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园到拉萨
--------谨将此文献给青藏公路上的道路工们。
王化理
从柳园到拉萨1920公里,大部分路段气候严酷,生存在此,为适从环境,就得付出超常的人性优点和美德,才能弥补多样的地理缺陷。换言之,在极端气候环境里,人只有用爱呵护稀脆的爱,用温暖保护冰点的温度,用信念汇集生命的力量,才能同此生存,共此命运。这样的品行,在青藏高原是生存基准。
1954年5月青藏公路从格尔木开工,循着骆驼运粮线向南推进,经昆仑山、不冻泉、纳赤台、羊八井,修路1200公里,于同年12月15日抵达拉萨。同年10月从格尔木向北修,穿过柴达木盆地,凿挖阿尔金山,修路600公里,于12月26日通达敦煌。从敦煌至柳园,又有120公里的现成公路,至此一条高原公路穿越冰原、荒漠和绿洲,与兰新铁路交会于柳园。柳园因此被确定为陇海铁路三等车站,充当起了陇海铁路与青藏公路的对接点。这个连用水都靠火车到70公里之外拉运的黑石滩,很快成为搬运工、仓储保管、货场保安、汽车司机、铁路职工以及家属为常住民的繁忙小镇。那时的柳园从早到晚,铁轮与钢轨碰撞的咔咔声总是远了近了地重复着,比电影里的踢踏舞曲还流畅;时时拉响的汽笛声,总是盖过月台上装载机的隆隆声和铁道上驶来驶去的机务车声;站内的电铃声频频响起,与进出站的脚步一样急促;黑得像煤客的装卸工扛一把铁锹,慵懒地从货场走向住处,或从住处走向货场。
与柳园情形相似的还有一个著名地方,那就是格尔木。格尔木和柳园都是青藏公路上的新兴市镇,西藏在两地设立了商业、外贸、石油、粮食、医药和农机等物资转运站,为确保人和运输车的补给,近2千公里的沿途相继建起了8个公路段和152个道班、16个运输站以及11个加油站。这些小站点承担道路养护、汽车加油,同时为运输人员和乘客提供食宿。
从格尔木南去,上昆仑,登唐古拉,天如牦牛胸腹低垂,层云覆盖四野,地似古装电影里的车篷和华盖高擎突兀,棋子似的雪山被高高托起,欲将滑出地缘。在这奇绝的天地间,有一个群体的生存态真可谓惊风雨,泣鬼神!
他们,就是养路工们。
养路工常年工作生活于高原,抗击极为寒冷的气候,忍受含氧稀薄的伤害,克服缺乏交流的孤独,全心身养护着一条冰雪、风沙侵害的高原路。43年前,我从青藏公路乘车路过一道班,午后夕阳充盈,一位养路工坐在石板上,一边织着毛衣,偶尔抬头望望过往车辆,神情自在。我猜想,他劳作之余,一边休息着,用眼睛捕捉着过往汽车带来的信息,一边织着毛衣享受着宁静与悠闲。这座道班房距离最近县城二百公里,距离最近草原上的牧户数十公里。道班前的10公里路段是这个道班上的两三个工人责任区。因这路常年被风沙侵害掩埋,他们的任务是不断地清除移沙,闲来须在公路穿过的沙丘旁栽压防砂固沙麦草网格。生活除了清理沙子,栽埋麦草,再就是做饭、吃饭和休息,织毛衣、望天望地算着自我丰富文化生活了。看得出来,这个工人此时很舒心,或许今天他刚刚清理完了沙子,看着车辆驶过顺畅,显得很开心;或许今天他接到了家信,得知家中一切安好,显得很幸福。后来我在许多场合讲起我对道班工人生活的所见所闻,有人说,我所见到的养路工的生活和工作条件虽然很艰苦,但与过去比,已经得到了极大改善,起码道班房已经成了土坯房,屋顶已经盖上了油毛毡。遥想道路初成之时,道班用房都是地窝铺、小帐篷。所谓地窝铺,则是从地面开挖一道斜坡,地下做铺,坡做走道,坑口留门,坑上搭木杆,木杆上棚柴草,最上抹泥巴。这就是沙漠荒原地带原始住宅,地窝铺。想一想,住在这样的地方,蔽塞沉闷且不说,刮风下雨顶上还会掉土渣,漏泥水。再说小帐篷,虽说在地面上,简易方便,用三根椽子几块帆布就能支起,住在里面不掉土块,通风性也好,但就是不保温、不隔热。冬天,里面的温度比外面仅高1度;夏天,里面的温度仅比外面低1度。道班工人的生存能力很强,捡三块石头搭简易炉灶是必备本领,拾牛粪生火、背冰消水是家常小事。从开始设立公路段和道班起,较长一段时间,每位道班工每月辅食仅供3斤咸大头菜。资料记载,青藏公路道班最早有木板床的时间是1964年,那年,五道梁段最先从兰州为每个道班购置了一副木板床,工人们为此欢天喜地庆贺,有记录者将此情景载入史料。而当我读到这些资料时,我的心在震撼。
