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月
田家洼是个出了名的穷村。
窝在大山之中的小村总是在艰难度日,不过人们没有抱怨。用村长李大田的话来说:“以前田家洼哪个树下没有饿死的人?现在好喽,只是饿得腿肚子打飘飘。”
田家洼今年又有了一件出名的事。
李大田的儿子水生要去参加高考了。进城那天,村里能动弹的都出来送水生。乌泱泱地聚集在村口,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自己最美好的祝愿送给水生,那场面堪比每年六月的插秧节。水生给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背着家里仅存的口粮和乡亲们凑的粮食出了大山。
今天,水生更出名了。
李大田家的院墙上蹲满了人,门口的树上也像结果子一样长了几个半大小孩。老人、妇女们见缝插针地往院子里张望。李大田父子在院子中激烈地争吵着,原因就是李水生竟然没有去参加考试。
李大田黝黑的脸皮下泛出些许红色,整张脸像锅底灰包裹的猪肝一样。他坐在院中的条石上喊着:“什么高考低考的,你就不是那个金凤凰。考不上就回来种地,咱们家就没有那个状元命。也没余下的粮食再供你读书。”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发出几声低低地“然”。
这是田家洼的传统,谁家有了争执都会在乡亲面前争个公道。如果谁说的有道理,围观的人都会大声喊“然”,用来表达自己的支持。
往日里,李大田之前都是作为决断人出现在争论现场。今天还是第一次被人围观,涨红的面皮说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觉得丢人。
李水生站在他爹面前,丝毫不甘示弱地说道:“种地、种地,种一辈子还是吃不饱嘛。阿爸,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考上,这次是意外,意外。”随着水生说完,人群中爆出来一个孤零零的“然”。不用看也知道是喜壮,他是水生的好朋友。虽然只有喜壮一个人喊“然”,不过他也不觉得尴尬,依旧坚定地支持着自己的好友。
李大田瞪了一眼喜壮说道:“伢子,不是老爹不让你念。你进一次城就得拿走家里一个月的口粮,你自己去米缸看看,还能挖得出一碗米吗?你念得那些弯弯折折的字有个啥用?还不如多打两捆稻子来得实在。”这一次围观的人中发出音浪巨大的“然”。李大田又继续说道:“咱们啊,就是这个命了。要是家里有这个条件莫说让你读一年,就是读一辈子阿爸也供你啊。”这次人群发出的“然”字音量小了许多。
李水生比李大田的脸色更红,握紧了拳头说道:“阿爸,这次不是我故意考砸的,实在是有事情不能讲。就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学校的王老师说了可以让我在学校帮忙的。就算了回来种地,我也得做个有学问的农民嘛,不然咱们地都种不明白。”周围一片寂静,喜壮的半个“然”字刚说出口,就被另一个小伙伴捂住了嘴。
“他的学费我来解决。”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说话的人身上。这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女子,岁数不大。不是田家洼的人,是乡里农业技术站的技术员王秀。王秀扶了扶眼镜,看到这么多人注视着她,有些羞赧地说道:“我说,李水生的学费我……我来解决。”王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不可闻,只是低着头咬着嘴唇站在原地。
李大田站起来张望着,一看是王秀说话便带了几分客气:“是王技术员啊,我家的事情咋好麻烦你呢?我家这个不成器的伢子就是种地的命了。”说完看了一眼水生。水生也不回头,知道是谁帮他,默默地低着头极力掩藏自己的表情。
此时人群中站起来一个瘦小男人,嬉笑着说道:“大田叔,我说你家水生好福气嘛。外村人都来帮他呢,啥时候这好事也给咱找一个嘛。”这话逗得人群中一阵哄笑,李大田瞪着眼扫了一圈,很快将笑声压了下去。目光所至,这个瘦小男人吓得蹲在了人群中。这人是村里的赖子,叫二狗。常年不事劳作,就在周边村子里闲逛。李大田又客客气气地对王秀说道:“王技术员,你看咱们家这点子丑事让你见笑了。多谢你的好意,咱们家就这样了,水生不去念了。”
