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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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即将要从大学毕业离校的时候,徐茂飞、许亦然和周一璠三人围坐在学校操场的篮球架下。

徐茂飞和许亦然是住在一个宿舍里,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而周一璠是全班唯一一个可以和他们肆意拼酒聊天的女生。

四年时光荏苒,如今却不得不面对分离。

周一璠特意去买了几瓶雪花,又准备了些猪蹄膀和花生米。

但三个人只是闷闷地只顾喝酒,谁也没心情吃菜,彼此也很少说话。

落日的余晖渐渐散去,城市里又变得灯火通明。每年的这个时候,校园的各个角落总是堆满无尽愁绪,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有人在轻声哭泣。

徐茂飞心里有个秘密,他把它藏了三年,现在他在犹豫要不要在今晚和盘托出。

他喜欢周一璠。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在提着桶趿拉着拖鞋去澡堂的路上,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就打从心底里喜欢。

他还记得她刚从澡堂出来,浑身都透着水汽,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扯着嗓子笑。

她直爽,不做作,人又机灵,他怎么能不喜欢?

可是他也知道,她在意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坐在自己对面的许亦然。

许亦然是个闷葫芦,平时不大爱说话,但是人特别实在,说一不二。

周一璠每次和许亦然说话都会红脸。每次许亦然生病了,第一个把药送到他们宿舍楼下的,也是周一璠。

这些徐茂飞都看在眼里,可许亦然完全对女孩的心意没有反应。

真是个木头!徐茂飞每次都忍不住骂他,心里也愤愤不平地想为什么自己没那么好命。

“干杯!”周一璠举起手中的啤酒,叉着腰说,“我们来个约定吧!”

徐茂飞和许亦然不约而同地望着她。

周一璠清清嗓子:“我们毕业以后都努力工作,彼此都不要联系,等三年之后我们再回到这里,看看我们那时都会是什么样子。”

说罢她冲身边两个男孩笑眯眯地挑了挑眉。

这个提议非常符合周一璠古灵精怪的性子。

但与其说是约定,还不如把它看成一个善意的谎言。

许亦然和周一璠毕业后都会留在这座城市工作,而徐茂飞则要一个人去上海打拼。

三年之后,自己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徐茂飞忍不住苦笑。

那晚,三人在操场喝酒吹牛,道尽年华,直到天边微微泛白,红日初起。

“走吧,”徐茂飞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晚了就赶不上火车了。”

虽然路途遥远,但他一介单身汉,一个箱子一个包,独自一人去远方,倒也洒脱。

许亦然和周一璠将他送上火车。

徐茂飞靠在窗边,招手叫许亦然过去。

“我走了,”徐茂飞轻轻对许亦然说,“一璠的东西多,到时候你多帮帮她。”

许亦然定定地望着他,嘴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车开动了,将送别的人抛在脑后。徐茂飞远远地看见周一璠将头靠在许亦然的肩头,哭得厉害。

那一年,徐茂飞二十三岁。

初到上海,徐茂飞在一家保险公司做销售,每天起早贪黑,还曾厚着脸皮追到客户家里去逼单。

公司经理很赏识他,觉得他踏实肯干,人又聪明,于是将他安排在身边做助理。没想到徐茂飞酒量也不错,和客户谈生意,还可以帮经理挡挡酒,再顺便推销下业务,部门的业绩涨得很快。

一年半过后,经理要升迁至香港总部任职。临走前,他拍拍徐茂飞的肩膀:

“好好干!老张顶上了我的位置,他那个副总经理的座位就是你的!”

身边的同事都看好徐茂飞。从前那些不喜欢他的,也因为他的得势而多了些许逢迎。

渐渐的,有公司女员工,以及朋友的朋友,或直接了当,或拐弯抹角地,想要认识他,接近他——相貌堂堂,性格开朗,再加上收入颇丰,哪个女孩不想拥有?

可徐茂飞总是笑一笑,说工作忙没时间,便都给推掉了。

他的心里一直有人——周一璠。

  

从学校毕业快两年了,除了工作,徐茂飞心里愣是被周一璠塞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别人。

这些年来,他常常会有与周一璠和许亦然联系的冲动。

号码不是没有。但除了告知各自的电话号码,他们再也没有彼此联系过。

每次电话握在手里,他到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既然当初约好了,自己不守规矩,未免显得太不够义气。

再说了,刚入社会,谁都很忙。

那就各自努力吧!


