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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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不一样】9月联合征文之【诗词:黄台瓜辞】


1.没听清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是我的一个小癖好,每天随机摘录一首古诗并且记下来。上学的时候是真的为了练字而用钢笔写在笔记本上,现在变成了简单的复制——粘贴在当日汇总文档的开头。

我和项目组其他人对坐在外间大会议室中央的长桌两侧,屏住呼吸偷听里间小会议室里的动静。一片嘈杂突然被尖利的男声撕裂:“把XXX赶回家!”接着雷动的掌声、叫好声和许多人站立起来挪动椅子的动静从里间的左侧起蔓延开来,直到隔开里外间的大门被“嘭!”的一声胀破。一股黑色的人流从门口喷涌而出,在即将撞上外间长会议桌的顶端时又被分为两股,顷刻间淹没了长桌两侧以及后排靠墙所有空着的座位。一阵办公椅的电镀腿尖锐碰撞声后,黑流神奇地安静下来,大会议室里现在坐满了身着整齐笔挺深色西装的小伙子们,个个表情严峻、一丝不苟。这些人就是评审委员会的成员们了,分别来自项目、投资、风控、法务、投后乃至人力资源等各个管理委员会,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六岁,象征着公司新一轮“年轻化”和“精英化”的改革成果。

“国立你听清了吗?”我趁着众人还未坐定的间隙赶紧问了一下右手位子上的助理,“他们刚才在里面喊的是要把谁赶回家?”

国立面带惶恐地摇了摇头说刚才没听清。每年第三季度末尾的这个时候,公司照例又开始催业绩了。如果年底前我负责开发的代号为“清水湖”收购项目不能签署投资框架协议,那么被“赶回家”的恐怕就是这个项目团队的所有成员了,所以这类话题不可能不引起恐慌。

我如今已年逾不惑,而团队里其他成员的平均年龄也在三十岁之上:拥有财务背景的国立老家云南曲靖,在北京有了家庭和一个小棉袄;负责投研的白姐是一个中年丧偶不久的单亲妈妈,独自带着儿子坚持在北京打工;小S则是家在山东日照来京工作已经五年多的风控人员,平时一直希望能够嫁到一线城市并扎下根来。这个配置与公司现在大行其道的“年轻化”潮流是完全不合拍的。

换一个角度来讲,如果我们这帮人在这个年龄还搞不定一个重点项目,也确实没有什么颜面在公司里继续混下去。要是公司真打算把什么人“赶回家”,首先就取决于评审委员会今天要对“清水湖”项目的前景进行初评的反馈意见了。当然初评之后还会有复评、终评和投决等环节,一切顺利且公司和被投资方就条款达成一致后才谈得上签约。

就当下已经取得的进展来看,项目团队和标的方沟通已经半年有余,且已经完成了初步的现场尽职调查工作,只能说对方的实际状况距离理想还有一定差距。“清水湖”项目的成长前景充满争议,即便是我们团队内部到现在也完全谈不上统一口径,更遑论跟企业就收购条件达成一致了,所以大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我心里已然有七、八分怀疑,眼下团队可以感知的局面绝非全部真相。一片大家努力可控范围之外的巨大阴云正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这就要从三天前的一次下午茶说起了。

2.下午茶

金融街所有的写字楼都具有相似的格局:地下二层是人多嘴杂的平价公共食堂,负一层是Subway和各种小众口味餐饮,而略有品味的各种“投资人”或者机构白领则在一层Starbucks寻求身份认同。

老板范总的秘书小双姐呷了一口Cappuccino撇了撇嘴道:“我可听老板念叨说你们当中有人开始揽私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范总亲口跟你说的?”我睁大了眼睛问她。

“切……”小双姐一脸嫌弃地挤出一句,“咱们这评审会还没开,你们那个‘清水湖’项目的尽职调查报告别的机构都已经拿到手啦!”

“真有这种事?那公司打算怎么处理?”我感觉即将有大事要发生。

“哼!”小双姐根本不打算把话讲透,“以后谁要是得了好处别光顾着自己,到时候可得想着点我。”

像这种要命的哑谜我可不是第一次见识,不过以前听到的都是些关于别人的道听途说,真正要跟自己扯上关系的话那可是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诚然,“清水湖”项目的尽调报告之前只保存在项目组手里,根据私募股权投资行业对员工行为的约束,擅自向其他机构披露公司拟投项目的商业机密将严重损害雇主和被投资企业的核心利益,属于违反职业操守的行为,应当追究法律责任。不过这种事儿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合逻辑:整个团队的生死存亡眼下就取决于这个项目的进展,别的机构就算拿到了资料也未必真的就会去抢一个根本就没把握的投资机会,这种时候谁又会为了一点儿不确定的蝇头小利去冒那么大的职业操守风险呢?

“我就不明白了……”我还想继续套出点信息来,“既然公司已经知道有人泄密了,那怎么不马上出手制裁违规的人员呢?”

“那你又怎么知道公司没打算制裁呢?”小双姐不无得意地擦了擦嘴拿着手提包起身,“据我所知这次人资可要把你们团队全部拿下!”

“那到底是为了项目泄密的事儿还是因为项目进展不力?”我赶紧起身追问,“现在项目马上就要上初评了,总不能还没个结果就随便开人吧?!”