水生接着李大田的话立刻喊道:“我就要念,我能考上。”李大田一耳光就扇到了水生的脸上。水生的头顺着巴掌偏到了一边,直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耳朵一阵阵轰鸣听不清周围的动静。顺着头偏的方向,他看见王秀吃惊地捂住了嘴随即转身向远方跑去。李大田披着的衣服掉到了地上,如同一头发怒的水牛一般,胸膛一起一伏怒吼道:“反天了你,这个家里等我死了才轮得到你说话。你要能考上早去考了,学也学不明白,种地也种不明白。你就是田家洼的大笑话,我李大田的脸都让你丢完了。”看着水生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李大田扬起蒲扇一样的手掌又往水生的脸上打去。
李大田的手臂还没落下,就被人拦住了。这人是李学武,平日里和李大田家的关系非常好,眼见得水生要再挨一巴掌赶紧上前拦住对水生说道:“赶紧跑,等你阿爸消消气再回来。”见水生还是呆呆站在原地,急得李学武跺着脚喊道:“快啊。”水生捂着脸,扒开众人一溜烟地跑了。李学武扶着李大田慢慢坐下,一边捋着他的背一边说道:“你看你就不能跟伢子好好说?非得动巴掌?给伢子打坏了可咋办?”李大田望着水生跑远的方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我……我……唉。”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唉声叹气。
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去,狗子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惹得一些人捂着嘴偷偷笑着。
水生带着泪水一路跑到村东头的一个草窝里,这是他从小到大最爱来的地方。水生娘死得早,平日里受人欺负他总是窝到这里痛哭一番,等出去时就换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来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孩子。
这次也不例外,水生坐在草窝里抹着眼泪。从小到大这是他阿爸李大田第一次动手打他,水生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考试失利,没有被选拔上参加高考实在是另有原因。可是这个原因水生又不能对别人说,他只能把这件事憋在心里,自己默默消化。不一会有人过来了,小跑着过来的。水生知道是谁,这个时候只有他的好朋友喜壮知道他会到这里来。
喜壮和水生年龄相仿,两个人小时候总在一起玩闹。喜壮的父母前两年上山被毒蛇咬死了,他早早地辍学回家种地养活自己和奶奶。水生能去参加考试,他比水生还要高兴,水生考上了就是他考上了。如今水生连选拔考试都没过,喜壮也和他一样伤心难过。
水生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抱着腿,将自己缩成一团。喜壮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拔起一根笛子草开始摆弄。笛子草是田家洼这里特产的一种草,形状细长,去掉叶子后留下中空的管茎,用一定的技巧就能吹出简单的旋律。
喜壮拔的是一根特别粗大的笛子草,有小指头那么长,筷子头那么粗。水生知道喜壮在干什么,他的心里有些期待这个朋友能吹出一些安慰人的曲调,毕竟水生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笛子草发出尖锐的声音,时而像鸟鸣散于林间,时而像清泉碰撞山岩。喜壮鼓起的腮帮子,通过笛子草吹奏着欢快的音符。水生听了一会,抬起头也拔起一根笛子草,摆弄几下后也加入了喜壮的演奏。两个年轻的伢子在村边的树林中释放着自己的快乐、悲伤,引得林中的山雀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噗”的一声,水生嘴里的笛子草被喷了出去。喜壮得意地看着他,吹了一个婉转的音后也将笛子草喷了出去。喜壮双手放在脑后,躺在草窝中翘着二郎腿说道:“咋了水生哥,好久不吹整不动了嘛?”水生用手撑着草地,抬头看着瓦蓝的天空说道:“叫我阿爸打了一巴掌,脸肿喽,咋能吹得起嘛。”说完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肿起的脸颊。
喜壮嘿嘿笑着说道:“一巴掌嘛,不叫啥。我阿爸在的时候两天就要给我一巴掌呢,不打我都不舒服呢。”
水生知道喜壮在想什么,他也不想接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于是学着喜壮的样子也躺了下来说道:“我是参加不了考试了,看来只能回来种田了。”喜壮则说道:“你不是说能在学校帮忙吗?你就不争取一下了?”
