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龙隐寺 之 奈何叹

蟠龙镇

一  憨公子技惊震四座

春末夏初的一天,蟠龙镇鸟语花香,艳阳高照。

镇南新近落成的学堂“四知堂”,又迎来了新一天的开始。

正是辰时一刻,街面上已停满了各世家公子的轿子步辇。学堂规定每位公子只可一人进入陪读,于是随行的家丁在门口叮嘱的叮嘱,整理的整理,告别的告别,伴随着公子哥儿们不耐烦的敷衍,一片纷纷攘攘。

此时,一顶深色小轿在门前停落,随行小厮取来矮凳放置轿门下,一位少年公子掀帘而出。公子身着淡青色的长袍,领口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用青色发带束起,如同绸缎。举手投足间一派贵气十足。

小厮怀抱书籍笔墨吃食等一应事物,躬身道:“少爷,咱们快着些吧,眼看时辰就到了。”

那公子环视一圈道:“急什么?沈家的轿子不是还没到?”

小厮道:“咱们怎么能跟他比……”

话没说完立刻觉察不对,公子的眼神正如刀子般向他刺来,连忙改口道:“才不稀罕跟他比呢!少爷刚在上月的珠算大赛上拔得头筹,那小子不过是咱们的手下败将,他再不服气那也是不行!”

公子眼神稍缓,道:“罢了,这种话也不必挂在嘴上,倒显得咱们恃才傲物了。”

小厮道:“食材……什么误?少爷大可放心,午饭都准备好了,食材定不会误。”

公子轻笑一声不再多言。和小厮一前一后走入“四知堂”崭新的大门。

蟠龙镇上名门望族甚多,最为鼎盛的要数沈、侯、程、朱四大家族。四家分别掌管蟠龙镇的漕运、钱庄、米市和布市等商界命脉。蟠龙镇因水而生、因寺而兴、因商而盛,百年来多是倚仗这四大家族的产业与经营。

原本每家都有自己的家塾,教授自家子弟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以期有朝一日得神龙庇佑,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而这“四知堂”却不同于一般家塾,是沈家家主在自家旧宅上建造的新式学堂,所谓“新式”,即不传授经典子集,而是教授实用技能的学堂。比如百工之术、岐黄之术、商贾之术、纵横之术等不一而足。招生也不局限于本家,广邀名门世家资质潜力俱佳的少年子弟,甚至不乏寒门子弟。

那程家公子程守义与小厮兴旺一同走入院内,穿过种满竹子、芭蕉等植物的回廊,进入授课的读书堂。堂内宽敞明亮,堂上匾额一侧写着“淳俢玉粹”,另一侧写着“绩学明经”,皆是沈氏当朝进士所题。

此时已有十来人入座,程守义坐进前排一张桌子,瞥了眼旁边的空桌,准备早读。

不多时,沈家公子沈澈姗姗来迟,见了程守义乐呵呵地抱拳道:“程兄,这么早?”

程守义轻哼一声道:“是沈兄你来得太晚了。怎么,昨夜读书太用功,今早起得迟了?”

沈澈道:“哪儿的话,我同先生一起家里过来,先生一路上跟我讲了些有的没的,这才来迟了的。”

程守义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处处要强,与沈澈明里暗里较量不少。奈何沈家自己建的学堂,必然有主场之优势,对此他一直心怀不服,又不能说出口。索性低头看书。

就在这时,先生自门外进来,引着一位白衣少年,对大家介绍道:“这位是秦家桥的秦悠,今日起入四知堂,便是你们的师弟了。日后需互相帮扶,共同进益才是。”

众人一阵窃窃私语,须知“四知堂”虽广纳英才,但是真正四大姓氏之外的学生少之又少。这秦悠何方神圣,竟有这等本事?但见他身量单薄,十四五岁模样,一身素净白衣质地普通,不似富贵人家。神情淡雅,一双乌黑眼仁,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今日的课程是百工之术。

先生举起手里一块雕刻繁复花纹的木头,问道:“有谁知道这是什么?”

台下立刻有人应道:“这不就是檐下梁枋的木雕吗?”“我家的祠堂檐下就有。”

先生点头道:“不错。那么谁能告诉我,这个雕刻图案叫什么?”

众人不语。

沈澈道:“此为云纹图案,寓意高升、吉祥、如意。”

先生颔首微笑,继续问道:“可有人能说出还有哪些常见木雕纹样?”

一般情况下,但凡沈澈回答一次,程守义必定不甘落后,也要答一次。可这木雕纹样,他却从未在意过,如何答得出来,心急如焚,生怕被旁人抢了风头去。

“除云纹外,还有如意纹、花卉、暗八仙、人物故事等图样,一般分布于梁枋端头、梁垫、短机、轩顶等部位。”一个声音慢条斯理的从身后传来。整个学堂的空气瞬间安静,连先生都凝神了片刻。那声音来自新入学的秦悠。不仅一口气说出了四种纹样,还说了一堆大家头一次听闻的木工术语,难免不令人侧目。

冯先生颇为惊喜。

随后开始进入正题,分析“四知堂”这座建筑的布局和屋顶架构。

“四知堂为平面对称布局,坐北朝南。结构形式为抬梁式木架构和穿斗式木架构。这两种架构……”先生看向一脸迷茫的众人,不抱任何希望似的问道:“有谁知道两者的特点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把眼神瞄向秦悠。却见秦悠果真起身施礼道:“回先生,穿斗式的主要特点在于整体结构的完整,沿房屋进深方向立一排柱,每柱上架一檩,檩上布椽,屋面负载直接由檩传至柱,多用于民间和较小的建筑;抬梁式则沿房屋进深方向架数曾梁,逐层缩短,形成三角形屋顶,多用于宫殿庙宇等大建筑。”

这一下震惊四座,看他文文弱弱的样子,讲起话来却娓娓道来,丝毫不露怯。世家公子往往对商贾算术等门类兴志盎然,对建筑百工却知之甚少,都道这位秦公子实非等闲之辈。

这日中午午休,各家小厮纷纷端上自家的饭食,摆盘讲究、荤素搭配,连装饭的锦盒都在争奇斗艳。唯有秦悠一人,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块葱油大饼。

沈澈手里摇着一柄描金折扇,满面春风对着秦悠抱拳道:“秦师弟好,在下沈氏沈澈,今日得见师弟,实属有幸,师弟如此好的才学,当真是我辈楷模。”

秦悠仍是坐着,只回到:“沈师兄,好。”就开始啃大饼。

气氛一度尴尬。以沈澈的身份地位,但凡他主动找别人搭讪,对方没有不热情回礼的道理。就算不借机攀附,也至少要接住他那一腔热情洋溢,不成想这秦悠竟如此失礼。幸亏沈澈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总能给自己找到台阶下。

“师弟定是饿了,今日我家厨房做了汤炒送来,还是热的,不如一起,边吃边聊吧!”说着命小厮把食盒搬过来。

“汤炒……那是什么?”秦悠疑惑地问。

沈澈奇道:“怎么贤弟竟不知汤炒么?想必不是生长于此地?这汤炒是蟠龙镇一大美食,将鱼片、鸡肉、干贝、青菜、萝卜等……”

一旁程守义出言讥讽道:“沈兄,几日不见,怎么你于菜肴烹饪上竟如此精进了,佩服佩服。”

沈澈道:“程兄这是哪里话,民以食为天,多加精进也是应该。何况四知堂原本就提倡博学多闻嘛!哦对了,秦师弟,这位是程氏……”

“在下程守义,不劳沈兄介绍。秦师弟,尝尝我家的豆腐皮油条卷,这才是蟠龙地道美食。”程守义不由分说地从食盒里拿出一盘精致小食放在秦悠桌上。

秦悠仍旧坐在那里,嘴里叼着半块大饼,看着程沈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桌上不一会儿就堆起了各色美食。他也不客套,拿起油条卷就吃。但是对汤炒却一口没动。

在众人的惊诧目光中,秦悠终于抬起头来,对二人道:

“多谢二位师兄,但是,我不吃肉。”

程守义心下得意,仿佛秦悠吃了他的东西没吃沈家的,就胜出了一局似的,比自己吃了还开心。心想这小子有点意思,说起学问来头头是道,原来却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


二  莽少年墓园睹异象

转眼端午将至,学堂内少年们聚在一起,讨论端午游玩计划。有的提议放纸鸢,有的提议去赶庙会。程守义嗤之以鼻:“多大的人了,怎么尽提些小孩子玩儿的,实在无趣。”

沈澈摇着折扇道:“不知程兄有何高见?”