徐茂飞抬头看看桌边的日历——离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有一年零半个月。

他决定了,如果到时候周一璠还没有男朋友……如果她和许亦然没有在一起,那么他就将自己的心意都告诉她。

他现在完全有能力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每次这样想,徐茂飞总是忍不住一个人傻笑。

过完年以后,有个大学的老同学来上海出差,顺便联系了徐茂飞。

这顿饭当然得让徐茂飞请,虽然大家的交情比不上他与许亦然周一璠的“铁三角”,但毕竟是同窗情谊,加上几年没见,在一起叙叙旧也是很愉快的事。

两人选在黄浦江边的一家川菜馆,一边吃饭一边聊着校园旧事。

徐茂飞提到了他们“铁三角”的三年之约,刚一出口,对面的老同学立马变了脸色,直勾勾地盯着徐茂飞看。默了一会,他喃喃地说:

“原来你不知道啊……”

“什么?”

老同学顿了顿,端起桌上半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呼了口气,慢慢说道:

“许亦然,死了。”

徐茂飞夹菜的手停在半空中,神情古怪地将他看着,最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开什么玩笑?这种事可不能胡说啊。”

说罢送了一口菜进嘴里。

可对面的人半天没说话,眼瞅着一脸认真,并不像是玩笑的模样。

徐茂飞有些慌:

“真的假的?”

“啥时候的事?怎么会这样?!”

“去年底。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禁不住一阵天旋地转。

就着电话给许亦然打过去。是空号。

马上再拨周一璠的。暂时无法接通。

再打。

再打!

反复多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徐茂飞一下瘫坐在地上,吓得老同学和服务员赶紧过去搀扶。

  

“我们毕业以后都努力工作,彼此都不要联系,等三年之后我们再回到这里,看看我们那时都会是什么样子……”

深夜,徐茂飞躺在床上,当年周一璠的话不停回响在耳边。

约定约定,就是因为这个约定,自己才不知道许亦然去世的消息。

连周一璠都瞒着自己!

徐茂飞浑身无力,心里怨愤交加——自己实实在在被当做了外人!

如果出事的时候,许亦然能联系到他,他一定会全力帮忙,带他去上海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

迷迷糊糊中,徐茂飞揉了揉眼睛,侧过脸,枕头上冰冰凉凉的,湿了一大片。

接下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徐茂飞都过得浑浑噩噩,业绩上也没有了往日的水准。公司同事议论纷纷,啧啧称奇,说工作狂也有消极怠工的时候。

张总找他谈过几次,他也承诺会振作精神,只是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处处举步维艰。

日子一天一天的,眼看就快到约定见面的时候。

一个下着雨的清晨,徐茂飞刚到办公室,正在准备上会资料,兜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喂,”他看也没看,把电话夹在耳边,手上没停过。

“茂飞,是我。”电话里传来许亦然熟悉的声音。

徐茂飞心惊胆颤,电话从肩头滑落,啪地掉在地上。

他慌忙拾起来,看了一眼屏幕,确实是许亦然的号码。

“你——”他有些语无伦次,“猴子之前来找过我,他说,你死了……”

哈哈哈哈。

电话里传来许亦然开心的笑声:

“他们骗你的!之前和猴子他们打牌,我输了,又不赌钱,他们就想了个这个法子,碰到同学就说我得了肝癌死了。这帮臭小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你也真是的,他们说什么你都信!如果我说周一璠死了,你信吗?”

呸呸呸!再胡说我揍你啊!

徐茂飞急得直跳脚。

号码没错,声音没错,连对方的性格都没错。

徐茂飞终于放心,在电话里又把许亦然臭骂了一顿。许亦然在电话那头只是嘿嘿地笑,也不还嘴。

嘴上发泄了一通,徐茂飞心里舒坦多了,慢慢和许亦然开起玩笑:

“还有十天就是我们约好见面的日子,你没忘吧?”

“怎么会忘?我天天都盼着呢。”

听得出来,许亦然也很兴奋。

“周一璠,她还好吗?”

徐茂飞还是没忍住。

他想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和她没什么联系,你急什么?到时见了面不就知道了。”

“你这小子!不是让你多照顾她吗?”