“谢谢你的咖啡。”小双姐回头诡异一笑就走了出去,只留下我站在原地发愣,脑子里回响着她的高跟鞋刮擦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尖锐响声,眼前一片漆黑。

看来必须得马上采取点儿什么措施了。

3.团队紧急会议

几乎在“清水湖”项目针对初评进行最后一次预备会议开始前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按照我预先设想的,这应当是一次开诚布公地将眼下的局势——包括项目进展和泄密事件全部摆在桌上的会谈。不管那个人是谁,最好在连累到整个团队之前把自己向其他机构泄露“清水湖”项目尽调报告的事情坦白,看看大家还有没有什么能够挽救局势的办法。

当我和国立、白姐以及小S在一个小会议室里就坐的时候,公司投资决策委员会的秘书小黄——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临时按照老板范总的要求也前来列席会议以预先掌握项目情况。这让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项目组中的某个人真有出卖机密信息的动机,那他/她背后就一定得牵涉相当大的利益,尽管我现在还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利益到底有多大价值。小黄的突然到场想必将会迫使嫌疑人会死不认账,而过早摊牌只能打草惊蛇,于是我改变主意放弃之前刨根问底的想法,决定只是按部就班地就事论事讨论“清水湖”项目本身的进展。一来这本就是迫在眉睫必须完成的工作,二则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观察一下大家的表现以寻找一些可能的线索。

“好,首先欢迎投委会秘书黄总列席会议,”我特地向小黄点了点头致意,“下面请负责现场尽职调查工作的白姐、国立和小S简要概况汇报一下项目尽调各自负责部分的成果。”

“清水湖”项目团队向来是这样分工的:我作为项目开发人负责和对方实际控制人的联络沟通以及团队日常工作的组织;白姐负责现场尽调访谈和行成制式的报告;国立负责标的公司财务审查;小S则负责有关项目法律合规方面的工作。我作为名义上的团队牵头人,事实上并没有权力命令其他成员按照我的意图工作,而是尽量保持不同条线间的相互制约和独立。每个人都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而最终尽调报告和投资条款的形成必须取得团队所有成员一致同意才能提交。

于是三位现场工作的成员依次介绍了各自部分的要点,所有信息都指向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那就是项目未来三年内的预期年复合增长率只有15%左右,而非企业自己一贯宣称的20%,更达不到投资机构通常理想中的30%,这个发现毫无疑问将会议导向了一个僵局。

我想自己还是有义务来打破这个僵局的:“业绩增长率是一个用来测算企业估值水平的参数,而企业估值本身只是一个相对指标,如果在未来投资条款中尽量降低收购价格,那么理论上也可能满足本机构对标的价值增值的预期……”

“哇!”突然一向沉默稳重的小S将头低下并深深地埋在双臂之中嚎啕起来,“这项目没希望了!我们做不成这事儿了……”

这是我认识这姑娘几年以来唯一的一次,之前在我看来她没有一天不被在一线大城市拥有自己梦想之中体面生活的美好前景所鼓舞着的,也没有一天因为工作的繁琐和困难而向谁屈服过。当然如果由于项目面临挑战而公司的业绩考核压力巨大,适当地宣泄感情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我示意白姐先带她到别的房间休息一下,转过头来对始终深藏不露的黄秘书试探性地建议道:“要不然这次会议先暂停,我们保证一定在后天下午项目初评会前整理好第一版尽调报告。”

小黄仍然保持缄默,以一种神秘的、很难用言语描述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不反对,并慢条斯理地整理起随身携带的资料和笔记本电脑准备离去。这时候白姐推门进来告诉我:“小S刚才口头跟我提出希望把她所有年假都休完,在这期间请公司安排其他人员暂时接替她手头的工作。”

我下意识地问道:“她还有多少天年假?”

“估计……”白姐显然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准备,“她这几年从没休过假,那积累下来大概得一个半月吧。”

这时候国立站起来送黄秘书出去。我心里有一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大家明明都想到却暂时不便明言的,或者说好像出问题了。

4.一个人的下午茶

这场突如其来的小波折让我不得不把会议暂时中断以寻求一点冷静思考的空间。于是照例在一楼的Starbucks,不过就我一个人和一杯冰美式。

首先,除了常规了解项目进度之外,黄秘书突然来参加会议的意图是什么?如果公司已经认定“清水湖”项目团队有泄露商业机密的嫌疑,那么小黄作为老板范总安插在投委会的一只眼睛势必紧盯这个事件的走向,所以他毫无疑问就是想通过观察项目组成员在会议期间的表现来寻找线索的,尽管他从头到尾不曾开口提过这事。

其次,小S的反常表现到底背后是出于什么心理?由于工作和生活压力太大而情绪崩溃?这绝不像是一个在投资机构已经工作五年的成年人该有的反应。那么她是否有可能跟项目信息泄露有关?这还真有可能,因为她正在谈的一个男友好像就是其他投资机构的中层,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更应该尽量保持沉默以避免引起关注,更何况当时还有黄秘书现场观摩。

再次,黄秘书在目睹小S失态之后的反应是什么?好像他完全没有任何表态,甚至说持一种漠然的态度,就好像无论项目进度还是泄密事件乃至项目组可能出现的人事变更都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一样。可如果他什么都不关心,连对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连起码的发问都没有,那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呢?这甚至已经完全脱离他本职工作的轨道了,如果他还算是投委会秘书以及范总亲信的话。

最后,团队的其他人对于那个尽调报告泄密的问题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小S真是那个泄密人的话,现在她要退出了,可以暂时洗脱大家的嫌疑;但如果小S并非那个泄密人的话,现在嫌疑人就只剩下我们三个。我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无论从良心还是动机上来讲都跟此事无关,那难道这个人就在国立和白姐之中?