程守义道:“高见就未必,总该是去些不寻常的地方,做点不寻常的事情。”

旁边兴旺凑过来,嘻嘻笑道:“少爷想去的,莫不是镇子西头?”

立刻有人惊呼:“西头,那不是界龙古园?”

众人一下子屏住呼吸。

这界龙古园乃是蟠龙镇的公共墓园。除了四大家族名望显赫的先人会在深山里打造自己的庞大墓穴外,大部分无此财力的当地普通人大多埋骨于此,阴气甚重。

程守义打破沉默:“是又如何?端午节本就是上古的祭龙仪式演变而来,我等去祭拜祖先有何不可?”

沈澈啪一声将手中折扇合拢道:“有趣有趣!我曾听过一个传闻,说端午那日,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中央,是为‘飞龙在天’之日,有人曾在这一天见到界龙古园里发生异象……”

“异象?什么异象?”有胆小的已经缩起脖子,眼神却充满期待。

“这个么,就要咱们自己去实地探看呀!”沈澈卖了个关子,哈哈大笑。

“甚好!”程守义右手握拳,砸在左手掌心里,“既然沈兄也有此意,我们就约定端午子时在墓园相聚,谁不去,就是胆小鬼!”

当下有五六个少年跃跃欲试地响应。有两人当场认怂,称自己从小胆小怕黑,不敢尝试此等壮举。其余人都在犹豫不决。

程守义道:“诸君也不必勉强,去与不去悉听尊便,只是万万不可将此事说给先生或家里。若是被我知道了,定不饶他。”

他扫视一圈,见秦悠坐在角落里把玩一个工艺精致的鲁班锁,一直没有参与刚才的对话,大概他也不知“界龙古园”是个什么地方。便出声问道:“秦师弟,你也一起来吗?”

秦悠茫然地抬头问道:“来哪里?”

众人道:“墓园!”

秦悠歪头想了想,道:“好啊,正好可以看看各家墓碑的样式。”

众人无语至极。

少年人无所畏惧,把脸面义气看的比什么都重。到了五月初四这天夜里,程守义果然带着兴旺,躲过家丁,一路奔镇西的界龙古园而去。

夜深如水,蟠龙镇的街市早已打烊关门,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越往西走越是荒凉,石板路也消失,变成了土路。白天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湿软泥泞,透出一股混合泥土草木的清香,两边草丛中蛙鸣虫鸣声不绝于耳。再往前走,就完全看不见光亮了,只有一轮弯月高悬于头顶,在稀薄的云层中时隐时现。

兴旺点着了手里的纸灯笼,为程守义照亮前路,心里有些没底:“少爷,你说沈公子他们,真的会去吗?”

“当然会去,他若不去,便是输了。”

“那……秦公子呢?”

“应该也会去,我看他,是个守信用的书呆子。”

又行了一段路,愈发远离人烟,周边植被也愈发杂乱高大起来,前面路边依稀出现一座古旧石碑,石碑年久失修,已经向一旁歪斜。走近看时,表面上依稀可辨用繁复字体刻着的“界龙古园”四字。树上不知是什么鸟突然发出“桀桀桀”的叫声,程守义浑身一抖,想来这就到了。

果然,前方已经看到两个灯笼亮着,沈澈那张招牌式的笑脸,在灯笼的微弱光线下显得有点诡异,竟是先于他到了。不一会儿,又有三五个人,带着自己小厮来了。几个少年聚在一起,仿佛在黑夜中增加了勇气,墓园肃杀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沈澈见人到齐了,招呼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这就进去吧。”

程守义问道:“秦师弟没来吗?”果然人群中并不见秦悠。

“许是忘了吧,秦师弟这人就是这么不拘小节。”沈澈呵呵一笑。

众人提着灯笼向墓园进发。此地虽有“界龙古园”之名,其实并无专人管理,新坟旧坟混在一起,绵延足有几里之远。有的门面稍微阔气些,有石门和汉白玉台阶,墓碑高挺,刻有埋骨者姓氏和生平;有的就寒酸些,只在一个土包上插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曾经有字,但经年累月已经开裂模糊,再看不清了。此地人们有在墓碑前种树的习俗,希冀树木长成后庇佑墓碑的主人,但所种树木品种不一,有的种了松柏,有的种了小灌木,还有一些种类不明的植株,加上无人照料,杂草疯长,使得这一片区域的植被呈现一种张牙舞爪的凌乱和无序。

正走着,突然一个小公子大叫一声,手指着前方某处,颤抖着声音道:“那……那里……好像有个人!”

被他这么一叫,众人神经顿时紧张起来,本能地凑到一起。

程守义壮着胆子举起灯笼,朝那人指的地方瞧去。见一座爬满藤蔓的石碑背后,露出半个白色身影,那身影在月色下微微晃动长高,露出一张宠辱不惊的清秀面孔来,不是秦悠又是谁?

程守义松了口气:“确实是个人,那是秦师弟。”

大家都和他一样长出一口气,一连声问道:“秦师弟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躲在墓碑后面干什么呢?也没随身带个人?”

秦悠茫然地看着他们,好像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只好说出他的发现:“我看这个石碑,少说有上百年了,可为什么别的石碑都歪斜了,只有他没歪,一定是地基做了什么特殊处理……”

众人差点昏厥,心想不愧是秦师弟,在墓地里都能研究学问。

秦悠手里只拿了一只火折子,穿一袭白衣,月色下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可偏偏是在荒坟堆里,又有几分似孤魂野鬼。

程守义拉过秦悠道:“秦贤弟,回去再做学问不迟,咱们今日是为探访墓园的秘密而来。”

众人带上秦悠继续往墓园深处进发。

少年们一路上窃窃私语,有的说世上本无鬼神之说,皆是世人自己吓自己;有的说蟠龙镇四大家族世代受神龙庇佑,即便有鬼神也只会保护、不会加害他们;有人说今日不来的都是胆小鬼,回去够他们嘲笑一整年;也有人说今日怕是白来了,哪里有什么异象?

正说笑着,突然有人“哎呦”一声摔倒在地,是兴旺,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对程守义道:“少爷,你干嘛伸脚绊我?”

程守义一头雾水:“我没绊你啊!”

忽又有一人道:“侯兄,你摸我腿干什么?”

他身后的人奇道:“我没摸你啊!”