徐茂飞气呼呼地嚷嚷,心里却有些激动——许亦然和周一璠看样子并没有在一起,自己还有机会!

他越想越高兴,随口说了一句:

“要不然我提前几天回去,这样可以多玩几天。”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听得见许亦然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不行!你当天回来!”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当天回来就行!”

徐茂飞以为许亦然又在闹小孩脾气。

说好的三个人在那一天见面,就得在一天。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好好好,”徐茂飞连诓带哄,“这不开玩笑吗?我这边工作也挺忙的,想要请假也不容易。”

许亦然听后很是开心,和徐茂飞瞎侃了几句,两人便挂了电话。

整个上午,又是开会又是做计划,徐茂飞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全都安排妥当后才有时间喝上一口热水。

拿起手机,他试着又拨通了周一璠的电话。

这次意外的,通了。

徐茂飞突然有些手忙脚乱,还在想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对方倒是先开了口:

“茂飞?”

是周一璠的声音,比起以前的爽朗,现在更多了些温柔的味道。

“是……是我。”

说话都结巴。真丢人。

周一璠在那头哈哈笑起来:

“你工作这么忙,我们的约定不会有问题吧?”

“放心!我会提前安排好的!对了,亦然刚给我打过电话,猴子之前还说他……”

“说他死了是不是?”周一璠的声音轻柔又温和,像是手里的那杯抹茶拿铁,“他们就爱乱开玩笑,你别当真。”

徐茂飞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一璠,你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工作有些忙。”

“我也是……”

寒暄几句他便红着脸匆匆挂了电话。

并不是无话可说。他那些多年的心事,早就想要告诉对方,但出于慎重,他希望可以当面表白。


约好见面的时间是七月一日晚,徐茂飞也提前安排好了自己的日程,准备一号早上就飞回成都。

恰好公司刚做完半年考核,总公司很满意他们上半年的业绩表现,决定奖励员工香港七日游。时间是从六月三十到七月六日。

徐茂飞没有犹豫,他等了三年,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没有什么能比那个约定更重要。他态度坚决地请了假,改签了三十号的机票,准备提前一天回成都,逛逛宽窄巷子泡泡茶馆,吃他最喜欢的春阳水饺和担担面。

三十号那天他早早来到机场,买了杯咖啡便坐在候机大厅里休息。

无聊的时候,回想起之前和周一璠通话的内容。

心里似乎觉得有个地方不妥,仔细想一想,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和她联系过,她又怎么知道自己最近很忙?

再多回忆一些细节,他还记得那天周一璠的声音虽然温柔,但中间像是隔着一层纱,听得并不十分真切,隐约还透着些渗人的寒意。

联想起许亦然在电话里说,如果周一璠死了,你信吗?

徐茂飞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喝了口咖啡,随后一直在埋怨自己想得太多,肯定是猴子回去之后告诉他们自己在上海工作繁忙。

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事?都是庸人自扰。

飞机着陆之后,他需要赶去市区再换乘三个小时的大巴才能到学校。

徐茂飞并不着急,他先是在街边吃了两个蛋烘糕,还是一如既往选了奶油肉松和豇豆大头菜的口味,然后又去宽窄巷子和春熙路逛了一圈,下午五点才上了去学校的车——到了学校在附近住上一晚,第二天就可以见到许亦然和周一璠了。

一路上脑袋都昏昏沉沉的,车里的空调开得很冷,他有些难受,干脆裹紧了衣服倒头睡觉。

车在路上颠簸了几个小时,他也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在梦里,他走进一间小屋,屋里没有开灯,角落里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根蜡烛静静燃着,旁边坐了两个人,都埋头背对着他。

那背影再熟悉不过,化成灰他都认得,是许亦然和周一璠。

嘿!

他朝他们打招呼,可那两人没有任何反应。

徐茂飞以为隔得太远,于是提高音量大声叫喊他们的名字,可他们还是像没有听见一样。

怎么回事?徐茂飞皱了皱眉,快步走到两人跟前,低头一看,顿时大叫一声,腿脚吓得发软。

坐着的两人,除了头发,脸上只剩下森森白骨,眼眶、鼻孔和嘴巴,都是黑色的窟窿。

许亦然抬头看见他,慢慢抬起只剩骨架的手,端起桌上的茶水递给他。

徐茂飞瘫坐在地上,不住地缩着身子往后退。

不不不,不要!