我数十年来思考着一个问题,道路工人常年白天面朝大野背朝天劳动,夜里伴着高原风雪入睡,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们留了下来?渐渐地随着阅历增多,我明白了,是他们对这条路的爱和对这座高原的了解,才是他们安于使命!那些在艰苦的环境里坚守的人们,没有气馁,永不放弃,一定会有这样的朴素思想:这里虽然艰苦,但我已经了解了这里,爱上了这里,不幸的是有许多人没有到达这里,他们一旦到达这里,也会和我一样爱上这里。所以,我是幸运的,我在这里作出努力是幸福的。
在这条道路上,有一个系统,承担了运输途中的所有服务工作。它,就是运输站。许多老司机和老兵,每当回忆起青藏公路往事,对运输站给予家的评价。那时地方运输公司的车队,边防汽车团的车队,进了运输站就等于回家了。高原气压低,做面条难度大,运输站一般供应炒菜、米饭和半生不熟的馒头,但当运输站得知有人生病时,一定要克服困难,为病号做一碗面条。病员如能吃一碗热面条,那是最优厚的照顾,然后让病员服药,并生火暖房,让病员得到很好的休养,一般的病都会减轻许多。
路上如有抛锚和肇事车辆,不管多冷,多远,也不管多晚,运输站接到求助,一定要想尽办法向抛锚在路上的车辆司乘人员送水、送饭、送材料。在高原生活经历多了,人们渐渐都懂得,过度饥饿和严寒会使生命变得非常脆弱,所以运输站的援助不会怠慢;如发生肇事,救援就是与死神比赛,更是迅速出动。因此运输站的人看起来就像万金油,无事不管,无术不懂,他们忙来洗被褥做饭,闲来收集螺丝配件,既要了解汽车修理,还要掌握医疗救护。
那时曾有一种灯,挂在原野上,它不是北斗星,却胜似北斗星。在漆黑的夜晚,在迷蒙的雪夜,在大漠深处,总有一炷灯光引导路人找到希望。运输站和公路段,在雪夜和漆黑夜,都要挂出马灯。明明灭灭的灯光,帮助过许多黑暗里寻求帮助的人们。
如果说马灯是为了人们不致迷路而出现在黑夜里,而与马灯一样重要的是,处于绝域的运输站和公路段的大门始终向求助者敞开着。在运输站、公路段和道班房,夜晚有人敲门,谁都知道那一定是有人遇上了麻烦。无论认识与否,让人进屋,食物款待,留宿休息,平常如举手之劳;如遇事故,抹黑出行救险,更是习以为常。
沿线群众把这条路誉为“金桥”,新闻媒体把这条路誉为“连心路”,这些都是对这条路最确切的评价。从粗通车到砂石路,从沥青路到一级公路,近70年来,一次次的升级改造,越来越变得宽阔,越来越变得美观,而今在这条路上开车就像跑赛车,在这条路上出行就像去旅游。最近我从敦煌走了一趟拉萨,一路风驰电掣,心旷神怡,在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受之余,我在想,那些关于这条路的历史记忆会不会因为时间推移淡出我的记忆,那些运输站、公路段、加油站工作人员创造的活生生的美德,会不会从我的记忆里隐去。
峡东、柳园、敦煌、长草沟、花海子、大柴旦、冷湖、格尔木、钠赤台、不冻泉、五道粱、沱沱河、雁石坪、温泉、唐古拉、安多、当雄、羊八井、拉萨,记住它们吧!它们是青藏公路上的运输站,其中还有8个地方同时是公路段,有11个地方同时有加油站!这些地方,是修路人、养路人奋斗过的地方!记住他们,就等于感激青藏公路上生命一样珍贵的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