水生叹了一口气说道:“其实我阿爸说得没错,这两年为了供我上学,家里确实不剩什么了。我再去县里念书,怕是要把我阿爸的命都念进去了。”
喜壮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再争取一下,你可是咱们田家洼的金凤凰。我也不想你和我、和你阿爸一样一辈子呆在这个山洼洼里。”
水生的眼泪又涌到了眼眶之中,他何尝不想飞出这个山洼洼。曾经看着无比亲切的大山、小河此刻都像是囚禁他的牢笼一般。可是水生又能怎么样呢?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机会已经像那些熟透的稻子一样被齐刷刷地割断了,那上学的梦就想稻草一样被烈日晒干,最终投入灶膛,灰飞烟灭。
“我回来,种地!”水生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种地也要种好,比我阿爸强。我好歹上过高中,我就不信咱们村子的人吃不饱饭。”
喜壮像是弹簧一般从草窝里弹了起来,一脸吃惊地看着水生:“你咋说放弃,就放弃了?有难事我能帮你嘛。”
水生也坐了起来说道:“你要帮我,就帮我种地。等我种好了地,打下一千斤稻谷我背着再去城里上学。”
喜壮哈哈大笑着说:“从今天开始我每天少吃一碗饭帮你一起攒。”
水生拍了拍喜壮的肚子说道:“看你这瘦得就剩一层皮了,再少吃就成了白骨精啦。”两个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不愉快的事情都在笑声中抛之脑后了。
两个人玩笑了一阵,喜壮有些担忧地说:“不过咱们村一亩地最多打下来五百斤稻谷,这一千斤你得弄两三年呢。再赶上个天灾怕是……。”喜壮看着水生逐渐凝固的表情又改口说道:“不过今年这个天我看行,我再帮你借点说不定能赶得上开学呢。”水生勉强地笑了一下,他知道喜壮是在安慰自己。什么一千斤稻谷,什么上学也都如同两人的玩笑一般难以实现了。水生拍了拍喜壮的肩膀说道:“谢谢啦,喜哥。到时候咱俩一块下地,就算赶不上,我也能跟你学学种地。”
“能赶上的。”冷不丁从头上传来的女人声音吓了两人一跳。水生和喜壮抬头看去,站在山坡上说话的正是农站技术员王秀。王秀看到两人都在盯着自己,脸上立刻泛起了两朵红晕。
喜壮站起来问道:“王技术员,你刚才说啥呢?”
王秀低下头,手攥弄着自己的帆布包小声说道:“我说能赶上的。”
喜壮兴奋地拍了一下水生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说道:“这是咱们乡里的王技术员,她常到咱们田家洼来,就住在山北的王家洼。她技术好,她说能赶上就一定能赶上。”
王秀的脸更红了:“别……别这么说。我还在学习,还在学习。”
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了当中,王秀抓着帆布包红着脸呆呆地站在山坡上。水生低着头,拿脚搓弄着地上的笛子草。喜壮看看王秀,看看水生来回打量着他们。过了一会,喜壮开口说道:“那个王技术员,你咋绕到这来了。”
王秀“啊”了一声说道:“我要回去呢,听见……听见有人吹笛子草就……就来看看。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的,不是的。”王秀像个偷东西被抓的小偷一般,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
喜壮大大咧咧地说:“我俩有啥话还叫偷听吗,王技术员你真是见外。”
水生抬头看了一眼王秀问道:“王……那个你刚才说能赶上是怎么赶上啊?”喜壮在一边也帮腔道:“对啊,咋能赶上嘛?”
王秀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她在包中拿出一个小铝盒,打开后展示给两个人看。盒子中是稻种,金黄的稻种。有的稻种已经吐出了如银丝般的小芽,在风中颤巍巍地向水生和喜壮招着手。
王秀指着稻种说道:“这是我们农科站从江西的袁老师那里得来的稻种,叫作天籼一号,据说亩产能到一千斤。”
“一千斤?”就连对农作不是很熟悉的水生都和喜壮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喜壮手脚并用爬上山坡,仔细打量着这些不一般的稻种。喜壮问道:“王技术员,你不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吧?”