我本能地打开电脑中的尽调报告漫无目的地浏览起来,心思却同时放在另外几件事上。

“就这么个破企业还有那么多人惦记?”我对自己絮叨起来,“现场工作根本没完成,预约跟标的公司十五个高管的访谈才完成一半,财务核查只拿到了部分底稿,反而是小S负责的法律合规部分完成得七七八八了,我就拿这么个半成品怎么提交企业估值分析?”

等等!

就这么个粗制低劣的报告,对应着一个前景一般的企业,谁会对这个项目那么上心?如果有人真要泄露“清水湖”项目信息的话,其实眼下这个时间点还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拿出手,其他机构可能感兴趣的部分其实在最终形成估值分析报告以及初步达成投资条款的环节。

所以小S这个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主动退出,难道其实是在证明自己并没有嫌疑?她肯定从什么渠道也听说了公司开始怀疑团队里有人勾结其他机构的事情,而只有继续留在团队里的成员才有可能拿到最终的商业机密!所以这个出卖信息的人的怀疑范围已经极度缩小了,就在我们剩下的这三个人之中!

5.初评

当里间会议室的投委会委员们涌入外间大会议室的那会儿,我正把那首唐代李贤所做的《黄台瓜辞》粘贴在会议纪要附录部分的开头。

“国立……”我突然想起来些什么,正要凑过脸去再商量一下。突然斜对面就位的小双姐睁大眼睛努努嘴向我示意,我们赶紧直起腰来在位子上坐正,一动也不敢动。整个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大老板范总皮鞋“啪嗒、啪嗒”敲击瓷砖的响声从里间一直延续到会议桌对面最右侧的座位为止。

“好今天下午会议都有什么议题赶快汇报一下。”范总虽然五短身材,但是眉宇疏朗,目光锐利,声如洪钟,向来说一不二,从不拖泥带水。

投委会秘书小黄遵命,立刻介绍了当日一系列安排。接着就将目光投向我:“虎总下面就请您尽快对‘清水湖’项目进展做一个简要汇报吧,也请各位投委会委员对项目前景进行基本判断。”

于是我请白姐和国立分别从各自角度将项目自年初开发到后续进场尽调的成果做了简要回顾,总体来说进展遇到相当大的挑战:企业方在财务底稿提供方面相当不配合;重点访谈对象包括该企业的销售和采购骨干在沟通中说话的水分较大;企业实际控制人满嘴跑火车,对自身发展潜力和行业趋势表述脱离常识等等。

当然话又说回来,其实公司对于拟投标的所属领域自始至终有着清醒的认识。即便现在标的业绩暂时不理想,但该行业内重点企业确实普遍处在一个价值低估的阶段,仍不失为理想的收购对象。秉承着这个思路,接下来公司尽调和风控的分管副总也做了对企业价值和风险的基本判断和推进意见。

接下来就是范总一针见血的发言了:“虎同学你这个项目现在存在严重的开发程度不足的问题,还没有搞定企业内部的关键人士,使得我们在信息上出现严重的不对称!”

“项目组目前全员都在访谈和协调的岗位上,前几天有一名法务合规人员申请离岗,我对于关键内部人士的挖掘确实有些力不从心……我们有点忙不过来,如果公司还能支援我们一些闲人的话……”还没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因为会议桌上所有的“精英”人士们平时最讨厌别人说他们是闲人,所以几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到我这边来,也包括坐在对面靠墙那排椅子上的一些晚辈“精英”们。至于我身后靠墙的那排则可想而知,因为我感到后背火辣辣的,好像被十几束激光照射着。

“我不要听你们的诉苦,我要的是解决办法和时间表!”范总厉声打断我道。不过他本来说话声音就大,并非真的发脾气,只不过是为了掌控会议节奏而强调了他关注的重点而已,所以没必要太紧张。

会议室内一阵沉默,这个时候我必须挺身而出使得局面不至于被动和冷场,说话语气还得做到不卑不亢:“目前企业董事会下属有一个战略投资委员会,这个部门主要任务是对企业未来发展路径进行规划,应该清楚老板的底牌和路数。部门的负责人跟我同样有海外留学经历,估计能找到一些共同语言。”

不过说完这话我立刻又后悔了,因为范总和公司主要的高层都没留过学,而且前几年的某次年会上还曾经专门批评过公司一些留学归国员工缺乏社会经验、不接地气的现象。这次我又犯了忌讳的直接后果是,几乎全会议室的“精英”们再次集体对我投以冷酷的目光,那一刻我仿佛是站在舞台中央成为二十几台发射寒光的投射灯的焦点。

这时候坐在桌子对面最左端的一位年轻“精英”开口建议道:“虎总咱们过去交流不多,我很想知道您打算怎么让这位负责人成为咱们这边的人?”