众人好像意识到什么,都沉默了下来,忽然一阵阴风吹来,手中的灯笼、火折全部熄灭,登时陷入黑暗。

程守义头皮发麻,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并且不是一处,而是整个地面。他感到有东西贴着他的脚边迅速擦过,仔细一看,一些藤蔓植物的根须从地面伸出来,向前攀爬着。这些根须有的粗壮,有的细弱,仿佛苏醒一般争先恐后的从地面露出来。

“有鬼,有鬼!少爷,快跑哇~”兴旺跳起来拉着他就跑。其他人也一边惊呼一边四散奔逃起来。

程守义想到秦悠,回头看时,见他还站在原地,一颗破土而出的藤蔓正在顺着他的脚踝缓慢向上攀爬试探,而他并没有准备逃跑的意思。

程守义返回拉住秦悠,做好一番与藤蔓殊死搏斗的准备,没想到他们没费很大力气就挣脱了,两个人一同往回跑。

一时间地面上根须涌动,耳边充斥着沙沙响声。他们不时踩到一根游动的树枝,几次险些摔倒。不知跑了多久,秦悠停下脚步,喘着气道:“程师兄,先别跑了,我觉得,它们,并无恶意。”

“什么?谁?这是树成了精,我们得逃命啊!”程守义语无伦次。

“师兄你仔细看看,这些根须,其实并不是冲我们来的。刚才那根藤蔓爬到我身上,我也没感觉它要拉我下去,它们是冲那个方向去的。”秦悠抬手指着一个方向。

程守义定了定心神,果然看见那些破土而出的根须似乎都在向同一个方向爬行,很快再次没入土里,并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渐渐的,那些移动的根须也不再露出地面,改为在地下簌簌前行,速度相当之快。而它们前进的方向,正是蟠龙镇。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这些根须的悸动消失了,好像一大片吵吵嚷嚷的人群尘土飞扬地经过,墓园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程、秦二人。

“它们去镇子干什么?”秦悠问。

“我也不知道。”程守义说。

片刻宁静之后,更为震撼的异象再次出现。

整个墓园的地面忽然泛起了一层光亮,镀上金属般光泽的蓝色、紫色、金色交替融合,墓园满目狼藉的地面在这光芒里仿佛融化般呈现出海浪一样的波动。

紧接着,从地底的某处,传出一声低沉、有力、悠长的吼叫声,这是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吼声,它不属于人间的猛兽,仿佛来自上古神明,脚下土地为之震颤,诉说着千古难解的苦痛。随着这一声吼叫,地面的光芒迅速变强成为一片刺眼的白亮,随即完全消失。世界又再次陷入黑暗和万籁俱寂。

两个少年手拉着手,在突如其来的神迹过后,默默与墓园的黑暗对峙。


三  勇夺魁公子入工坊

自那夜见证了墓园异象,程守义和秦悠二人便生出了某种默契。他们对旁人绝口不提后来发生的事情,甚至很长时间里,两人之间也从未提起此事。

那晚同去的少年回来后大讲特讲,将他们如何遇到树精,如何逃脱追杀,添油加醋,编排演绎了一番。越说越觉得自己是英雄好汉,好似在龙潭虎穴之中与妖怪大战三百回合又全身而退一般。听得那些胆小的学生一惊一乍,又佩服又害怕。

这种时候,程秦二人显得格外安静。旁人哪里知道,他们想着的是那片泛着金属色泽的奇异磷光,那声自地底传来的震颤心弦的低鸣,这是两人从小到大经历过最为匪夷所思和惊心动魄的事情,以至于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和理解。那磷光伴着巨响,仿佛圣光洗礼,将他们二人改变了,这种改变甚至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此时他们只是觉得,作为圣光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有责任保守这个秘密。

两人再次谈论起此事,是将近一年以后。

木工课程结业,有一次手工大赛。先生出的比赛题目是雕刻,飞禽走兽、花丛树木皆可。夺魁者毫无悬念,正是秦悠。他用黄梨木雕了一条飞龙,此龙造型威武,工艺精湛,连龙须和鳞片都分毫毕现,大受先生的夸赞。

程守义赶来庆贺,笑道:“恭喜贤弟夺魁,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听闻冯先生要收你为徒,专门研究木工技法,可有此事?”

秦悠道:“先生确有此意。”

“那么,贤弟意下如何?”

“小弟本就喜欢研究木工构造之术,冯先生乃此中大师,能跟着先生深造自然是再好没有。只是……日后便不能日日来四知堂了。”

冯先生在镇里有自己的木工坊,既然正式为徒,自然要在工坊里帮工,不会再来四知堂。

程守义心里一紧,却故作轻松地道:“这有什么。你是怕吃不到我家的豆腐皮油条卷吗?我叫人做了给你送去便是!”

“程师兄……”

“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在家行三,叫我三哥就行,别师兄师兄的,倒显得生分了。”

“嗯,三哥……”秦悠对着那尊飞龙雕塑怔怔出神,“你说,我们那天夜里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此话一出,顿时将两人拉回到那日的场景。海浪般的地面在迷离的光雾里上下波动,涌起层层磷光,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在他们深夜的噩梦里纠缠回荡。

沉默了一会儿,程守义道:“曾听家里长辈说,蟠龙镇千百年来街市兴旺,皆因受到神龙庇佑,每年的端午,都会降福人间。”

“所以我们那天看到的是龙鳞光?听到的是,龙吟?”

“也许是吧……”程守义欲言又止。

“可是三哥,那明明不像是降福人间,倒像是……”

“贤弟!”程守义赶紧打断他,“此事事关天机,咱们……咱们还是不要妄议。”

“三哥,那个声音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也肯定不会,那里面明明是沉重和苦痛,三哥就不想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吗?”秦悠眼睛直直看向程守义,黑眼仁格外明亮清澈,像一泓深深的潭水。

程守义别过脸躲开他的目光,喃喃道:“我当然也想弄清楚,可是有些事情……秦贤弟,你劝你还是好好研究木工,这件事,就忘了它吧。”

说着对秦悠潦草地抱一抱拳,道声告辞,转身离去了。

秦悠目送他心事重重的背影,又看了看他的飞龙雕塑,心里莫名空落。

“三哥,这条龙,原本是送给你的。”


四  建祠堂北上寻良木

冯先生的“木森工坊”是蟠龙镇最好的木工工坊,镇里大户人家的府邸宅院、书屋别院,若是能请到冯先生出面设计建造,那便是最大的排面。先生极其看重秦悠,秦悠亦不负期望,不出两年光景,便大有长进。一时间名声鹊起。

一个初夏的午后,秦悠收到程家家主请帖,邀他上门议事。

入得厅内,墙上一副山水画和两侧题诗,是当时著名画家诗人雪竹先生所作,甚为风雅。秦悠眼神停在正中案上的一个摆件上,那是一条黄梨木雕成的龙,造型栩栩如生,正是三年前他离开四知堂时雕的那一只。

秦悠径自出神,忽听一个声音朗声道:“秦贤弟,别来无恙。”

回头看时,来人竟是程守义,他已完全褪去了年少青涩,长身玉立,沉稳老成,举止间游刃有余。

“程师兄……”

“还是叫我三哥吧。请坐,上茶!”程守义十分娴熟地吩咐道。“你我兄弟几年不见,听闻贤弟在冯师傅那边颇有进益,如今是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可喜可贺!早在四知堂初识,就知你不是等闲之辈,果不其然。”

“小弟惭愧,这几年竟没来拜会三哥你。”

“贤弟这是哪里话,冯先生教徒严谨众所周知,哪里有时间给你出来走亲访友?”

秦悠一时不知说什么,他本就纳于表达,于是把视线看向那条黄花梨木雕龙。

“那条龙啊,我一直摆在这里,甚是喜爱。”

“承蒙三哥抬爱,这龙如今看来未免做工粗糙了些,不值得放这么显眼的位置。”

“在我看来,贤弟的才能堪比雪竹先生,待到日后发达了,这条龙便是我程家的镇宅之宝了,哈哈哈哈~”

秦悠道:“对了,我收到程家家主的帖子,说是要商量建造祠堂之事。”

程守义面色微凝,道:“贤弟有所不知,家父已于半年前因病辞世,如今我就是程家家主。”

若是旁人,此时大概尴尬得不行,但秦悠毕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木匠活”的呆子,只是淡淡地道:“原来如此。三哥请节哀。”

“建造祠堂之事,是我邀请贤弟前来。不错,近年来我程氏一族人丁兴旺,父亲在世时就曾与我反复提起修建祠堂之事,如今我接掌家门,自然要完成他老人家的嘱托。程家祠堂一事我想全权委托由你来设计,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秦悠欣然道:“既是三哥有令,小弟自当从命。”

随后,程守义向秦悠详细讲解了他对程家祠堂的具体要求,秦悠悉数记下。

几日之后,秦悠带着新画的草图再次来到程宅书房。程守义看了甚为满意。

“地上的部分大体就是如此。”

“地上部分?三哥的意思是,还有地下?”