说起专业,王秀整个人都变了,不再和刚才一样羞涩。她将盒子扣好说道:“这些数据是袁老师在海南南繁的时候推算出来的,咱们这里气候合适,我有很大把握成功。不过,咱们这附近几个村子没有人敢种,怕耽误了冬天的口粮。”王秀滔滔不绝地将这稻种的来历讲给两个人听,水生和喜壮听得入了迷。
喜壮看了看水生,水生显然比他还要迷茫。喜壮又问道:“那这个东西万一种不成咋办呢?”王秀抿着嘴,憋了半天说道:“我也不知道。”水生苦笑了一下说道:“就这个天什么一号,我阿爸也够呛能让种的。”王秀看了水生一眼,脸红了一下说道:“天籼一号,籼米的籼。”喜壮问道:“这个有种成功的吗?”王秀立即自信地说道:“有,有。在海南已经成功了。”
“一亩地收了一千斤?”喜壮追问道。
“八百斤,海南成熟期太短,咱们这里相对长一些。”王秀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种。”喜壮握着拳头说道:“水生,咱俩一起种。要是大田叔不愿意,你来找我。在我家地里种。”
水生有些犹豫地说道:“我阿爸不让种,就是全村都不让啊。”
喜壮指着山下的水稻田说道:“水生,你这两年不在家,不知道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奶奶他们那些老年人很多已经浮肿了,现在还好些,山上有菌子有野菜。到了冬天,可是要死人的。无论是你的上学梦,还是我要养活奶奶,都指望这个天什么?”
“天籼一号。”王秀说道。
“对,这就是仙人给咱们的机会。水生,你敢拼一下吗?”喜壮大声问道。
水生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看着王秀和喜壮说道:“好,说干就干。我阿爸要是不愿意,我晚上就搬到你家地旁边,咱们干。”
“等干成了,吓大田叔一大跳,哈哈哈。”喜壮和水生两个人哈哈大笑,仿佛已经看见弯腰的稻穗和李大田因为吃惊张大的嘴。
王秀也露出了微笑,随即又害羞地说道:“我这就回去给你们准备秧苗。”说完转身就小跑了起来,跑了没两步回头冲着水生说道:“李水生,谢谢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喜壮挠着头问道:“谢谢你?王技术员这是找到地高兴傻了吗?”
水生没接喜壮的话,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山下村子的方向自言自语道:“今夜又是一个难关啊。”
喜壮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要是大田叔不乐意你就来找我,到时候咱们把秧苗偷偷一换神不知鬼不觉地咱们就成功了。”
水生有些激动地拉着喜壮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然明白喜壮这是冒着风险来帮他实现愿望,万一失败了喜壮家的口粮可就不知道上哪去弄了。喜壮指着山下的秧田说道:“水生,咱们不用说什么。看到那些秧田了吧,那就是考场。这算是咱们俩的高考。”
水生看着山下贫瘠的秧田,一时之间感到陌生又感到无比熟悉。这是他艰难地一步,又何尝不是喜壮的艰难呢?无论如何,这次考试一定要考好。
天已经黑了,水生家的小屋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映在窗户上,父子俩的影子就嵌在灯光里。
“阿爸。”水生怯生生的喊了一句,咽了一口口水又说道:“我想回来种田。”
李大田从鼻子中甩出一个“嗯”字,也不再说话,披着衣服歪靠在墙上不知在想什么。
水生鼓足了勇气说道:“我回来种田能不能种天籼一号?”
“什么几号几号的,咱们这除了水稻别的不好种。”李大田的语气缓和多了。
“天籼一号,也是水稻。是王技术员推荐的稻种,能亩产八百斤呢。”水生没敢说亩产一千斤,这个数字大得能让李大田直接拒绝。
李大田看了一眼水生,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不行,就种咱们田家洼自己的稻。这是百年的规矩嘛。”
水生还在坚持:“阿爸,这个是王技术员推荐的,王技术员。”他还特地强调了一遍王技术员,希望这个王秀的名头能给自己的谈判带来一些筹码。
“我知道是那个小女伢,谁也不管用。咱们田家洼只能种自己的稻,种了别的稻神会怪罪的。”李大田还是像雕塑一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人和口中话一样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阿爸,这是为啥呢?咱们田家洼的稻谷都不够吃,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水生实在是有些不理解。
李大田用手指着李水生说道:“我说不能变就是不能变,以前种过什么新稻种,颗粒无收啊。这件事你不忘了吗?”