“当然是从我们共同的过往经历切入……”我已经不在乎他们的目光和成见了。

“那是您的切入点,我想知道您能够打动他的终极手段是什么?”年轻委员穷追不舍。

“这……当然是他未来能否在企业里面谋求更多的股权激励。”

接着会议室内一片嗡嗡声,犹如大群的蚊子在我周围盘桓着。我的这个答复显然是有漏洞的:如果这位负责人真的那么有价值,“清水湖”的老板本来就可以给他安排激励措施;而如果他对我提出的这个激励措施并不满意,那么我又有什么权利给他更多的承诺呢?我又不是公司的老板,这种权力最终掌握在范总的核心圈里,我染指这个话题确实是有些急病乱投医了。

“我想请问虎总,”那位年轻委员脸上泛着得意的微笑摇着头道:“您有没有考虑过使用美人计呢?”

“啊……”

6.靠边站

“清水湖”项目初评的效果显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相当失败的。不过我记起以前一位老同事跟我说过的话:“凡是走得太顺的路,其实都是下坡路。”

为了化解所有沟通中积累的尴尬,我必须主动有所表示以显示出责任心和最终取得成功的信念:“我作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确实有必要……”

“我需要澄清一下,公司从来也没有安排过虎同学担任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就在我还被项目的悲观前景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范总突然发出了石破天惊的这句话,一下子在场的众人全都懵了,就连募资、投资、风控和投后管理各个部门的副总也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态。只有范总、黄秘书以及小双姐显得面带春风、老神在在。

“虎总到目前为止只是这个项目的开发人,并不是真的由他来负责,而是说这个阶段请他来暂时先来推动一下这个项目。”黄秘书恰到好处地对范总刚才的发言进行了解释。

“我们等项目投成了以后,会专门安排另外一位同事来负责这个项目,所以这个事儿根本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范总这次颇为得意用带着他四川腔调的口音地强调了一下对于“清水湖”项目的人事安排。

这几句话在我的脑海里顿时将之前半年以来对整个项目规划所绘制的那幅蓝图撕裂,不过并非单就刚刚提到的人事安排这个变化而言,而是就范总突然改变的口音而言。当然工作和生活在北京金融街的人往往来自大江南北,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口音,譬如四川人讲的普通话就是“川普”,跟北京话或者标准的官方普通话都有些许改动。但是这种突然的变动往往背后蕴含着极其丰富的情感内涵,也即向来一丝不苟如范总,尽管长期坚持说99%标准发音的普通话,一旦突然在一句话中频繁带有一些“川普”的咬字,这就意味着他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不过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暂时还无从理解这个变化到底发生在哪里,或者说会给我的职业生涯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这场会议后来的内容似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在剩余的时间里我的面部表情也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只记得自己将笔记本电脑中的蜘蛛纸牌翻开,在静音的状态下刷了一局又一局,我背后的年轻委员们完全看得见。直到一个小时后黄秘书宣布白姐和国立组成的工作组将继续负责“清水湖”项目的推进,而我仅仅作为开发人员基于所谓“避免利益冲突原则”将不得继续过问项目进展细节和保密资料。

7.又去喝下午茶

金融街下午的光线照进Starbucks临近人行道一侧的座位上,下午这个时间段正是大家都为了下班进行一天工作梳理的时候,所以人不算很多。打工小妹看了看呆坐在夕晒之中的我,贴心地走到茶色的落地玻璃前将百叶窗拉下一段来,直到我从浑身金黄色又变回正常的样子为止。

我又吸了一口巧克力星冰乐,蓦地瞥见小双姐端着一杯Cappuccino从吧台溜达过来坐在我旁边。她拍了一拍我的肩膀笑道:“是不是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呀!”

“开发人员也会有开发人员的权益的,而且后面的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自嘲地伸了一下懒腰说道。

“不过你怎么看待‘清水湖’这个企业?”小双姐用塑料勺拨弄着咖啡表面用奶油画出的树叶回到了正题,“现在项目既然交给他们负责了,你总可以不受立场约束地客观评价一下了吧?”

我根本没打算顺着她的话说:“只有一件事我想不透,但是又不愿意在开会时候议论。”

小双姐一下子来了兴趣,把她那张猫脸转过来期待地等着我继续下去。

“那事儿你到底都跟谁说了?”我眼睛始终盯着落地玻璃外面匆匆的行人。

“哪个事儿啊?”小双姐皱了一下眉头。

“你别装!”我嘴里就像含着一块石头一样几乎是用下颚推动舌根挤出几个字,“公司怀疑有人出卖尽调报告的事儿!”

“管那么多干嘛?”小双姐坏笑着摇晃起脑袋,“现在你不是正好就没嫌疑了?”

“这么说公司已经锁定他们俩其中一个有问题了?”我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小双姐有些莫名得意地笑道:“有些事情在公司里面一定要管住嘴,看透的事情不要说破,否则职场里面就不好继续混下去了。”

“这……”我感觉她完全不想跟我交任何底就换了个话题,“对了,昨天初评会之前在里间小会议室里你也是在场的吧?”

小双姐有些迟疑,但很快点了点头。

“当时是谁在喊要把什么人赶回家?”

