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两棵树,榆和槐。三间草房,靠这两棵树洒下阴凉,在夏天趋除暑气。
两棵树都粗壮,直挺挺的向上,根暴出泥土青筋样鼓,走蚯蚓路,略不小心,就会绊上一跤,跌个狗吃屎。小时爬不上树,骑在暴走的树根上当马,也有趣有味。
树被看得重,春节时披红,贴上红红的门对纸,时而还会写上春字、绿化祖国之类的。十年树木,这树长在门前何止十年。
门前的树原不止两棵,真正活进岁月深处的就这槐和榆。许多树折了、枯了,经不得穷,也受不了富,前前后后都化作了炊烟。
榆老练,硬得很,榆木脑袋说人是贬,用在树的身上就是褒了。门前的榆树硬得铁性,曾砍过,斧头的口子卷了,树身只留下几道白迹子,索性让人丢了斧子,蹴在树下躲太阳。何况榆钱还是好东西,饥荒年救人命。
槐明快,开花长刺,美美的统一。树上常结鸟窝,挑在枝头,鸟“喳喳”叫,引得孩子们张望,但也仅是望几眼,刺挡路,猴子样的身子也爬不上去。槐花飘时,香得甜,捋上几串当菜,筷子头就有了去处。
榆和槐,一棵在东头,一棵在西边,老死不相往来,至于根是否在地底拥抱就不知道了。
大炼钢铁年,两棵树经过磨难,差点被砍倒了,好在主人强硬,死撑着,最终还是被砍光了枝丫,成了砍头树,光秃秃的。主人也被批得不轻,送了个外号“榆木疙瘩”。
三间草房是我家,榆和槐是我家的,“榆木疙瘩”是我爷爷。
记事时,我常坐在爷爷的腿上,在两棵树垂下的阴凉里听风,或看蚂蚁上树。爷爷说,树是他幼年时栽的,六十多岁了。我不解,爷爷的胡子都白了,两棵树还绿色得戳眼。爷爷笑着回答,地不老,树就不老。
爷爷有些来历,年轻时走南闯北,隐隐约约的知道,他扛过枪。爷爷明显喜欢榆树,他告诉我,榆树做枪托子,子弹射得远。爷爷还有的无的说,人要硬气,不怕事,咬卵子,还得下跪。对槐树,爷爷不说什么,常看着叹气,看我们摘槐花,眼中有怜爱,却无言。那时我饿,生吃槐花,爷爷就抹泪。
爷爷好脾气,外柔内刚。邻家为我家的榆树根侵占地界生事,爷爷笑眯眯的说,地底的根还不知伸有多远。说归说,还是磨明了斧子砍暴露的榆根,一下、两下……终是砍断了,但树阴管不着,仍是向邻家筛。
槐省事,根也走,走到了西头邻家,干脆生了小苗,长成新槐。树归邻家,根扎在人家的地里,当然归邻居,如嫁出的女,人家的人。
爷爷要我在两棵树中认一棵,榆和槐我都不喜欢,我要桃或李。爷爷摇头,拗不过,我认了槐。槐树开花能吃,还有结下的鸟窝,可听到小鸟的唱歌。爷爷长舒了一口气,说,也好呀,榆木脑子不开窍,槐树长刺,别人不敢欺负。
不过爷爷良好愿望没能实现,我仍笨笨的,时而被人欺负,却打掉了牙吞肚里,和榆木相近。
上学了,会写上几个字。春节,爷爷让我给两棵树挂红,写什么爷爷想透了,简单,给榆树的为“榆树好”,给槐树的叫“槐树好”。榆和槐不会写,爷爷把着我的手,榆字、槐字写得像鬼画符。好字写得周正,爷爷把掌击得很响。
七岁那年,半夜醒来,月光下,我发现初冬的门前多了棵树,在榆和槐之间,都无叶,风嗖嗖的吹过,枝乱颤。
中间的树,是我的爷爷,非榆非槐。这年,我的爷爷去世了。
门前的榆和槐一直活着,草房子消失了,榆和槐也搬了地方,搬进了风景里,但总是搬不出我的梦。榆有心性,槐有灵性,记得牢。
2018.0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