“地下的部分,才是祠堂的重点。”

“这我就不懂了。”

程守义拉他在榻上坐下,屏退下人。

“贤弟,且听我给你讲个故事。传说千年前,此地落下一条神龙,神龙因在天界战斗中负伤而跌落凡间,被此地凡人程、沈、侯、朱四人所救,经过这四人的悉心照顾,神龙康复并重返天庭,此后,为了报答四人的救助之恩,神龙送给他们每人一片龙鳞,这片龙鳞保佑他们四人和后代生生世世兴旺发达,此地也成为风水宝地,得名蟠龙镇。”

秦悠点头道:“好像曾听师傅讲过这个传说。”

程守义道:“我也以为这只是个传说,直到父亲临终前才告诉我真相,原来传说并不是传说,我们真的有神龙所赠龙鳞。”

秦悠睁大了眼睛:“真有此事?所以我们那天看到的磷光真的是……”

“不错,正是龙鳞之光。但是父亲说,近些年来,龙鳞的能量越来越弱,也许是我们疏于祭祀,导致与神龙的连结越来越弱。因此命我务必以建造程家祠堂的名义,在地下再造一座祭龙坛,用于安放龙鳞并举行祭祀。但此事为四大家族秘辛,不便张扬,必须秘密进行,因此才找到贤弟你。”

秦悠低头看着图纸沉吟道:“在祠堂下面再造一间地下祭坛,以前倒不曾听说过。”

程守义道:“正是呢,之前确实没有人做过,相信贤弟一定能想出办法。”

秦悠思索片刻,道:“若要实现地下祭坛,必须要有强有力的地下支撑结构,否则难免坍塌。最关键的,是要找到可以作为支撑的高大木材,中间不可拼接,一旦拼接就会出现隐患。”

“贤弟果然是个人才!我曾找道士做过法事,选择祠堂地址,道士说须取东北密林之巨木做柱,雕成龙纹式样,方显心诚,可感动神龙。”

“东北巨木……”

“听闻秦氏祖居北方,还曾入朝为官,贤弟定有办法!”程守义目光灼灼盯着秦悠,那目光里有种志在必得的渴望。

“小弟确实祖居北方,三四年前才举家搬迁至此。说起来,大兴安岭一带树木稠密,确实有一种落叶松,可高达数十丈,是上好的木材。只是,此去路远,若真的要去,木森工坊的运输和人力恐怕……”

“这个不用担心,车马、人手、来回盘缠等一干事项,愚兄自会安排妥当,只要贤弟愿意跑这一趟,替我寻找上等良木。”

秦悠心下一动,想尝试新的建筑结构,也顺路回去探望北方亲族,于是答应下来。

且说一个月后,远行的准备完成,秦悠带领一小队人马,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五  入北地遇险兴安岭

一路舟车辗转,沿途风景不断变换,由江南的繁茂翠绿,渐渐加入黄绿,再到层林尽染的黄色橙色墨绿色;植物也由娉婷的垂柳换做笔直挺立的白杨。

行了月余,终于到达东北重镇阿勒锦。一行人在阿勒锦休整数日,秦悠面见了此地同族亲友。几天后,他们备足了口粮补给,寻到了本地的向导和伐木工人,开始向大兴安岭进发。

尽管生长在北方,这却是秦悠第一次进入大兴安岭的密林。

眼前的森林仿佛不属于人间。

层叠覆盖的枝叶下,阳光几乎消失,树木拼命向上生长,红松、水曲柳、落叶松、白桦,一般粗细的树干直插云霄,让人失去空间感,仿佛被施了法术变成了蝼蚁。

林间不时窜出一两只野兔,在犹如金黄色地毯般的厚厚松枝上跳过。也时常能看见鹿,它们美丽而羞涩,远远看见人类,会匆匆避开。

秦悠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目之所及全是生命欲望的狂野幻化和一望无际的神秘森林。他一时竟忘了自己来此地所为何事。

经由向导提醒,秦悠才如梦方醒,开始寻找合适的树木。

他找了两棵参天落叶松,做下标记,伐木工人开始熟练的工作起来,锯木头的声音惊起了树梢上的一群飞鸟,鸣叫着飞向天际。

此时已经进入十月,北方森林的夏秋极其短暂,气候冷得很快。他们风餐露宿的找寻了两天,又收获两棵水曲柳和三棵红松。

到了第三天,秦悠提出往森林深处继续进发。这日下午,天气忽然转阴,北风吹得树梢哗哗作响,松针如雨般飘落。天气似乎又冷了许多。空气中的松香更重了。本地向导抬头看天,说道不妙,恐怕今年第一场雪要提前了。

秦悠裹紧外袍走在队伍后面,带上帽兜,耳边是呼啸的北风,他想着多伐一些木料回去,毕竟千里迢迢来此,这批木材不仅为了建程家祠堂,也是为木森工坊。

正盘算着,冷不防一声吼叫传来,那是野兽的吼叫,夹着凛冽寒风中传出好远。前面的人乱了起来,有人失声叫道:“熊!是熊啊!”

秦悠慌忙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处一个黑色的巨大身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冲过来,一眨眼就到了近旁,那东西站起来足有一人多高,正是一只黑熊!黑熊大吼一声,对着最前面的一个工人一掌拍下,那人惨叫一声,脑袋登时缺了一半,露出血肉相连的筋骨。

“快跑哇!黑瞎子吃人啦!”伐木工人丢下木头,四散奔逃。

秦悠呆住了,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身边的向导将他一把拉住,指着一个方向道:“快!你顺着逆风的方向跑,快跑!”

秦悠头脑一片空白,依言拔腿就跑,身后不时传来野兽的怒吼和人的惨叫。他不敢回头,在稠密的松林间夺命狂奔。任由狂风吹散了头发,细小的枝杈在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觉得自己再也跑不动了,胸口像是下一秒就要裂开一般疼痛,不提防前面有个下坡,他脚一软整个人滚落下去。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恐怖的吼叫声没有了,只剩下他急促的喘息声和风声穿过树林。

他稳了稳心神,活动了一下身体和脚踝,还好没有受重伤。站起来爬上小坡,环顾四周,树林还是一模一样的树林,只是伙伴们一个都不见了。他提心吊胆的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仍不见一个人影,他知道,自己在大兴安岭的密林深处,迷路了。

雪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快又急,很快从小片雪花变成雪团,大朵大朵地坠落在松枝上,跌碎散开再飘落而下。

已是傍晚时分,光线越来越暗,眼前的世界变得愈发晦暗不明。

此时的秦悠孤身一人站在大雪的森林里,身上的棉袍在刚才的奔逃中不知被什么划破,脸上伤痕遍布,也许身上也有。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笔直树林在雪雾之下沉默的矗立,仿佛仙云笼罩下的千军万马,静默着等待黑夜的来临。

如果停在此地,不是冻死,就是被野兽吃掉,唯有走出去,或可得一条生路。秦悠捡起地上一根丈余的树枝,当作拐杖和武器,朝着自认为树木稍微稀疏的方向走去。

黑夜来临得比想象中更快些,辨认方向和时间早已不可能,他在风雪中艰难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直觉中黑暗里仿佛有东西如影随形,然后他看到了一双发出莹莹绿光的眼睛。他惊恐地加快了脚步,有几次撞到了树上,震落大团积雪。绿色的眼睛仍然紧跟不放,从一双,变成了很多双。

是狼群!他们跟随猎物,克制耐心,直到猎物筋疲力尽。秦悠心知今夜凶多吉少,反而镇定下来,摸索着身上竟找到了火折子,他艰难地点燃手中的木棍,火光亮起,如漆黑大海上的一只萤火虫。

狼群畏惧火把,似乎退去了,但只是暂时,它们仍然饶有耐心地跟着他,不肯放弃这大雪纷飞中眼看到手的猎物。火把在风雪中烧不了多久,眼看火光越来越小。狼群知道时机已到,终于围拢过来,领头的那只已经走入火把的微弱光圈,露出森白的牙齿。其它狼也一边发出凶狠的低吼,一边慢慢聚拢,只等待头狼一声令下,就把眼前的猎物撕成碎片。