“哦,那是小黄他们提出来要让公司的作息改成7X24,”小双姐叹了口气道,“他们想用这种办法把带孩子的妈妈们赶回家。”

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也不是说所有有孩子的女性了,单指各个业务条线的妈妈们。小黄这帮精英总是希望在公司里面树一个靶子,这样就有了所有人都可以针对的敌人,那精英们自己就安全了。”

“这么说白姐也得走了?所以公司怀疑出卖项目的是国立?”

8.在高铁上

此后我退租了北京的公寓,开始习惯于常驻在天津的父母身边。即便公司有事情找我也可以利用高铁通勤,自走出家门到进入公司会议室全部耗时经过测算只需两小时三十分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今年忙活一通都只不过作为一个渠道方提供了“清水湖”项目的联络信息给公司,现在一边趁还没有离职开始找新工作,也时不时通过小双姐打听一下项目的后续进展。

时下京津高铁座位上的半个多小时是唯一能够让自己暂时脱离尘世喧嚣而又有机会感受到周遭世界“快进”的地方。这种地方的好处在于能够保持头脑冷静的同时而又不失敏锐,让我有机会重新梳理一下这段时间所经历一切带来的困扰。

自打一开始,我那饱受争议的拟收购标的“清水湖”其实就已经前景黯淡,但是似乎所有人的关注点竟然不在于怎么把这项目谈成,而是去研究谁正在把这个项目的保密资料出卖给其他机构。

首先是我自己,自打小双姐在初评会三天前在Starbucks透露了这个消息以来,我的心思就只在研究怎么把自己从“泄密事件”中择出来,同时还在排除其他人的嫌疑,却没再花什么时间去跟企业继续沟通推进事宜。

接下来,我相信项目组所有成员都从各种渠道听说了公司对于项目资料泄密的怀疑,那么他们也应该都在尽量想办法洗脱这个嫌疑。小S最滑头,故意当着黄秘书的面表演了情绪崩溃的这出戏以脱离团队,试图证明自己手里不可能有一份能够真正拿得出的完整报告。

既然是这样,那么白姐和国立为什么仍然选择继续坚持下去呢?我估计是因为他们俩在北京都已经有自己的家庭,哪怕是残缺不全的,所以仍然对公司抱有幻想,希望通过努力工作来保住自己的职位。假如这个项目真的谈成了,那么他们就能反证自己的无辜,而之前脱离团队的人反而比他们更像是泄密者了。

不过想起小双姐第二次在下午茶时候告诉我的话,似乎白姐现在的努力都注定终将是徒劳的。现在日益萧条的大环境下,公司始终在想方设法减员增效,而把持政策的投委会“精英”们为了自保尽量排挤并赶走一线工作的骨干员工作为政绩。当然从好的一面来看,公司也将不给白姐任何机会出卖最终的估值分析报告和投资条款,那么也会保证她在离开公司去找工作时仍然清白。

现在只剩下国立了,所以他就是公司锁定的那个最终会将“清水湖”资料卖给竞争对手的叛徒?我不确定也不敢相信。首先国立已经跟随我六、七年了,以我的了解他至少是一个顾及自己家庭且在乎面子的人,胆子在团队中最小。更何况如果没有其他几个人的分工协作,国立自己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将这个项目继续推进到完成尽调并跟企业实施投资条款的谈判的地步,不客气地说,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

如果一切真如我所分析的话,这个团队里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一个最终能够将项目最终谈成并且手握具有价值的核心商业机密的人。既然如此,公司四处释放这个信息的最初来源到底是什么?小双姐跟我两次欲言又止、遮遮掩掩的下午茶到底在释放一个什么信号?而黄秘书在项目团队预备会上那次诡异的出席到底意欲何为?

好像一切又都不对了,我感觉越想越糊涂。

9.北京南站

半个多小时转瞬即逝,高铁列车在终点站北京南站甫一停定,人流就犹如泄洪涌出闸门一般冲向地下通道口。从月台经过安检闸机直到地铁站入口这一段是必须全程疾走的,否则登上地铁列车的时间就可能比别人晚一大截。

不过就在这场冲刺过程中,有一个极为熟悉身影突然出现在和我的前进路线呈大约45%角的方向上同向移动。我愈加速往前赶,就离那人愈近。只要再过一会,我们两个人就会相遇在一个点上。

那分明是一位我早已熟识的年轻女子,在这个清早梳着一头靓丽、干练的马尾随着她果断的步伐有规律地左右摆动;姣好清丽的面容略施淡妆,嘴上抹着亮粉色的唇彩;上身是浅色带着蕾丝花边的短袖薄毛衫,肩上挎着一个墨绿色带金边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皮质小包;下半身是非常扎眼的一条介乎于紫罗兰和淡紫色之间——如果用天津话就叫“藕荷色儿”的瑜伽裤,凸出极为诱人的造型,彰显出随着她快速走动左右两端交替地上下扭动着的饱满胯部;脚上是一双长筒黑色厚底靴子,胶底蹭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连串“咯吱、咯吱”的尖锐响声。

那分明就是跟着我的团队一起前后做了三年项目的小S!我绝不可能认错人。

这一大早她怎么会出现在北京南站?难道出差去外地?不会,因为她应该跟我一样是乘坐高铁来到北京;但是也不像从外地出差回来,因为她这一身打扮完全不是正装。她看起来似乎是在京津之间日常通勤、但是还并不打算去上班,而是从天津的家里赶到北京的另一个家里。可这跟我了解的小S完全是不同的生活啊!

