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夏忙时节,家乡最大的两件事一是收麦子,二是栽稻子。家乡在蓝田水陆庵方向,秦岭山下,虽不是水乡,但在那个年代,几条人工渠流经村子,水声潺潺,空气里都是滋润的味道。也因为这流水,家乡种植水稻。
包产到户后,我也“有幸”干了几年稻田的农活儿。 稻田有两种,一种是湿地,不种麦子夏忙时直接插秧,多数是收了麦子再插秧。烈日晒过的麦茬地,蒸腾着带着尘腥味儿的热气,乡亲戴着草帽,扬起鞭子,黄牛拉着犁,划开了刚刚闲下来的土地。新的泥土,新的希望,一个新的季节又开始了。
稻田整理先要打田垄,防止水流到别的地里,然后再把地耙一遍,这是很脏很累的活儿。接下来就可以放水了,甘洌的水哗哗地流进干得冒烟的地里,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土块往下沉,一股强烈的泥土味弥漫过来。水流着,渗着,农民拿着铁锨沿着田垄查看着,有漏水的地方就修补一下。水漫灌了,再套上黄牛,拉着蹧(zao)子,人踩在上面,在蓝天白云泥水蒸汽中划出一道浪花。几趟下来,土块就变成了柔软细腻的泥巴,这样的稻田不易漏水,便于秧苗扎根。灌了水整饬好的水田,平添了几分活力,宛如一块画布,等待着乡亲来作画。
秧苗在另一块育秧地里生长。育秧床一定很平整,便于排水。育秧很复杂,每天定时放水排水。等秧苗长到一拃高了,就正是插秧时节。乡亲们搬个小木凳,脱了鞋,把脚泡在五月的水中,和邻家地里的人闲谝着,把秧苗一根一根地拔下来,涮净了根上的泥土,用稻草一把一把地绑好,运到稻田来。
稻田边几个人正抽着烟说笑着,秧苗一到,便拿起秧苗,一把一把地抛到远处。稻田不一定是规矩的形状,把式干活自有办法,一种叫随弯就弯,随着地行走,这虽然一时方便,却不利于后期管理;一种是截弯取直,秧苗一般南北方向排列,利于通风透光。把式们左手上搭一把解开的秧苗,右手捏上七八根,轻轻地插在泥水里。看那快捷灵便的动作,就像弹奏一曲属于自己的乐章,大地是键盘,秧苗是音符,这乐曲随着一圈一圈的涟漪荡了开去。别看着简单的动作,实际上很难掌握。插得深了,缓苗慢;插得浅了,秧苗就会飘起来,俗称飘秧。我第一次插秧就很难掌握,不过经几个把式一说,也很快学得差不多了。插过秧苗的稻田,绿油油的一片生机,看秧苗在水中的倩影,很美丽的画面。不时有谁家新燕掠水而飞,优雅的身姿扫过刚刚插好的秧苗,惹得秧苗扭动着身子。 南北朝布袋和尚有首《插秧诗》,“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是的,插秧就是退着向前。如果说这首诗蕴含了一个哲理,我想那是在说,修道悟道有如插秧,所谓的退步其实是进步……
然而插秧却并不轻松。插秧弯着腰,一畛地插过去,中间直起腰那一瞬间,感觉不知腰在哪里了,恨不得躺在泥水里。有时候天旱水少,赶上下雨,乡亲冒雨插秧,虽少了烈日暴晒,却多了淋漓之苦。有极少数冷娃,索性脱了上衣,来一回赤膊上阵。稻田里的活儿,苦得不忍叙说。这苦中栽下的是乡亲的希望,在幽深的苦和累中,向往着丰收的快乐。