秦悠此时心中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剩不甘,他脑中浮现出以往的种种,阿勒锦的亲族、从南至北沿途的美景、江南的庭院、木工坊、程家祠堂……难道他千里迢迢赶路至此,就这么白白的葬身狼腹?意识突然回到了那年端午在墓园目睹龙鳞之光的一刻,他感到胸中炽热难耐,一股力量瞬间灌满全身,忍不住仰天大吼。然而这吼声并不是他自己的,仿佛有雷霆般的力量,厚重而深远,刹那间波及至半个森林。于此同时,他全身忽然白光大盛,将周边松林和狼群照得亮如白昼,树梢上被吼声震落的积雪落地,清晰可见。

狼群僵立片刻,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怪物一般,全都夹着尾巴仓皇逃走了。

吼声随着白光一同消失,秦悠脱力一般,自己也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相信那声音是自己发出的,倒和那日墓园听到的龙吟有些相似。见狼群已退,他捡起地上的木棍继续向着黑暗行走。

走了整整一夜,腿脚早已麻木,他不敢停下,一直走到天色微亮,灰蒙蒙的光线开始透入森林。地面上的雪反射出晶莹的亮光,一夜大雪后,松针地毯不见了,积雪深及脚踝。

这时,森林前方似乎影影绰绰出现了一处建筑。秦悠不敢相信,揉揉眼睛,果然像是一处房子。此时他才终于感到疲惫,发现自己早已一瘸一拐。他朝着那房子跌跌撞撞的走过去,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路小跑。房子全貌逐渐展现出来,是个灰色石头的房子,在林间一片空地上,孤零零的。就在此时,右脚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啪的一声响,秦悠整个人扑倒进雪地里。他的脚在雪地里早就冻得麻木,疼痛是过了一会儿才传来的,不是很剧烈却令人迷幻。他想,也许是踩到了兽夹吧,但是已经没有力气起身查看伤口的情况,就翻了个身仰天躺平。

白雪开始逐渐覆盖他的意识,迷迷糊糊中听到有脚步声走来,是人的脚步声。他努力让自己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一张皱皱巴巴的脸,似乎是个瘦小的老太婆,正对着他的脸仔细查看。

“咦?是你!”那老太婆莫名其妙地嘀咕了一句,声音清亮。

秦悠来不及想她话里的古怪,知道自己得救了,意识逐渐松散,虚弱地问了句:“你是谁?”

老太婆像是笑了,皱起满脸的皱纹道:“我,是你的一生所爱呀。”

秦悠不知道这句话是真实的还是自己的幻觉。随即就在雪地里完全失去了知觉。


六  孤老妪忽变妙龄女

醒来时,秦悠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浑身仿佛被打散了一般,没有一处能听使唤。刚才那个瘦小的老太婆正坐在床边看着他。见他醒转了,说道:“你受了风寒,又踩到了我的兽夹,这会儿正在发烧,接下来会昏睡几天。”她的声音笃定,像是在宣布已经发生的事情,音色却很年轻,和她的容貌有种奇怪的不协调。

秦悠的确在发烧,眼前的世界像是在蒸笼里蒸腾着,视线扭曲。但他还是再次向老婆婆艰难发问道:“你说……你是谁?”

老婆婆认真地说道:“我说,我是你的一生所爱。”

秦悠闭上眼,无力多想,很快陷入昏睡之中。在一会儿炙烤一会儿冰冷的交替折磨中,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独自站在大雪弥漫的北方森林,四方景象完全一样,怎么也找不到来路,忽听一个声音在召唤他,他跟随声音而去,看到森林中央盘踞着一条巨大的青龙,青色的龙须龙鳞和龙鳍,它缓缓抬起黑色的眼睛,目光平静,与秦悠对视。忽而周边景色迅速变化,变成了江南的镇子,一人一龙仍保持静止,那龙却开始变换颜色,一会儿变成白色、一会儿变成金色、一会儿变成红色、一会儿又是黑色,眼神也变得越来越不善,最后凶光必现,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秦悠吞下。秦悠挣扎着坐起,原是一场噩梦。

再次醒来时,他觉得头脑清明了些,只是浑身疼痛,仍提不起力气来,受伤的右脚也痛得不敢动,恐怕是骨折了。他试着从被子里坐起身来,却赫然发现自己竟浑身赤裸,身上的衣服一件也没了,登时尴尬至极,赶紧躺回去。

这时,有人从屋外走进来,还是那个老婆婆,虽然年级很大了,但却身姿却挺拔,走路也很是轻快。老婆婆将叠好的衣服放在一旁木凳上,见秦悠醒了,仍是用清亮的声音道:“你醒了?看来没事了。我把你的衣服洗好了,待会儿你换上吧。”

“洗衣服……什么时候的事儿?”秦悠下意识地把被子向上拉了拉。

“你昏睡的时候啊,你已经发烧昏睡了三天三夜,衣服早就被汗湿了个光,不换怎么行呢。”老婆婆盯着他,脸上皱纹如刀刻一般,但眼神却格外的清澈。

“这……那……就多谢了……”

“不必谢了,毕竟你踩到的是我放的兽夹,脚上伤口也处理好了,你放心,不会落下残疾的。算你走运,幸好踩到的是个捕狼的小兽夹,要是踩到捕熊的夹子……”说到这里她忽然掩口格格笑了起来,那笑声简直像个小姑娘,说不出的诡异。

秦悠十分困惑,以为自己烧坏了脑子,忍不住再次问道:“之前我醒来的时候,你说……你说你是谁来着……”

那婆婆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不耐烦,又像是无奈道:“你这个人,是不是记性不好,我说,我是你的一生所爱。下次不要再问了。”

“可是……”秦悠一头雾水,觉得这事真是荒唐极了,“晚辈感念婆婆相救,定不忘大恩,可是婆婆……”

“婆婆?”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看,我竟给忘了。”

说完她伸出手在自己脸颊上抹了抹,粗糙褶皱的皮肤下面露出一块细腻白皙的新皮肤,秦悠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你等着!”她说着走到一旁盛水的木盆边用力的搓脸洗脸,不一会儿,泥浆做的面具洗去,一张泛着粉红的俏丽少女的脸庞露出来。少女大约十六七岁模样,眨眨眼,长睫毛上的水珠滴滴掉落:“我可不是什么婆婆,我娘叫我蛛儿。你么…也可以叫我蛛儿。”

秦悠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婆婆行动身姿和说话都完全不显老迈,原来是易容之术,他以前曾听沈澈和程守义他们说起过,没想到今日竟真的遇上。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竟是被这个小姑娘脱光了衣服,登时脸上烧起火来。他面皮白且薄,脸红得格外明显,简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蛛儿仿佛看出了他的窘迫,道:“我出去看看粥好了没有,一会儿给你端过来。”

秦悠如蒙大赦,赶紧起身穿好衣服。这才好好打量起这间屋子。是个十分简陋的石头屋子,屋内只有简单的床凳,和一张小桌子,墙上有个壁炉,火烧的很旺,其余再无更多设施和装饰,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小姑娘的房间。

“一生所爱?”秦悠在心里又一次重复这句话。觉得又好笑又好奇。

昏睡几日后的秦悠十分虚弱,急匆匆穿好衣服这个动作已经令他直冒虚汗,右脚的伤口也疼得厉害起来。他躺在床上默默调息,忽而一阵煮熟的稻米醇香传进来,这才想起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

少顷,少女端着饭碗走进来,放在床前木凳上。破了口的旧瓷碗里装着热腾腾的薄粥,上面飘着几根杂草一样的绿叶菜。即便如此,秦悠还是吃出了珍馐美食的味道,一碗热粥下肚,整个人精神了不少。他吃东西一向旁若无人,此时更是无比投入。等到放下一干二净的饭碗,才发现对面的少女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好似深不见底的潭水。他怔了怔,竟难得地感到有点窘迫。

“这位姑娘……在下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我说过了,你可以叫我蛛儿。”

“嗯,珠儿姑娘,可是……珍珠的珠?”

