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
三、杨凝式《神仙起居法》
与这幅神仙帖不期而遇,实在难得。为保护书画文物,博物馆不会把镇馆的宝物频繁拿出来展示,隔几年能看一次算走运了。这可能涉及到文物特点的差异,印象里卢浮宫的《蒙娜丽莎》就是常设展品。因此我们饱览一次翰墨丹青,应该尽量留神细节,它们可供未来很多年反刍之用。
也许因为书风独特甚至可谓奇绝,且内容也是谈道家养生,这幅书帖仙气十足。
五代杨凝式是传奇人物,萧散超逸。“遇山水胜概(指美景),则流连赏咏。有垣墙圭缺处,顾视引笔,且吟且书,若与神会”。咏叹佳景,在洛阳佛寺道祠的断墙留下他超妙的笔迹,神品题壁承载着他洒脱的意态遗留后世。人称他为“杨风子”。
可是题壁毕竟经不住风雨侵蚀,这些墨宝在北宋还常被名家眷顾,再往后鲜有记录。而作为一代书法大家的杨凝式,流传的书帖也屈指可数。《韭花帖》、《神仙起居法》和《夏热帖》是少有的可供追摹的帖本。此外,台北故宫还收藏有他的《卢鸿草堂十志图跋》;董其昌《戏鸿堂法帖》刻录了杨氏《新步虚词》。
读《神仙起居法》遥想杨凝式的洛寺题壁,应该也是这样瘦劲、儁拔又不轨常道。北宋初年李建中(西台)曾经表露过自己的嘉赏。
苏东坡《金门寺中见李留台与二钱唱和四绝句》的第三首也提到这些珍宝:
西台妙迹继杨风,无限龙蛇洛寺中。
一纸清诗吊兴废,尘埃零落梵王宫。
诗里提到李建中取法杨氏书风,形态像跃动的龙蛇。行草书的意态有不少来源于自然界,当然不是简单地模仿,而是经过艺术提炼。
称书作像“无限龙蛇”,可以想见东坡看到的李西台墨迹近似杨凝式,是灵动有力但有异于行草书常态的。因为不是谁的草书都适合称为“无限龙蛇”,东坡这句诗强调的是杨氏书风那种特有的萧散兼儁拔。
或者说很有可能洛寺里的杨、李墨迹,就是趋近于《新步虚词》和《神仙起居法》的风格。
另外东坡这首格律诗用普通话念起来也抑扬顿挫,富于声律的美感。因为语音虽有变化,但这首诗里的字并没有平仄互相串的情况,今古音变化一致:比如其中“梵”读四声,韵书里同样归于去声,梵王宫指寺院;除了显而易见的“中”、“兴”、“王”,诗里也没有其他平仄两读的字,无须特别留意,所以读来很和谐。
其中“吊兴废”是很常见的出句自救,格律原型也许可以表达为“一纸清诗兴与废”(仄仄平平平仄仄),但“吊兴废”既准确表达哀悯的原意,也使韵律更具活力。
杨凝式的《神仙起居法》是讲道家养生心法,叙事浅显,所以像是新乐府而不是古体诗。帖本释文:
行住坐卧处,手摩胁与肚。
心腹通快时,两手肠下踞。
踞之彻膀腰,背拳摩肾部。
才觉力倦来,即使家人助。
行之不厌频,昼夜无穷数。
岁久积功成,渐入神仙路。
乾祐元年冬残腊暮 华阳焦上人尊师处传 杨凝式
该帖书法纵逸,面貌的感受十分入体,但细看单字的结体又超乎常规。比如“行住坐卧处”的“处”字,比上面几个更加散淡,方正的结构硬被拉到三倍长。一般书帖里很长的字集中在“耳”、“也”这样的语气词,或把“顿首”再放在文末,写得略大略长以符合文意与情绪。
而“处”在这里却显得萧然出尘,与其他欹斜别致的字呼应起来,另有意趣。普通的书卷气十足的书帖是很难见到这种肆意写法的,所以北宋至清的书家,从王钦若、李建中到苏轼、米芾,以至董其昌、王文治,对杨凝式都推崇备至,礼赞不胜枚举。
欣赏这幅书帖可能出乎我们的习惯,但同时看看董其昌的临本就很容易了解它的妙处。
董本更收敛但秀润有致,他把杨帖里风神萧散的一面尽数收入囊中,又流溢着董笔儁拔、淡雅的超妙意味。杨凝式“横风斜雨”、“散僧入圣”的风味在董本里仿佛更具可读性。
世人提起杨凝式,总难免联想到人间仙源的《韭花帖》,毕竟“一帖重球琳”。笔者倒是对《神仙起居法》不胜倾倒,只要用类似董其昌的儒雅涵养再读,就会反复吸取到天才酿造的审美精华。
神仙帖那种雅致与灵动兼收的意态是非常难得的范本。
笔者曾作七律咏叹(《鱼》韵):
夜来茶酽漫翻书,
忽见荒陂过蹇驴。
缥缈辕铃唐季路,
披离桐叶洞边庐。
向空就手松烟缺,
临险会心神卷余。
我对先生倾几许,
便从斜雨入僧居。
四、其他宝库
1、苏展有不少作品使人眼界顿开,印象深刻的是王文治临苏米帖。
王文治是清四家之一,书风特别瘦硬。现在看到的以大字对联居多,力道十足。
此次的王氏临本却多了秀润的味道,原来梦楼先生自有晋宋的逸骨。
这是苏展上的王文治临本全帖,与各位共飨。
王文治馆阁功夫深厚,所以写出来都儁拔、收敛,临帖也深有苏米韵致。但他自己的行书风格却偏重力度,这可能凸显自身的审美取向,也正是他独树一帜的书风源泉。至于造诣,则取决于积淀、书卷气与真诚气宇所包含多重因素不同权重的影响,这并不是书风所能决定。
2、清代书家张照的苏轼诗帖是一幅中堂。按照资料介绍,纵高143厘米,横54厘米,挂在展厅气势恢宏。
这是苏轼的律诗《首夏官舍即事》,收在苏轼的文集里。张照在这里把“尊”写成“樽”,缘于通假,且有可能张得天先生依据的是另一版苏轼诗集。
细看书法,颇有意趣。虽然有很多字结体显得松散,用墨也焦枯不堪,但好在讲究呼应,运笔颇内行,可称“无往不收”,简单说就是运笔控制力强,使笔画满含力度。
可是对比张照临米帖再看,竟然有大跌眼镜之感。且用本号旧文里两幅图作对照:
就是说深得法书儁拔妙处的张照,可以把字写得这样虎虎生风,结体就算肥腴也颇有宋人风致,骨力儁拔。难怪康熙帝也恭维他:“羲之后一人,舍照谁能若?”