我于是算计着两人前进的速度和路线交汇的时间,希望和她说上两句。随着时间一秒一秒的推移,我们几乎就到了互相可以用余光交流,彼此脸颊只有一人距离的地步了。据我所知,女性对于从背后观察她的男性都能够清楚感知,但是她竟然对我完全熟视无睹!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这几天休息得怎么样了?情绪好点了吗?”我试图主动打破尴尬。

她完全没有在听我说话,但是也没有在试图避开我,而是保持着稳健的步速继续跟随巨大的人流前进,两胯继续有韵律地上下摇摆着,这时我们俩人已经是并肩而行了。

我感到巨大的诧异,伸手去拉住她的胳膊晃了一晃:“你好点了吗?”

小S似乎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惶恐地侧过头来,用完全陌生的表情看着我。停顿了一秒钟之后突然用力挣开,继续加速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惊愕地不断回头打量我几下,就低头没入了汹涌的人潮之中。

我几乎呆呆地站在原地大约五分钟时间——这在北京南站绝对算是很久了,完全无法想象她对我这位老同事究竟为何抱有如此态度。不过那不像是在刻意回避我,而是从来不曾相识的那种陌生。究竟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这似乎又不对了!

10.早茶

自打半个月前在初评会上被免去“清水湖”项目的负责人身份后,我就已经决计非必要不进入公司,而是直接就呆在一楼的Starbucks。一来避免跟各种势利眼混在一起带来的尴尬,二来也图个清净可以写写邮件、投投简历并且在各种写作平台上照例搞上他一两千字的日更。

早上正是金融街所有机构开始忙碌一天工作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这个钟点跑下来喝咖啡或者红茶。我一个人找好了一条平日挤满人的长桌,奢侈地占据了光线最好的一角将笔记本电脑打开,旁边铺上简单的茶点准备开始这个惬意的上午。

这种时候我最喜欢打开一页新的文档,并且照旧随机摘录一首小诗附在开头。不过当我打开文档的时候那首诗竟然已经预先被粘贴在了那里: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是怎么回事?上次保存的文件自己跳出来了?我突然回想起早上高铁站遇到小S的那一幕,不免有些心烦意乱。我明白这一切怪事背后必定都是有其原因的,当思绪混乱的时候如果要避免搞坏了心情,最好找一些逻辑性强、有条理的事情,追随着这些规则和约束就能恢复理性与平静。

我在这种场合能想得到的规则大概就只有公司里面每天都要处理的项目流程了。按照常规,我作为一个项目的开发人需要在公司BPM系统里最先提交这个流程的发起文件,随后流程将经过投委会批准立项再走到承做/尽调人员的节点上,接着分别再到财务、法务人员那里,最后又回到投委会那个鬼门关来决定是否继续推进,如果推进的话就进入下一个循环。

我打开“清水湖”项目的BPM流程进行查阅、想看看白姐和国立他们接手项目之后的进展如何。我最不放心的其实还不是项目本身,而是白姐这个寡妇平时一向脾气不好,一方面想必是因为三十出头的虎狼之年就不幸丧偶,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儿子不听话。她在工作群里面常常就为了一个小观点跟同事争论半天。虽然那仅仅是微信群而非语音电话会议,但是几乎所有人都能想象得出她动辄花上半小时引经据典教训别人所发出刺耳的嚎叫声。要知道我们的工作群并非只有项目组自己的成员,还包括各个管理委员会日常联络的秘书或者配套人员,所以这娘们儿早就声名远扬了。如果黄秘书那帮“精英”们哪天找茬以顶撞领导和同事的罪名把她踢出公司,就算小双姐那天不给我打预防针,我也是毫不意外的。

不过就算我已经充分进行了心理建设,当我点开项目流程的那一瞬间,仍然感到了某种可怕的异样,所有节点都不再呈现出正在被处理状态下的浅绿色,而是一种类似于动画形象“巴巴爸爸”那样的粉红色,右键点击完全不再弹出任何信息——“清水湖”项目流程竟然已经被终止了!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11.去要个说法

我浑身抽搐着拨通了小双姐的手机:“项目没了你听说了吗?”

“什、什么项目?”我在电话这端也能想象得出她一脸无辜的忸怩作态。

“你别装傻,”我抬高了几分声调,“我的‘清水湖’项目,他们接手之后就没了!我看系统里已经没了!”

“你傻了吧?”小双姐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他们接手之后可不就等于没有了吗?”

“不是……”我完全被搞懵了,“他们接手我还是开发人员啊,我还有相关权益呀!”

“你要提权益可别跟我说,你跟范总是怎么定的找他去呀?”

看来小双姐还是不打算好好跟我说话,我只好寻找其他突破口:“那白姐呢?她下一步怎么办?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呀!”

“人资的那个白洁?你又惦记上她了!”小双姐一边说着一边发出嫌弃的坏笑,“人家才刚毕业比你小十七八岁了,你老牛还总想着吃嫩草啊!”

