫,陈王对一些弹劾的奏折,都是一笑置之。正因如此,蔺弋从小便是不羁傲骨,飞扬跋扈,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十二岁时,在军营里长大的他,和太子比武也是毫不客气,几招之内利索地把柔柔弱弱的太子踢倒在地,桃木剑尖直指太子白皙的脖颈。蔺将军狠狠惩罚了他并亲自带他去陈王面前请罪,没想到陈王却只是淡淡然说了几句平了王后的怒气就了事,令朝野上下愕然。
随着蔺弋渐渐长大,诸如此类的事情层出不穷。蔺弋出身尊贵,待人接物是皇家礼仪,得体谦逊,做事却是从不循规蹈矩,经常令百官哗然。但他越是如此,帝王的荣宠就越盛。蔺家向来只忠于君主,从不结党营私,对百官的拉拢都是不漏痕迹地冷言拒绝,谁也拿他们没法子。
蔺弋整了整衣袖,施施然跨进大殿,躬身行礼。
陈王抬起头看到他,似笑非笑地说:“免礼。蔺爱卿,近来可忙?”
“回王上,臣不忙,都是些日常军务。”他平静地说,却相信陈王找他来绝不只是为了了解他一个臣子的日常活动。
“哦?”陈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日常军务?寡人倒听说,爱卿近日可是忙碌得很呐,日日雷打不动地往天牢里跑。什么时候为罪臣囚犯疗伤也成了蔺小侯爷的日常军务了?”他说得极慢,却更显帝王的威严。天牢不是普通的牢狱,关进去的大多都是欺君罔上的重要囚犯,蔺弋的越级探视,让刑部觉得受到了蔑视甚至无视,所以谢泉跑来告状。更重要的是,蔺弋对一个囚犯的莫名同情让陈王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陈王没有地方告状,只好自己生闷气把蔺弋臭骂一顿以示愤怒。
蔺弋想了想,迅速半跪下来认错:“王上恕罪。臣只是,只是,去看望一个朋友。”
“朋友?”陈王故作疑惑姿态,两个字说得阴阳怪气,“寡人的王都里,是谁竟入得了蔺卿的眼?”
蔺弋知道这句话他说错了,关在天牢里的犯人在陈王眼里都是犯了逆天大罪的贼子,而在他蔺弋的眼里,却偏偏是朋友,这不是摆明了和他作对吗?
蔺弋沉默了半晌,知道这是陈王的试探,可是他躲不过,微微低头答道:“是,是顾珩。”
回应他的并不是一场勃然大怒,陈王默默地盯着他,表情瞬息万变。最终冲着贴身内监摆了摆手。
内监得令后冲外面喊了声“带进来”,沉重刺耳的锁链声又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蔺弋回头,逆着微弱的阳光,顾珩白衣袂袂如飘然谪仙般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衣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褐色,而狐裘披风上又平添了新鲜的殷红,看起来诡异而凄然。他昂着头,神情仍旧波澜不惊,清丽而华贵,落魄,却美得像一幅点点血染的泼墨画。
八
顾珩看到跪着的蔺弋,微微垂眼,轻声说:“抱歉,”顿了顿,又说 ,“衣服脏了。”
侍卫狠狠踢了一脚顾珩的膝盖,他闷哼一声也跪倒在地。蔺弋哪还有心思管什么衣服脏不脏,只觉得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不悦地皱眉。知道他肯定又是受了刑,却不知又是因为什么事。
“你的琴呢?”蔺弋突然想起天牢里被扔在枯草堆里的桐木琴,手腕上的伤好了,爱乐如痴的顾珩不应该随身携带吗?
顾珩一动不动,淡淡地说:“毁了。”
毁了?
蔺弋正惊讶地盯着他期待着下文,座上的陈王却突然站起来指着跪倒的两人说:“你们的眼里还有没有寡人!一个,无视寡人,在大牢里奏亡国悲调,另一个,欺君罔上,随意进出大牢蔑视国法。当真以为寡人老不中用了吗?”