有如此笔力的人,为什么把自己名字写的这样随意而孱弱?连同帖中很多稍显怪异的字,令人不解。
深谙晋代书法意趣,受教于清初以秀润著称的书家王鸿绪,精熟于悬肘法的张照这样写字,而且还画界格,丝毫不怕后世嗤诮。
3、欧阳修有一幅《灼艾帖》,宋初文豪的书法,十分难得一见。帖本的末尾有一段清中期翁方纲的小字,夙期已久,更为珍贵。
翁氏以眼力上佳闻名,据说他七十岁后还能在西瓜籽仁上写楷书“天下太平”,就算戴着眼镜,手臂稳定的硬功夫也令人叹服。
翁方纲日常的尺牍字迹稍大,工整,行笔自如流畅,观摩煞是享受。
4、展厅里有一幅王晋卿的长卷《渔村小雪图》。乍看起来画面昏黄模糊,仔细看能体会到宋代画家细致、传神的精绝笔力。
书画同源,米、董都是两界巨擘。在绘画上有这样精细的功夫,可以想见真正名家们的书法,不用说学养见识,才华性情,在技巧上也是何等精致。
古人好像把学、识、才几方面都上佳的卓越艺术看作理所应当,才会有这样精绝后世的佳品。再庞大的画卷也是传神画笔一点一点钩摹而成,双钩本的神龙《兰亭序》也是这么来的。
只有练就真功夫,才不会让艺术品浅薄低俗,大而化之,不知所云。
年底的时候,适逢钢琴家傅聪因为瘟疫去世,这实在令人悲痛。无妄之灾,无数无辜生命的代价太过沉重。有缘看到一篇傅聪的访谈录,说到琴谱的流派、专家甄别、领悟大师所做的标记,傅聪先生娓娓道来。
我突然感到这何尝不是在讲书法。阅读佳品帖本就是领悟的过程,不同的学识和经验获益也有别。帖本蕴含文字、情绪、故事、书法及相关的所有信息,成为傅聪这样的大家需要付出多少扎实的努力,并修炼艰难的“诗”外功夫。
书法绝不是靠吹捧、猎奇、误导、自我陶醉就能获得成就的,要的全是硬功夫。
5、从苏轼的展厅出来,转到紫禁城里靠北的乐寿堂,看见两边墙壁上有木刻的清高宗御笔楷书。
字迹儁拔、优雅,十分养眼。我们能在很多帖本上看见“乾隆御笔”,但是书法太过柔弱以致令人生疑。但苦于很少看到标准件,只能判断名帖上的御题如果字迹超拔,那应是真迹。
考虑到从清晚期到现在,宫廷书画遭遇几度劫难,其间也经历过作伪的黄金时代。高宗爱题字,书法风格明显,作为书画鉴定的背书当然是不二选择,所以伪作不在少数。
他的真功夫如此,由楷到行不会出入太多,秀润总归是底色。以后再看所谓的“御题”,就应该把标准再放高些。
观摩苏轼书展是又一次对视界的洗涤,其中的佳品让人如入仙源,流连忘返。每次恭读大名家真迹,震撼过后咀嚼不止,好像总有功力的提升。难道这就是米老所说“真迹观之,乃得趣”?有点进步,这是令人欣喜的事。
前往故宫参观这一天,北京适逢初雪。中午时分还只是黄云层叠,街上行人好像都有预感,纷纷加快脚步。
天气微暖,不禁想顺路找朋友小聚。苏轼是一个符号,对每个人可能都代表着一种放达、诙谐、真诚的文人精神。那是可以与之神会的怡然享受。
今天的收获,应该马上和朋友分享。
笔者素爱苏米,读东坡的文集,看到《与米元章九首》,就是他写给米芾的九封信。我于是把著名的第一首抄录一通,这是在《海岳志林》里也出现过的文字。
这封信的时间应该在建中靖国元年,苏轼北归。暮年东坡仍不失其天真烂漫,喜爱米芾的热忱溢于言表,感情真切。
在北宋书史上,这是最重要的一次流星交汇。豁达幽默的东坡先生看到米海岳如今已经精绝不凡,卓然成家,禁不住送去他的珍贵礼赞。
“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年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云者。”
这是悬肘写在A4纸上,用它三十厘米的纵高模仿古代尺牍的大小,正适合在这尺寸间练习。
值此2020年即将消逝之夜,谨以此文感恩年来的最大收获——点拨我们的璀璨的北宋文化星辰。不论未来如何,星辰总能照亮夜空,并且永远不朽。
(全文完)
敬请关注本微信公众号:不熟的果实最好(ID:bushideguoshi)
微信以外平台如需转载,请注明作者。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