“不是说白洁,我说我们组的白姐!她干嘛去了?”我急忙走出Starbucks到了写字楼大厅里,“你该不会是有病吧!”

“你才有病呢,怎么说话的你!”接着电话那边传出被挂断了的哔哔声。

必须得马上找他们去,让他们知道我绝不是好惹的!

我现在至少还是公司的员工,指纹刷卡进入办公区一路通行无阻。“咣!”地推开大会议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但是里间小会议室的门虚掩着并且传出一阵交谈声。我几乎如同脚踏风火轮一般笔直地冲进那间套着范总办公室的小房间,里面范总、黄秘书和大概三四位说不上名字来的年轻“精英们”正在密谋着什么事情。

“范总!‘清水湖’项目什么时候终止的?为什么没人通知我!”我完全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脱口而出。

范总坐在会议桌尽头的地方双眼瞪着我一言不发,旁边小黄赶紧接过话去:“虎总一切都在按照咱们事先约定好的进展,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啊。”

“可是项目流程已经终止了啊,我刚刚看到了啊!团队的人都干嘛去了?怎么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黄秘书使了一个眼神,几位年轻人遵命依次走出了小会议室并且把门带上,现在房间里面只有范总,小黄和我三个人。

“虎总你冷静一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小黄慢条斯理地细声说道,“你提到的‘清水湖’项目最近由兄弟机构黑水资本实施了现场尽职调查工作,并且这几天已经完成了估值报告和商务条款,估计他们年底前如无悬念即将实施投资。”

项目还是被卖给其他机构了!去你的什么黑水资本!

“所以说了半天出卖项目给别人的是你们对吧!”我感觉一股热流冲上头顶,“你们先到处散布团队里有人出卖商业机密的谣言,让我们互相怀疑然后逼迫小S自己退出,接着又随便编造理由把我们一个个都踢出项目组,这一开始就是你们的阴谋对不对!”

“请你清醒点!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我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范总还是小黄,抑或是闻声从外间冲进来的那几个小伙子在跟我喊话,只记得自己顺手就将身边的一把电镀椅子举起来奋力地向范总坐着的位置扔过去。

这一下不打紧,刚刚挤进小会议室里的几位西装革履的“精英”们霎时如同被激怒的大猩猩们一般躁动起来。当然大猩猩总体来说仍然是优雅而害羞的动物,所以不必担心会有茶杯或者椅子之类的从他们那飞起来。不过雄性大猩猩们表达愤怒或者恐惧的典型动作应该是剧烈地拍打胸脯,我虽然没有看到任何人在现场做出这样的动作来,但是氛围基本到了,因为我能感到周围的人几乎完全跳了起来。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片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包括物理意义上的和精神领域内的,火药味和浓密的硝烟几乎将所有可感知的空间都填充了。

我上一次有着同样的感受还是在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时,当时的老板带领我们参观一个坦克兵基地并有机会实操炮塔内机枪射击这个科目。我记得当时周围的温度急剧升高,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但是脑子里面各种各样怪异的念头都钻了出来“砰砰”地撞击着脑壳,把机枪射击时候扩散开来的音浪都压了下去。

此时的小会议室同样显得无比局促,整个空间里面的人或物都丧失了原有的颜色,几乎被染成了坦克炮塔在射击时候被弥漫的硝烟带来的那种血红色。我又一次丧失了记忆和听觉,但又没有停止思考,所有和项目有关的过往片段犹如老式胶片一般在我眼前一一闪过,又被一把剪刀裁成无数碎片,接着跟随一种奇特而难以言状的旋律舞动起来,又被重新粘成一卷。

12.诊断报告揭示的秘密

“自己看一下之后在这下边签下字。”大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并把一份报告推到我面前。

我定睛看了看,这并不是“清水湖”项目的估值报告也不是投资协议条款,而是一份赫然写着“属于卡普格拉妄想综合症候群”的诊断报告。

“您的意思是说我已经疯了?”我低着头不敢看大夫,却惴惴不安地征询他的意见,“就因为我拿椅子砸了他们的头?”

“首先,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拿椅子砸过人的事,”大夫站起身来给自己的茶杯续满水,“不过你的症状跟疯了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抬起头向大夫投去求助的目光。

“是这样的,”大夫坐在我对面继续说,“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由于工作和生活环境的刺激或者压力,或多或少都存在一定程度的精神问题。”

“嗯嗯……”

“至于卡普格拉妄想综合症,”他喝了口水顿了一顿,“这是一种想象性的精神疾病,主体带有夸大和迫害的思想,有可能你自己在想象中被某个人的样貌顶替了,更普遍的是你周围的其他人也被各种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样貌顶替了。”

我听罢又低下头去思忖着。

“你家是在天津对吧?”大夫看到我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后继续,“你一定经常乘坐高铁和地铁在京津两地通勤对吧,那一定频繁地见到一些和你早年创伤性经历非常类似的他者形象,当你在现实中感受到了挫败就可能用这些形象来弥补受到的创伤。”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的社交圈子是什么样的?”他继续问。

“投资界就跟一个娱乐圈一样。”我自嘲道。

“除了职业圈子呢?有没有业余爱好,就是那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却主要依靠想象来维系的圈子?”