腿脚一踢,踹断了一根桌脚,整张桌子轰隆一声倒塌下去,天摇地动,随后他便不省人事……

这真是个噩梦!

徐茂飞突然醒来,看看时间已是晚上八点过半,车已靠站,其他乘客都已离开,空荡荡的车厢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连司机都不见了踪影。他擦了擦满是细汗的额头,拿上行李走下车去。

  

学校建在一条河流的旁边。

三年过去了,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连深夜空气里飘散的燃烧秸秆的气味,都是那样熟悉。

他从车站大门走出去,穿过两个老社区之间的一条小路,就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河面。

沿着河堤慢慢往学校方向走着,夜空的星月倒映在河面上,泛着微微的光芒,连风里都是甜甜的味道。

徐茂飞忍不住欢呼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不远处的河堤旁站着一个人, 被风扬起的刘海,单薄的身子,微微有些驼背。他朝向河面,一动不动地望着星光。

徐茂飞心里一阵激动,因为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了。

是许亦然!

他快步跑过去,许亦然回头也看见了他,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茂飞,你还是早来了啊……”

“你不是也一样吗?”徐茂飞哈哈大笑,“怎么,提前来接我啊?”

“是啊,你从来都找不到进学校侧门的小路,我就在这里等你咯。”

“知我者亦然也!”徐茂飞搂了搂许亦然的肩膀,“你吃了吗?我坐了好久的车,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许亦然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一条桥:

“放心吧,都准备好了,还是老规矩,去操场篮球架下面坐着吃。”

“你弄的?”

“当然是一璠。”

“太好了,今晚不醉不归啊!”徐茂飞无比畅快,读书时的快意又涌上心头。

  

“你……没有和一璠在一起?”虽然觉得有些尴尬,但在半路上,徐茂飞还是忍不住问了许亦然。

今晚是他人生中的重要时刻,他想再次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许亦然侧过脸来看着他,摇了摇头,说:

“没有,我一直把她当妹妹。”

徐茂飞还想要说什么,身边的许亦然已经停下脚步,他指了指前方,他们已经来到了原来住过的宿舍楼下。

“上去看看?”许亦然问他。

“好!去看看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两人信步上了楼,走到第三层楼梯拐角处的一间宿舍门前。

徐茂飞刚要伸手敲门,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一个面容青涩的男孩端着盆子,头发湿漉漉的,埋着头走过来。

看样子应该是刚洗完澡。

徐茂飞和许亦然让到一边,那男孩径直走了过去,一声不吭地掏出钥匙开了门。

宿舍里没有其他人,徐茂飞站着门口问了一句:

“同学,我们可以进来吗?我们三年前住过这个宿舍,现在回来看看。”

那男孩也不理他们,自顾自地打开电脑放起音乐。

徐茂飞和许亦然互相对视了一眼,耸耸肩——现在的学生都不听谢霆锋周杰伦了。

  

宿舍还是老样子,上下铺的铁架床,过道中间放着几张黄漆木桌,桌上放着书本和电脑。

徐茂飞看了看当年自己睡过的下铺床位,那时贴在墙上的球星海报已经不见了。

毕竟这屋子里的人来来去去都已经换了几拨了,怎么可能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许亦然站在一张桌子前,用手轻轻抚着桌面。

徐茂飞凑过去,一脸的不可思议:

“三年了,亏你还认得出自己的桌子。”

许亦然低头笑起来:

“有什么奇怪的,我那时看书累了,就喜欢用小刀在桌上乱写乱画,印子是消不掉的。”

两个人随后又在宿舍里转了一圈,品头论足,感叹物是人非。

  

宿舍楼背后就是操场。

走出宿舍下了楼,远远地就看见操场的篮球架下点了几根蜡烛。

现在学校已经放假,大部分的学生都已经离开,整个篮球场空空荡荡。

夜色中,那几只飘摇的烛火显得格外耀眼。

肯定是周一璠无疑。

徐茂飞心里有些激动,他加快脚步朝她走过去。

走近以后,才看见几根蜡烛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圆。周一璠蹲在地上,低着头将点燃的黄纸一张一张放进小桶里,她似乎在轻轻哭泣。身旁的石阶上,摆放着一个黑白相框——里面是许亦然微笑的样子。

