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之唐史,“奉天之难”对唐宋之际变革的影响,似为人所低估。
比之前后,有代宗“出逃陕州”,亦有顺宗“永贞革新”。以代宗广德年间为例,吐蕃入寇与仆固怀恩之乱,可粗浅视为京西北边防崩坏与国家军力不济。而以顺宗永贞年间为例,二王八司马的政治革新可视为一场颇为幼稚的政治闹剧。
但“奉天之难”则不同,不论是前期的“四镇之乱”,还是后期的“泾原军变”与“李怀光叛乱”,它们都反映出唐廷已不再能以大一统王朝的常规政治手段,去改变或转移对抗中央的自发性趋势。德宗与宰相杨炎看似成功的政治手腕,其结果却是让原本庞大且有自立倾向的朔方军团体,分裂为多个更加混乱迷茫的小股职业军人集团,这显然是得不偿失的。
另一方面,即使史家对德宗的政治才能多有批评,却几乎都承认德宗朝的政治目标与施行路线是正确,德宗朝之后,迈过仅有一年的顺宗朝,宪宗朝的元和中兴的主要成果几乎都与德宗朝的理想相吻合。所不同的是,人们往往只关注到宪宗本人及其任命文武的才能,却忽视了宪宗朝的“平叛淮西”与“削平诸镇”等措施,几乎都建立在放弃纯粹的政治手段之上(如更换节度使、分置节度留后、观察、防御、团练等使、另派刺史)。
因而,宪宗朝的种种成功举措也在客观上证明,如同德宗朝那样,试图仅通过更换上层官员、拆分隶属关系、重划各军各节度防区的手段,其实际效果在很大程度上仅限于改变朝廷内部的人事格局,却无法对藩镇内部产生根本性影响,甚至还会酿成藩镇对于朝廷更大的离心离德。
这种从传统且规范性的政治博弈,转变为更加深刻、剧烈且动荡的军政组合式对抗,反映出安史之乱后,历经玄肃代德四帝,唐帝国对地方的控制力已经从州县退化到藩镇。
因而,直到宪宗朝,有志于再兴王业的宪宗本人与文武大员们终于发现,帝国真正要面临的问题,远不只是平定某一个藩镇或驱逐某一个威胁那么简单。帝国的根基,已经近半掌控于几十年来兵荒马乱中成长起来,原本只试图抱团自保的地方势力。这些势力以藩镇为表象,其内在却是混合了地主豪强、职业军人、下层官吏三股势力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从肃宗至德年间到德宗贞元年间,朝廷每一次迫于财政、军力与异族原因,而不得不采取的姑息妥协,其客观结果就是地方势力出于治安预期和政治风险等因素,不断蚕食原本由中央朝廷掌控的领域。
这就像跗骨之疽或是癌细胞,地方自立的苗头在天灾人祸与区域博弈的驱使下,从河北三镇开始扩散,向着帝国命脉的大运河南下,先导致平卢淄青节度叛乱,再引得淮西节度使叛乱,继而是四王二帝之乱,每一次动乱都比前一次更大,而唐朝廷则越发疲于应对,并更加无心于各个藩镇内部的主动改造。
于是,宪宗与宪宗朝的文武选择跳出这个恶性循环,不再“以藩镇对藩镇”,也不再“以国家养外藩”,而是自理财政、自典军旅、自命官吏,完全改出自肃宗以来的政治路线,终究取得了良好成效。
然而,宪宗的政治路线的成功实践,亦非只是宪宗朝众人的功劳,从肃宗任用第五琦、刘晏,再到德宗任用杨炎、陆贽等官员,并开漕运以厚赠财赋为开始,唐帝国的官员构成与财政模式的根本转变(从量入为出到量出为入,以及两税制、漕运、榷盐、常平等法的改革),就已经为元和中兴打下了良好的政治基础与财政储备,而代宗与德宗两朝对河南、河东、关内诸藩镇的不断拆解,也在客观上使淮西等藩镇的试探空间缩小。
只不过,受限于宪宗本人的政治预期、帝国持续数十年的藩镇与天子共分天下的大趋势、党同伐异且极端化的朝内格局,元和中兴的成果也仅限于维持十几年的“天下无悍藩割据”,这不能不另后世为之可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