“不是。”她用力摇了摇头,“是蜘蛛的蛛。我娘生我之前梦到一只发着光的大蜘蛛,所以就叫我蛛儿。”

“原来如此。你娘也住在这里吗?”

“不,她不在了。走了。”蛛儿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

“走了?那,你不去找她吗?”

“不找,她不会回来了,已经死了。”蛛儿肯定地说。

秦悠大为震惊,“什么?你不去找她,怎么知道她死了,说不定还活着呢。”

“我就是知道。”蛛儿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黑漆漆的眸子看向虚无,“我们是巫女,可以感知亲人的死亡。我娘已经不在了,我当然知道的。”

旋即,她脸上又恢复了俏皮的笑意,眼睛弯起来藏住了黑得过分的眼仁,“那你呢,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秦悠心想,我可不是来找你的啊!

“那你就说说,你是怎么到这来的?”她马上说。

“你……你能听见我心里想什么?”秦悠大为惊讶。

“有时候能,有时候不能。”

秦悠心想,什么时候能,什么时候不能呢?

“比如现在,我想了解你的来历,会专心致志催动心神,就能听到,大部分时候就不能听到。也不是不能,是不想,太费神了。”

“这么说,你真的是巫女!”

“这种事还有假?谁会愿意假冒这种身份呢?”

秦悠居住北方时,曾经听老一辈人讲起过神秘的“巫女”一族,他们是来自高丽国的美丽女子,拥有预知未来和占卜吉凶的能力,巫女血统由母亲传递给女儿,没人知道她们的父亲是谁。传说由于她们说破天机,往往寿命不长,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会意外死去,因此被认为是不详之人,被世人回避和驱赶。说不定蛛儿的母亲就是为了躲避人群,才会选择在这深山老林里居住。

秦悠于是不敢有半点隐瞒,把自己如何带人来到森林伐树,如何遇到黑熊袭击走散,如何独自和狼群搏斗,走了一整夜,又如何在她房前被兽夹夹住了脚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蛛儿听了,侧过头陷入了思考:“那只黑熊,定是被你们伐树的声音吵醒的,按说这个季节它们已经在冬眠了。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狼群不吃你,反而逃走了?”

“这个我自己也想不通。当时我以为死定了。”

“难道你真的是……”蛛儿疑惑不定的看着他。

“是什么?”秦悠茫然问道。

“没什么,”蛛儿又使劲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自己脑中的念头驱散,“这个我还不清楚,不能乱说的。不然,更要遭天谴了。”

秦悠呵呵一笑道:“也好,这么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说着悠闲地把两手枕在脑后。

蛛儿站起身来,把空碗筷子收拾起来,不服气地道:“你可别得意。往后越来越冷,青菜很快就要没有了,到时候能捕到什么就是什么,你不吃肉也是不行。”

说着,转身走出房门。留下秦悠呆呆发愣。


七  巧持家巫女知天命

正如蛛儿所说,第一场雪过后,天气越来越冷。唯有这个森林中央的简陋石屋,不知用了什么保暖材料,靠着屋里的一个壁炉,竟十分暖和。

蛛儿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拉上她的小爬犁,步行一两个时辰到森林边缘的村庄集市交换食材和药品。每次出门前都会在自己那张粉嫩白皙的脸上敷上厚厚的泥巴,乔装成老婆婆的模样,手法熟练,以假乱真。秦悠第一次目睹她乔装的过程,简直叹为观止,暗暗惊叹“人不可貌相”绝对是一句大实话。

蛛儿见他定定看着,慢条斯理地道:“我娘告诉我,出门的时候一定要乔装,不然让旁人看到我的脸,会无端生出许多麻烦。”

秦悠点点头道:“你娘说得对。你这张脸倒像是江南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不能随便给人看的。”

蛛儿抬起乔装到一半的脸,问道:“哦?江南人家的小姐是什么样的?我倒从没见过。”

秦悠想了半天,他的心思从来不在这上面。从前偶尔在程家或沈家做客,见到过一两个女眷,大抵是觉得她们花容月貌、从容娴雅,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却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因此讷讷地答不上来。

“你就说是美是丑嘛!”蛛儿道。

“自然是美的。”秦悠老实作答。

蛛儿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继续一边装扮一边道:“以往只有我一个人,到了冬天就会用草药和野味换一些粮食,就着干菜也能挨过去。如今你来了,你的脚伤没有一两个月是不能走路的,用不了多久就要大雪封山,到时想走也走不了。所以我要尽快多囤一些粮食,以防万一。”

“那……那只有辛苦你了。”让她一个小姑娘走这么远的路来回,还要拖回很重的粮食,秦悠很是过意不去。

“没什么,趁封山之前,应该还来得及囤粮。”此时她已经收拾停当,穿上厚厚的兽皮袍子。爬犁上是她早已整理好的一捆人参、几只野山鸡和野兔。她背起爬犁上的皮带,回头对秦悠摆摆手,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秦悠留在温暖的屋子里,他自小虽不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至少也吃穿不愁,从没过过需要自己捕猎挖菜的日子。禁不住感慨蛛儿这姑娘,竟然能够在这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里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真是令人佩服。

蛛儿出门是早上,回来时已经接近傍晚。小爬犁上盖了一层兽皮一样的东西,蛛儿一把掀开兽皮,下面是层层叠叠堆成小山一般的粮食、土豆、萝卜、玉米,甚至几颗大白菜。蛛儿一屁股坐在小凳上,一边喘气一边抹掉脸上的泥巴。

“今天运气真好,他们都抢着要换我的人参,换了好多东西,还有这个,你看!”蛛儿边说边抖动着手里的那块兽皮,原来是一件宽大的外套。

“有了这个,你就不会挨冻了!”她的声音清脆明亮。

几天之后,秦悠的脚伤疼痛渐轻,他再也躺不住,让蛛儿找来几根树枝和斧头,自己动手做了一副拐杖。有了拐杖,他终于可以走出小屋,偶尔在厨房里帮帮忙,更多的时候却是添乱。在两次点火不成差点烧着自己的头发、一次煮饭火候太过导致整锅烧焦之后,蛛儿命令他不得再次靠近厨房,免得糟蹋宝贵的粮食。他也只得听话地退到一旁,只等吃饭。好在森林里别的不多就是木头多,他用手边粗糙的工具打磨木头,做一些木碗木盘等器皿来打发时间。

这一日,门外的小兽夹打到了两只野兔,一灰一白。蛛儿将它们提回来关进笼子里。秦悠看着这两只兔子,白兔受伤颇重,奄奄一息,灰兔却似乎精神抖擞。想到前一日蛛儿说,今天兽夹会有收获。他问道:“这两只兔子,要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吃掉。”

“啊?”秦悠面露难色。“不能养起来吗?”

“明日开始就要下大雪,这雪不出一个月不会停的,那之后我们再不能出去了,如果没有吃食,就只能吃他们了,不然,难道还让它们占了人的口粮?况且,它们也活不了几日了。”

几天相处下来,秦悠对蛛儿的巫女身份确认无疑,好像已经习惯了她说的事情一定会实现这件事。但有时也会心生好奇,问道:“你说这两只兔子,哪只会先死?”

蛛儿看了一眼,道:“灰色那只。”

秦悠奇道:“明明是白色那只看起来快要死了。”

蛛儿道:“看得见的表象代替不了天命。哪怕它今天活蹦乱跳,天命让它先死,它也逃不掉的。”

“天命。这是巫女信奉的吗?”

“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写在命里的,是无论怎么样都改不了的。”

“巫女什么都知道吗?”

“当然不是。”

“那,会不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呢?如果知道,避开不就好了?”