风从河岸的树林里吹过来,将烛火惹得四处摇曳。

周围空无一人,偶尔有小鸟惊惶地飞过头顶,伴着凄怆的长鸣。

徐茂飞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不敢回头,因为此时许亦然一定是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

许亦然已经死了。肝癌晚期。

这句话一直在徐茂飞脑海里旋转,他的头上渗出冷汗,背上阵阵发麻。

“一璠……”他终于使出力气,喊出她的名字。

尽管他明白,许亦然不会害他,可是心里还是很害怕。

周一璠听见他的声音,猛地抬起头来,眼眶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向下淌。

徐茂飞靠过去,话语有些颤抖:

“不是说骗我的嘛……这不是你们开的玩笑吗?”

周一璠一边哭一边说:

“亦然想见你最后一面,但是他怕吓着你……早知道就不见了,不见面至少你还好好的……”

  

徐茂飞听到最后觉得她说的话自己已经听不太明白,于是再靠近一些,才看见,石阶上摆放着的,其实是两张照片。

一张是许亦然的,一张是自己的。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开始变得虚弱起来。

“我叫你不要提前回来的……”身后传来许亦然的声音。

  

徐茂飞有些慌乱,眼睛瞥到了周一璠放在身边的一份报纸。

那是一份本地的日报,头版黑色标题写着——昨日一辆大巴车坠下山崖,车内41人全部遇难。

标题下配了一幅大巴车的图片,车牌号为川AXXXXX。

那是自己乘坐的大巴车。

徐茂飞脑袋里一声巨响,他渐渐地回忆起了路上发生的惨剧。

大巴车下了高速后,还需驶过一段盘山公路。

那段路的路况一直以来都算不错,可昨晚不知道为什么,在司机准备和迎面驶来的货车交错时,货车突然刹车失灵,直直地朝大巴车冲过来。

车内顿时一片混乱,尖叫声、哭喊声充斥着整个车厢。而那时自己睡得正熟,正在做着那个世界轰然倒塌的梦……

他也想见两个好朋友最后一面。他还有很多心里话想要告诉他们。

于是他的魂魄不散,从崖下破碎的车厢里挣扎着出来,又赶了几十里路,按时赴约。

“我说过让你不要提前回来的……”许亦然还在身后轻声呢喃。

徐茂飞闭上了双眼,心里满是凄怆。

他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

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于是他鼓起勇气:

“一璠啊,我喜欢你……”

蹲坐在地上的周一璠听到后似乎并不吃惊,她擦了擦眼泪,抬头对他说:

“我知道,我三年前就知道了……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接受你吗?”

“因为你喜欢的人是亦然,对吗?”

尽管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可徐茂飞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是!但是……他喜欢的人是你!”

她泪如雨下。

  

徐茂飞心头一紧,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周一璠的眼里没有神采,她只是伴着泪水,嘴里轻轻啜泣:

“我告诉过亦然我喜欢他,我等了他四年,可他到最后,心里还是只有你……”

徐茂飞有些恍惚,转过身去,看见许亦然站在路灯的阴影之中,数年如一日地看着自己,他比三年前瘦了许多,眼里满是孤独。

“亦然想见你最后一面,因为他还没有亲口对你说,他喜欢你。”周一璠说得有些戚戚然,话末忍不住笑起来。无限酸楚。

这个三年之约,原来竟藏着三个人长久以来的暗恋。

遗憾的是,话说得不算晚,可人已经不在了。

  

夜里疾风阵阵,徐茂飞看见许亦然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眼中。

他伸出手,想叫出他的名字,想留住他。

但他无能为力,与此同时,自己的最后一丝魂魄也即将消散在风中。

前尘过往一并涌上心头。

那些一起吃饭,一起洗澡,穿错衣服,欠账还钱的记忆历历在目。

他的眼光最后停留在宿舍里许亦然的书桌上。就在刚才许亦然还轻轻抚过那张桌面,慎重又深情。

徐茂飞仔细地看着,最后长叹一声,身影消失在冰冷的夜色中。

那张破旧的书桌桌面上,有人用小刀歪歪斜斜地刻了很多个字。

左边、右边、上面、下面……眼睛能看到或是看不到的地方,都小心翼翼地刻着同一个字: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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