有时候几家人联合起来,互相帮衬。那些个插秧的把式们就像英雄一样受着人们尊敬的招呼,耳朵上别着窄版金丝猴香烟。给一家插完秧了,主人家早就备好了酒菜,菜是普通的家常菜,酒是汉斯啤酒。汉子们也不用启瓶器,直接牙一咬,一人一瓶,大口吃菜,大口喝啤酒,把一天的劳累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家互相品评着手艺,谁插秧快但是漂秧也快死得也快,外号“三快”,大家哈哈一笑,颇有煮酒论英雄的架势。偶尔有人喝醉了,筷子一放,放开粗喉咙大嗓子,“呼喊一声绑账外”,吼开了秦腔。唯有这秦腔,能配得上这艰辛的劳动。所有的辛劳与希望,在荡气回肠的苦腔中,弥漫在初夏的村庄里。
稻田管理就更加艰辛。稻田的松土和除草全部要人跪在地里,把锄头除掉的草揉碎了塞进泥浆里。夏天烈日当头,地面蒸汽扑面,稻子叶就像一把把锯齿,刷得脸上手上热辣辣地疼。更有可怕的蚂蟥,早在不知不觉中把吸盘扎进人的腿里,干完活了还不知道疼。看到蚂蟥在腿上,或者钻进腿里,只能用手掌拍打,它才会慢慢地退出来。
有一次,我和自小在城里长大的一位女士谈起稻田的农活,听到这些,她不由得把碎花裙下美丽的小腿缩了回去。
光着腿跪在泥水里,用手捞着、抠着地里的杂草,任凭汗水淌过额头,迷了双眼,滴在稻田的泥水里,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体会那种苦和累的。
水稻,也是汗水浇灌的。劳作到了地头,出来坐在田埂上,艰难地伸直了腰,把脚伸进渠水里,喝几口茶,抽一支烟,那是神仙的一刻。再看那乌绿的水稻,笔挺挺地抖着硬朗的身姿,倒影在水里与蓝天白云共舞,刚刚的劳累也逐渐地散开了。
夏季天旱,有时没水了,半夜里扛着铁锨到上游去放水,一脚梁山一脚水泊,跌跌撞撞走在黑暗里,熬上一夜才把稻田灌满。看《平凡的世界里》描写双水村人去上游偷水,不由得佩服路遥老师,写得真是慷慨悲壮又让人心酸。
闷热蒸腾的夏季漫长难熬。在泥泥水水的劳作里,稻子慢慢地长高了,抽穗了,天气也逐渐地凉了。乡亲会断了稻田里水,再次爬进稻田,用手把淤泥抹光,防止过多蒸发,最后一次除草。稻田的杂草种类很多,让人讨厌的是稗草和庸草,他们长在水稻中间,吸取养料。稗草长得高,叶茎光滑,很好认。而庸草和水稻极为近似,很难认,最后抽穗了却是空瘪的。所以农村人说,庸子不如稗子,庸子养大了白花心血。
初秋的夜,坐于地头,清清的风吹着,看着天外七八个星,淋着山前两三点雨,于一片蛙声中,呼吸着稻花香味儿,盼望着一个金黄的丰收年。这种美,词人写很淡然,很惬意。美,是闲适的,而经常在稻田里劳作的人们,不会这么想。他们看到的美,是秧苗由黄绿色换成了墨绿色,是秧苗长成了稻子的模样,是稻穗儿沉甸甸地弯下了头。
家乡其实是不适宜栽水稻的。在那个为温饱而奋斗的年月,乡亲们还是自然经济的观念,谁又去考虑过多的经济效益。
现在,农村发展了,赚钱的路子多了,不栽水稻了,少了很多辛劳,年轻一代也再没经过这样的苦和累,算是幸福了。而环境的变化,村庄周围少了流水的渠,干涸了湿地,没有了蛙声一片的稻花香,也风干了很多记忆。
去蓝田水陆庵或者王顺山去玩,走环山路到秦岭脚下,清河桥西,这里曾是一片芦苇荡、水稻地。每次回家,走过村头,看到飞驰而过的汽车,站在路边,脑子里不由的想起以前的情景。脚下,就是那满满的渠水流过的地方,远处,就是一片稻花飘香的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