“不知道。”蛛儿摇了摇头,“只有天命让我们看到的,我们才能看到。我有时候想,如果娘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为什么死,是不是就能避开了呢?可有时又想,如果是避无可避,倒不如不知道的好呢。”说着声音低沉了下去。

秦悠见不小心触到了她的伤心处,赶紧想转移话题,道:“那你看看我,我是什么人?”

“你?”蛛儿抬起眼睛,歪着头看他,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秦悠脑中突然出现“一生所爱”几个字。却听蛛儿道:“你的身份贵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秦悠哑然失笑:“这就错了!我只是个小小的木工学徒,虽然造过几座房子,但绝对不是什么身份贵重之人,更别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小巫女,看来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呢。”

蛛儿也不反驳,只是笃定地道:“你自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巫女的话是不会错的。”

第二天一早,秦悠推开门,见外面茫茫大雪无边无际,真正的冬季到来了,小小的石头房子好似浩渺大海上的一片羽毛。昨日抓的那只灰兔已经死去,身体僵硬,浑身并无明显伤痕,

而那只奄奄一息的白兔,却好像恢复了一点元气,正在慢悠悠地啃食菜叶。


八  忆往昔知己情愫生

北方森林的漫长冬天开始了。

鹅毛大雪下了一天又一天,好像永远不会停。森林在雪雾笼罩下亦真亦幻,更加不似人间。秦悠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落雪,时间的流逝感逐渐消失,他时常怀疑自己其实早已经死了。

可是每当蛛儿生动的小脸在他眼前晃动、烧菜的香气诱得他肠胃咕咕作响,他又会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

蛛儿把他照顾得很好,身上的伤也一天天地好了。

一日晚饭后,蛛儿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竹笛,倚在窗边,幽幽地吹奏起来,笛声不急不徐,高远悠扬,仿佛传递着来自遥远神明的祈福,又如同一只温柔的手在心上揉搓。门外的风雪好像都因她的笛声停息了片刻,整个森林的树木凝神静听。

一曲终了,两人都不说话,沉浸在之前的音乐里久久回味。

秦悠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首曲子,虽是第一次听,却有种莫名的熟悉,一如吹曲子的那人。

“原来,你还会吹笛子。”秦悠先开口。

“也是我娘教我的,娘说,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想她的时候,就吹一吹,她会听得到。”

“你娘离开这几年,你都是一个人这样过的吗?”

“是啊,我习惯了的,虽然孤单了些,但谁又不是孤单的呢。哪怕在熙攘人群里,不也是孤单么。”

秦悠觉得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格格不入之人,在东北是,在江南更是。他并非不知自己拙于人情世故的毛病,只是不觉得应该花费心思在这上面,他其实一直有意无意地与人群和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看,”蛛儿道,“你也是这么想的,你也很难融入人群,而且在你心里,其实并不真的想要融入他们。”

“我……只是个性如此吧。但是,我们以后都不会再孤单了。对吗?”

“也许吧。”蛛儿从栖身的窗台上跳下来,理理衣服,好像也收拾起了低沉的气氛,转而语气欢快地道:“明日雪下的小一点,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二日果然雪小了不少,从之前的一团团,变成了一粒粒的雪晶,风也小了,被雪压折的树梢间,甚至可以看到微弱的阳光。

蛛儿拿出之前换到的兽皮大氅,给秦悠穿在身上,帮他仔细系好衣服上的绑带,系帽子绑带的时候,她的脸与他的鼻息近在咫尺,他闻到一股少女的幽香,顿时心跳停了半拍,脸上火烧火燎的。幸亏蛛儿好像并未察觉,认真的查看他的衣着,在他的伤脚上包了一层厚厚的兽皮,又给他递上一根拐杖。这才出发了。

雪国森林,积雪深厚,他们一边开路一边艰难行走,行了半个时辰,树木开始稀疏,雪没了树木的遮挡,积得更厚了。

蛛儿道:“本来应该等你的伤好了再带你过去的。但是今日机会难得,是蛟龙过境的日子,去了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秦悠道:“蛟龙过境?”

蛛儿道:“此地再往北,有一条江,名叫黑龙江,是东海黑蛟龙的领地,他每年都会游过去巡视几次,就从这附近的一条冰河过去。”

“蛟龙过境,岂是咱们寻常人能看到的?”

“寻常人自然是不能的,不过……”

秦悠忽而想到:“是了,你是巫女,可不是寻常人。”

蛛儿轻轻一笑,没说什么。

又行了一段路,果然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冰河出现在眼前,河水早已结冰,积雪被风吹得四散,露出湛蓝的冰面如同巨大铜镜,映照出两岸矗立的层层松林。

秦悠被这纯美广阔的景象震惊,忽而感到天地之大,自身渺小简直不值一提,继而又觉得整个人类在这大自然的美景之下,也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蛛儿拉着他一步步走上冰河,来到镜面般光滑的冰面上。静立片刻,秦悠忽然感应到一股力量渐渐在身体内聚集,然后冰面上传来隐隐的震动,由远及近。

“来啦!”蛛儿的声音里有难以掩藏的兴奋和期待。她握住秦悠的一只手,感到那只手正在发烫。

震动越来越明显,冰河表面的积雪被震得铺散开来,接着,在两人脚下,整个蓝色冰面之下忽然涌起了七彩的炫光,变幻着,扭曲着,将整条冰河变成了一条流动的彩虹,接着一条庞大的黑色身影自冰河下蜿蜒前行,带着低沉的轰鸣,渐渐消失在北方。

秦悠体内的力量也随着黑龙的消失逐渐卸下来。他再次想起了那年端午墓园里的景象。

“果然如此!”旁边的蛛儿突然拍手叫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就是传说中的龙脉后裔!”


九  程九叔失策祭龙阵

江南,蟠龙镇。

程宅角门处悄无声息地停了一辆马车,车帘掀开,走下一位身着灰色道袍的老者,老者虚发斑白,身形瘦小,行动却十分敏捷,由小厮引着径直入了内堂。

程守义已在堂内等候良久,不安地来回踱步。忽听有人禀报“到了!”忙打起精神,出门迎接。见了那老者,程守义抱拳道:“九叔一路辛苦,快请进屋。”

程九叔点点头,一双小眼睛目光锐利地看了一眼程守义,便依言入内。

家丁倒茶端水,两人坐下。程九叔道:“贫道在灵山清修闭关刚结束,看到你的书信,才知道大哥已经过身。”虽如此说,他的神色中却带着一种事不关己。

程守义叹了口气,道:“父亲过世,已是半年前的事情。”

程九叔道:“按理说,我既入了道家之门,凡尘俗世便与我无关,如今下山,也是为了你信中所说的祭龙一事。”

程守义道:“劳动九叔,正是为了祭龙之事。父亲临终前,嘱咐我此事定要请教九叔你。”

程九叔冷笑一声道:“我早就提醒过大哥,要早做打算,他偏不信,还说我是危言耸听。”

程守义惊讶道:“原来九叔已经知道程家的处境……”

“什么能瞒得过我?自古以来程、沈、侯、朱四家把持蟠龙镇经济命脉,四家背地里谁也不服谁,如今沈家漕运得势,侯家和朱家做的是旱涝保收的买卖,唯有我程家要看天吃饭。”

“没想到九叔虽身在仙山,却心系故里,九叔说的是,这几年,程家虽说表面上光鲜如常,实则年景收成都大不如往年,长此以往,恐怕不久就要入不敷出。侄子作为程家家主,心内焦急。父亲临终前嘱咐我,若要彻底改变状况,必须建造祭龙坛,祭祀神龙以求保佑,可具体如何祭祀,他还没说清楚就离世了。”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这祭龙坛需秘密建造?”