水生自然记得那件事,大概是五六年以前。也是说种植什么新稻种,结果稻草出的比平日里多了七成。那一年死了好几个人,李大田跪在这些人的坟前哭了很久。“可是这次不一样啊,阿爸。我相信王技术员不会骗我的,咱们田家洼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你也是去过城里的人,你知道城里现在都变成啥样子了。”水生说得有些动情。
李大田依旧是那个姿势:“这个家只有我死了才轮得到你说话。”
“好,那你当我先死了吧。”水生抓起衣服,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李大田的声音在身后追来:“你要走了,以后不要进我李大田的门。”
六月的最后一天就在父子俩的争吵中落下了帷幕,水生躺在喜壮家稻田边上的小屋内发呆。他望着月光下粼粼的水面,满是决心地期待这片田地中长出的稻谷能压得李大田用欣赏的眼光送自己去上学。
二、七月
李大田没来找过水生,水生也没有回去。
父子俩再一次相见是在七月的插秧节上。这是田家洼村每年必不可少的仪式,用来向稻神祈祷,得到稻神的保佑让田家洼人有一个好的收成。李大田手里捧着一株最为茁壮的秧苗高高举起,先是向蓝天展示,再向村民们展示,最后将这株秧苗插在水田中心的位置。
村民们一齐高唱着:“天苗下凡到人间,稻神取水在地天。保佑今年好收成,来年用稻谷把稻神供其间。”仪式很快完成了,村民们发出代表希望的呐喊声围到李学武面前领取秧苗。李大田还站在稻田当中,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紧闭双眼举头向天,口中念念有词。
李水生偷偷地瞄过他几眼,一开始还害怕和李大田目光有接触,后来发觉李大田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水生一眼。他只是在履行一个村长的职责,尽管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巫师。水生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迷信。”就和喜壮一起将分到的秧苗运回了家。
车子不重,两个人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前推着。等待他们的不仅有播种的喜悦还有一个属于三个人的秘密。后边的老人一直嘱咐他们俩:“水生伢子你俩慢一点,推翻了车子稻神不高兴的。”喜壮大声回应道:“晓得喽,晓得喽。咱们稳着呐。”喜壮家的秧田相对偏僻,超过几户人家后就没有人在附近了。
来到秧田,王秀还是有些害羞地站在那里,眼神中满是兴奋的神色。水生知道屋里藏着什么,那是喜壮连夜运回来的天籼一号。自从上次三个人商量好后,王秀便在技术站偷偷培育秧苗,担的风险一点也不比水生和喜壮少。
喜壮高兴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实的秧苗。你去看看,绿油油地喜死个人呢。”水生快步走进屋内,一株株的秧苗在屋内油油地舒展,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王秀小声地说道:“秧苗得赶紧下地,屋里有些不透风呢。”
喜壮赶忙附和:“是的呢,是的呢。咱们快点,一会大田叔过来就麻烦了。”三个人立刻分工干了起来,喜壮和水生在田里插秧,王秀给他们运送秧苗。喜壮插秧的动作轻柔,这哪里是在干农活,简直是在绣花。王秀笑着说道:“喜壮,你这速度插到天黑也插不完啊。”喜壮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这不是怕给天籼一号弄坏了吗。我再快点,再快点。”王秀放下秧苗擦了擦汗说道:“这天籼一号,没你想的那么娇气。平日里怎么干,现在怎么干。插得密一些也不要紧。”
喜壮答应一声,速度果然快了不少。但是水生那边的进度还是落后了不少,他直了直腰舒缓一下酸痛的肌肉。目光所及之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来,水生赶紧插完手上的秧苗往岸边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阿爸来了,我去拦着他,你们继续干。”喜壮听后又加快了速度,王秀则躲到了喜壮家的小屋内。
水生淌着两脚泥站土路的中央,他不知道怎么阻拦李大田查看喜壮家的秧苗,一时之间只能傻呆呆地立在原地。走近了,除了李大田还有李学武。李大田看见水生跟个泥娃娃一样站在那里嘴里嘟囔着:“这哪里像个插秧伢子。”嘟囔完扭头就回去了。