蔺弋不知道陈王为什么为了一个琴师发这么大的火,联想到多年前的妃子事件,果然关于南齐的事无论大小总能牵动他敏感的神经。
蔺弋垂头从容说道:“臣罪该万死,所犯之罪无以为辩,请王上息怒。然顾珩不过一介布衣,王上您一向宽厚仁德,还请放过他吧。”
“一介布衣?”陈王冷笑,锋利的话好像从牙缝里挤出,“你可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将案几上的桐木琴狠狠地扬手扔了下来,直直砸在蔺弋的面前,“咔咔”几声,裂开。一卷细小的纸从琴弦上滚落,蔺弋拿起来展开。
皱皱巴巴的纸上只有了了十字:君子之约,童叟无欺。蔺弋。
字字遒劲,婉转圆润,笔法自然而有力。蔺家的笔法冠绝天下,无人不知。这是蔺弋亲笔所写,那日在牢中他们说起南齐,蔺弋想再听听不算乡音的乡音,无奈顾珩手腕的伤还未痊愈,只能约定改日。后来一日他军务缠身,便派副将亲信送信与他再次约定。
蔺弋不禁觉得有些困惑,转过头看看顾珩,后者仍静静跪着,没有一丝动容,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他恍然,明白了方才顾珩是为这事道歉,也知道了原来陈王为这事生气,却是自己莽撞了,忘了这是陈王宫,忘了陈王最容不下南齐。他也抱歉地看了一眼顾珩,自己的肆意妄为终是害了别人。
此事他百口莫辩,正要认错,陈王又气恼地发话:“和敌国俘虏有信件往来,蔺弋,你好大的胆子!当真觉得南陈没人管得了你?”
“王上言重了,臣只是……只是想欣赏顾珩奏乐而已。”此言一出,蔺弋的目光冷了下来,他不知道刑部的人都对陈王添油加醋地说了些什么。
“奏乐?蔺卿真是好雅兴。你是我南陈的冠军武侯,与这南齐余孽有什么君子之约?他是君子,那寡人是什么?在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陈王越说越气,狠狠拍打着案几。
沉默。
“你可知,按南陈律法,与敌国俘虏通信,是重罪。”陈王的语气缓和,这是步步紧逼,步步试探。
“臣知,请王上降罪,”蔺弋不卑不亢地抬头直视陈王锋利的眼神,“然王上,南齐已灭,何来敌国?”
“南齐已灭,可人心未灭。复辟之心,有未可知。”最后四字他说得狠绝凌厉,眼中有利刀直直刺向跪着的两人,大殿内霎时冰霜四起。
陈王说到这个份儿上,够直白了,就差将“通敌谋逆”四字直接贴到蔺弋的脑门上。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可是蔺弋突然有种无力感,甚至不想再解释什么。陈王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最不能容的,就是背叛,在这样的事情上,宁错杀,不放过。他多疑的性格,也许就注定了他英雄末路吧。
“蔺弋,这罪,你认是不认?”
蔺弋狠了心,低头抱拳答道:“枉顾律法私自探视,私送信件,臣认罪。”
“还有呢?”陈王负手问道。
蔺弋一动不动。
陈王突兀一笑,点头说:“好,好,好,你不认,那就要他来认!”说罢眼神一转,指着一言未发的顾珩厉色道,“来人啊,把拶子拿上来。寡人知道,要你开口说话光问是不行的,手是琴师的魂,寡人倒想看看废了手,你的骨头还有多硬!”
蔺弋听完这话惊出一身冷汗,有些惊诧地盯着陈王此刻扭曲的脸,他没见过是什么刑法,可是听到“废手”就明白不轻。侍卫领命拿着拶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珩身边时,蔺弋控制不住厉喝一声:“谁敢动他!”
几名侍卫吓得停住,面面相觑,又看看陈王,不知该怎么办。顾珩同样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放肆!”陈王幽深的眸子紧紧盯着,转而又看着侍卫说,“怎么?被蔺弋统帅得都不分君臣了么?”
侍卫听了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开始行刑。蔺弋深深垂着头。可是没有意料之中撕心裂肺的惨叫,蔺弋回过头,顾珩的十指分别被夹在两根竹棍间,侍卫不留余力地撕扯着两边的绳子。顾珩却只是隐隐喘息着,忍痛皱眉,整个人颤抖着,不过一瞬,脸颊上已是汗涔涔,却仍然一声不吭。
蔺弋看得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至今日,他才看懂陈王的暴戾凉薄,对待琴师,废手之刑,何其残忍!他没想到顾珩本是温润如玉又清冷如冰之人,看似文弱,竟如此铁骨铮铮,比起军营的将士也无丝毫逊色。
蔺弋听着顾珩近在咫尺的吃痛闷哼声,心里一颤一颤。他这样见惯征战杀伐之人都无法忍受如此清晰的折磨。
也罢,是祸躲不过。陈王此举,是非要他认罪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