“有一些网络写作平台和小众的国学交流平台,还有一些读书会。”

“彼此从来没曾谋面的那种?”

“对,主要就是以文会友,交流学问而已。”

“那你意识中的那些形象恐怕也有很多来自这个想象圈子。”大夫满意地总结道。

“我的团队是怎么失踪的?”我仍然有些不解。

“据送你来的同事跟我沟通的记录……”大夫翻看了一个笔记本,“你好像是投资机构的一个前端开发人员,那你并没有什么团队。”

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他们也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为此特地跟别人了解了一下投资行业的规则,”大夫把笔记本合上很有把握地答道,“你们各个条线之间应该保持相互独立,不可能存在开发、尽调、财务和法务人员同处于一个团队的情况,这完全违反行业规范。”

“所以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

“也不能这么说,”大夫把眼球向上翻考虑了一下接着又打开了我的病例记录,“他们在你的生活中应该都是存在原型的,可能来自同学、亲友,其他部门的同事或者合作伙伴的形象,因为触发了你的焦虑点而被转置为想象中的团队成员。”

“哦……”我感到有些失落和痛苦,于是低下头埋在双手里。

“你的工作之中应该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对吧,”大夫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你为了这个必须严守的秘密承受了巨大压力,按照雅克.拉康的理论那个秘密就是你潜意识里的‘对象a’,是一个连伦理和规则都无法过滤并清除的创伤性内核。”

“好吧,我承认。”我同样对大夫投以坚定的目光。

大夫的表情从僵硬突然转为微笑:“我无意打听你的商业机密,不过有一个好消息,按照你的叙述,你意识之中的这些人其实最后都因为各种原因从你身边消失了对吧?”

“是的,我没再听到过他们的消息,他们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不再跟我联系了。”

“很好,”大夫把我签过字的诊断报告拿了回去,“这恰恰是一种治愈的机制,这些符号从你的意识中被抹去的过程,就相当于一个精神治疗的过程,这些创伤已经或多或少被弥补了。”

“我需要住院或者吃药吗?”我赶紧追问。

“我已经开好了药,”大夫在电脑上面一阵输入,“你去缴费之后取来我告诉你怎么服用,都是一些镇定类药物。你的运气不错,不用住院好好休息就能康复。”

13.揭开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我跟在小双姐后面向范总办公室走去:“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总穿束腰长裙了,你的屁股没那么饱满,我在高铁站见过那种穿着藕荷色瑜伽裤的比你这更吸引人的。”

“闭嘴!”她有些恼怒道,“对了,这次恭喜你了,以后有了好处别忘了想着点我就行了。”

说罢小双姐打开办公室的门示意让我进去,里面只有范总一个人。

我踱进去之后见门已经从外面关上,转过身来低头向范总敬礼。

“哦,康复得差不多了吧?”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范总那么温和地关心别人。

“谢谢老板关心,”我抬起头来略有些感动地看着他道,“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

“没想到这个事儿给你带来这么大压力,我对你这次在‘清水湖’项目上的表现还是充分肯定的,尤其是你能够严守秘密让项目最后顺利成交。”

我紧闭上嘴没敢答话。

“黑水资本的合伙人对你的让步也十分感激,但是由于我们行业规范的限制,他们不可能对你有公开的激励了,不过大家一定会对你的贡献有个交待。”

“谢谢老板的爱护和栽培,我一定不辜负各位合伙人对我的期望。”

范总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由于这件事在公司里面或多或少也有不少人知道了,现在到处人多嘴杂的,为了你我的共同安全,我们商量之后一致同意委任你做被收购后的‘清水湖’项目的执行董事,还有可能兼任负责华北地区业务的副总,这个到时候再根据情况具体安排,待遇上你尽可以放心。但是我这里有一个要求,就是几年之内无论如何不要在咱们这个公司里出现了,也尽量不要联系任何前同事,除非我直接找你。”

“明白,老板!”

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地走在金融街上,想到以后很多年可能将不再踏上这附近的人行道,我尽量用目光浏览着这平时看来乏味无趣而又节奏紧张的一切。是的,我从一开始就是那个和范总共同密谋利用公司资源开发“清水湖”项目并且将其转给黑水资本的经手人,只不过这件事的心理负担几乎把我的性格和神经系统全部扭曲了。不过现在好了,一件已经没人关注的事永远算不上是什么秘密。

不过就在这时,我似乎看到一个曾经在哪里见到过的场景:一个身影极为熟悉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和我的前进路线呈大约45%角的方向上同向移动。我愈加速往前赶,就离她愈近。她梳着一头靓丽、干练的马尾随着果断的步伐有规律地左右摆动;姣好清丽的面容略施淡妆,嘴上抹着亮粉色的唇彩;上衣穿着浅色带着蕾丝花边的短袖薄毛衫,肩上挎着一个墨绿色带金边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皮质小包;下半身是非常扎眼的一条介乎于紫罗兰和淡紫色之间的瑜伽裤,凸出性感诱人的造型,彰显出随着她快速走动左右两端交替地上下扭动着的饱满胯部;脚上是一双长筒黑色厚底靴子,胶底蹭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连串“咯吱、咯吱”的尖锐响声。

我看到这里,赶紧计算好速度和步伐,迅速向着两条路线交汇的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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