水生心里一阵窃喜,但是担忧随即而来,李学武没走。
李学武苦笑着摇了摇头,向水生走来。水生结结巴巴地说道:“学武叔,你……你去别地看看啊?”李学武看傻子一眼看着水生说道:“你这伢子胡说啥呢,我去喜壮家看看嘛。”
“学武叔你别去了,喜壮干得挺好的。”水生张开沾满泥巴的双手拦着李学武,又怕泥巴沾到他的身上,只能边走边退。李学武走两步停下说道:“你们两个伢子弄什么呢?插秧还怕看?”水生已经有些胡言乱语了:“这不是怕你脚上沾上泥嘛。”说着低头一看,李学武压根没有穿鞋,两只脚上的黄泥巴比水生的只多不少。
李学武又好气又好笑:“我插了快三十年秧苗了还怕泥巴?你俩到底在干啥?”说着想推开水生到田里看看。
“学武叔,我在这呢。喜壮和水生干得不错,我来学习学习呢。”王秀的声音突然传来,水生从来没觉得这声音如此动听。王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站在水生身后。
李学武见王秀在这,就停下脚步说道:“啊,王技术员在呢。你们农科站今年不是在王家洼嘛,你怎么过来了?”王秀低着头说道:“我来看看,刚看完喜壮家的。学武叔你领着我去南头那几块地看看,那边不通风不能种得太密了。”
李学武伸长了脖子越过水生的阻拦往喜壮的秧田里张望,看了几眼说道:“好呢,我带你过去。喜壮这小子干得不错,水生你多学着点。”水生满心欢喜地答应着,目送王秀和李学武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水生回到田里,喜壮问道:“走了?”水生长出一口大气回答道:“走了,可把我吓坏了。”喜壮不怀好意地看着水生的裤裆说道:“给我们水生伢子吓得湿了裤裆吧。”两个人嬉笑着打闹了一番,第一关轻松地过去让他们都开心无比。
等王秀再回来时,天籼一号已经全部插好了。秧田的外围都是田家洼自己的秧苗,中间插的都是天籼一号。王秀看着黄的水,绿的苗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喜壮你真是一把干活的好手,要是学武叔刚才过来也得夸你呢。”
喜壮赶忙摆摆手说道:“他可别过来,过来还不露馅了嘛。”
夜色渐黑,水生和喜壮将王秀送回去后倒头便睡。喜壮轻微的鼾声和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水生在梦里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时间过得很快,田里的秧苗长势喜人。天籼一号明显高出周围的田家洼秧苗一截子,一开始两人还担心李大田和李学武会来这里查看,可是除了王秀再也没有人来看过这边与众不同的秧苗。水生和喜壮在田里拔草,王秀用放大镜查看着秧苗。三个人忙得顾不上说话,互相看时却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晌午时三个人吃完饭,水生要回家拿些书本,想在闲时看看书。回家时远远地便看见村里那棵上百年的古树,夏天时便有许多人在树下乘凉。这个不算热的晌午,树下依旧聚集着不少人,抽着烟、喝着水。水生走到不远处时便听见有人在说自己的事。
“王秀那女伢为啥对水生那么好?还要给水生出学费,你们知道为什么嘛?”稍待片刻,那声音又说道:“就是现在,王秀天天往喜壮家的田里跑,和水生天天在一起。”
另一个声音说道:“王技术员不是来指导种田嘛,还能有什么?”
那声音笑了两声又说道:“我看不是,王秀去过你家田里?去过你家田里?那就是奔着水生去的,我都看见他俩在一起搂搂抱抱的。唉,不成样子,说不定李大田年底能抱上孙子呢。”一片哄笑声爆发出来,还有人让那个声音再详细说说。
水生听出来那个声音是二狗的,顿时火冒三丈。他从树后转出来,在众人吃惊的表情中一把抓住二狗的脖领子怒斥道:“你啥时候看见我和王技术员那样了?”二狗的眼神有些惶恐,辩解道:“我……我这不是和大家说笑话嘛。”看着水生凸出来的眼珠子,二狗着实有些害怕。他虽然岁数比水生大得多,但是论身材论力量他可不是这个初生牛犊的对手。周围的人也在劝水生莫动怒。水生将二狗狠狠地推在树上说道:“以后再听见你瞎说八道,看我不把你的头塞在田里。”
说完水生头也不回地走了,二狗在身后听着周围人的讪笑,冲着水生大喊道:“你个被李大田捡回来的野伢子牛气什么?等李大田死了就把你赶出田家洼。”水生回头大喝道:“田二狗,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