“说了,因此我才命人以建造程家祠堂之名,在地下室秘密修建祭龙坛。”

“那他又有没有告诉你,这祭龙法阵,除了龙鳞,还需得有龙脉之血作为引信方能启动。否则形同虚设。”程九叔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轻蔑之色。

“也说了。”

“那不就得了,没有龙脉之血,祭龙法阵无法启动。我虽懂得阵法,却也无能为力啊。”程九叔说着,又摆出那种事不关己的样子。

“有办法的。我,就是龙脉后裔。”程守义正色道。

“你?”程九叔疑惑的盯着他,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仿佛听到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这怎么可能?龙脉后裔百年难得一遇,你怎么知道自己就是?”

“我见到过龙鳞之光,听到过龙吟之声,就在镇西的墓园里。父亲临终前告诉我,只有龙脉后裔才能感应到神龙,看到异象。”说着,程守义把当年的情形细致地描绘了一遍。九叔的表情从疑惑到怀疑,再到不可置信,难掩兴奋之情。

听完描述,他喃喃道:“听你这么说,倒和古书里记载的神龙现身颇为相似。”

突然他双手抓住程守义的肩膀,两眼放光地道:“贤侄啊!咱们程家总算是能够扬眉吐气了!”

程守义被他突然的热情吓了一跳,道:“九叔,不知这龙脉之血加持的法阵,到底有多大威力?”

程九叔一阵仰天大笑,道:“想不到贫道有生之年,竟能够做一次真正的祭龙仪式!真是天不负我啊哈哈哈哈哈哈~”

程守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终于等到九叔平静下来,他一把拉住程守义,道:“贤侄,你可听说过蟠龙镇来源的传说?”

“自然听过,神龙落难人间,为人所救,为了报恩,神龙送给他们每人一片龙鳞,保佑子孙后代兴旺昌盛。”

九叔听着,冷笑了一声:“这只是故事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你恐怕不知道吧?”

“还有后半部分?侄儿不知。”

九叔幽幽地讲述道:“四家人被神龙庇佑,生活过得好了些,可人心贪婪,他们不满于神龙一年一度降临凡间的法力,想要神龙随时随地都能回应他们的祈愿。于是,当神龙再次降临之时,他们在一个法力高强和尚的帮助下,把龙镇压在地底,以强劲法术灌注于四片龙鳞之中。成为了封印神龙的法器。从那之后,他们便可随时向神龙索取福泽。而这个秘密,只有四大家族的家主和少数人才知道。”

程守义听得呆住了,喃喃道:“竟是这样……”

九叔继续道:“龙的法力也并非取之不尽,这条龙被封印于此这许多年,早已变弱,近年来甚至有衰竭之象。这就是为什么,龙脉之血如此重要。如果此时以龙脉之血开启祭龙法阵,此龙便会认龙脉后裔为主,无论任何要求,都会满足。现在,你明白了吗?”

程守义一阵狂喜。忙道:“侄儿明白!如此,我们何时可以开启法阵?”

程九叔捋了捋下巴上的一撮稀疏的胡须,微笑道:“不急,不急,祭龙法阵必须在端午当日凌晨方可开启。既然贤侄是龙脉后裔,日后驱使神龙、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到时候,可不要忘了你九叔啊,呵呵呵呵~”

程守义喜道:“九叔放心,待到我程氏称霸蟠龙镇之时,九叔想要什么,定会让你得偿所愿。”

春节过后不久,程守义总有些心神不定。按照原计划,去往东北寻找木材的秦悠此时该回来了,如果春节后动工,不知能否赶上今年端午的祭祀。

忽然家丁来报,说去年派去跟着秦悠北上的工人回来了一个。那工人见了程守义,跪地大哭不止,把在东北森林里遇到黑熊袭击,秦悠走失,死伤了好多个弟兄的事情讲了一遍。

程守义颓然跌坐倒在椅子上,想到竟是自己害了秦悠,心中不禁大恸。

隔日便请来程九叔商量对策,若程家祠堂的祭龙坛来不及建成,这祭龙法阵如何是好。程九叔捻须说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祭龙在我道观内进行,也未尝不可。待我回去布置一番,倒也方便。”

程守义道:“这样,不会影响阵法的效果吗?”

九叔摇头道:“阵法的关键,在于龙鳞和龙脉之血,其他都是次要。”

程守义抱拳道:“如此,就全仰仗九叔了。”

端午凌晨,道观内。

七七四十九根雪白蜡烛将观内照的犹如白昼。祭坛周围是内容繁复的符咒和各种法器,程九叔的身影隐没在烛光照射不到的摇曳阴影中。

程守义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三尺见方雕花木匣,木匣四角以黄铜包裹,雕刻繁密花纹,甚是精致尊贵。木匣打开,里面正是那片属于程家的黑色龙鳞。龙鳞约有铜盆大小,整体呈圆形,表面光滑坚硬,漆黑中泛出金属的光泽,如乌金一般。程守义双手托出龙鳞摆放在祭坛之上。随后抽出身上佩戴的锋利短刀,向程九叔那边看了一眼,九叔点点头,眯起眼就口中开始念念有词。程守义狠狠心,将手在刀刃上用力划破,疼痛令他的面孔一阵扭曲,鲜血很快流出来,一滴一滴覆盖在黑色龙鳞的中央。四周的烛火似乎微微一颤,符咒的黄纸哗哗地被不知来路的风吹响。程九叔的咒语不停,越念越响,末了大喝一声:“启!”

道观内安静无比,唯有烛火燃烧,噼啪作响。龙鳞表面的血迅速沿着表面弧度滑落,竟是一滴也没有留下。程守义疑惑地看看九叔,九叔道:“许是时候未到,再等等。”

他们等了许久,直到程守义的血已经自动止住,在龙鳞周围聚成了一小摊血污,而龙鳞却似乎毫无变化,连光泽都未曾多出几分。

九叔从阴影中走出,摇头道:“不对不对,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说着查看了一圈符咒布置和法器摆放。又仔细检查了木匣和龙鳞,似乎十分不解。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问程守义道:“你说那日在墓园见到异象,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在场?”

程守义仔细回忆,顿足道:“有!”


十  暖蛛儿暖言暖心意

东北,大兴安岭。

森林里的春天来得迟,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天地里,时空仿佛有自己的运转轨迹,并不遵循世间常理。

秦悠的脚伤早已痊愈,正蹲在屋顶修补整个冬天之后的塌陷破损处,蛛儿站在下面,偶尔叫一声:“二哥哥,接着!”将一块木板抛上屋顶。秦悠前面原有个大哥,但未出周岁便夭折了,外人很少知道,都道他是秦家的独子。与蛛儿相处这几个月,两人关系已十分熟稔,蛛儿便以“二哥哥”称呼他,至于她如何得知此事,自不必说。

“快好了吗?”蛛儿问。

“快好了,还需要两块木板。”秦悠在上面回答。

“那我先抛两块给你,就去烧饭了。”蛛儿说着,去取地上的木板。

“先别急,我马上好了,你等我一下。”

蛛儿便耐心等待,片刻后,秦悠钉好了木板,从房顶边缘跳下。蛛儿忙伸手去扶了一把,秦悠顺势一把搂住蛛儿的腰,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从耳后摸出一朵小小的黄色花朵,递到她眼前道:“我刚在屋顶上找到的,想不到一个冬天过后,还有这样美的花儿开出来。”

说着,将小花轻轻别在蛛儿乌黑的发髻上。两人都刚刚干完体力活儿,出了一身的热汗,秦悠额头鼻尖上还挂着汗珠,微微喘息。

“真美。”他盯着蛛儿的脸,轻声赞叹道。

“是我?还是花儿?”蛛儿嘴角上翘,一双杏仁状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是你,当然是你!”秦悠说着,俯下身去在蛛儿脸颊上小心翼翼地轻吻了一下,好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蛛儿格格一笑,推开他,道:“我当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呢!不害臊~”

秦悠笑道:“我不害臊?也不知是哪个?第一次见面就说是我的‘一生所爱’呢。”

“你……”蛛儿一下红了脸,随即抿嘴笑道:“二哥哥,你可别忘了,我只说我是你的‘一生所爱’,可从没说过你是我的啊。”说着,一转身向屋内走去。

秦悠琢磨了一番,突然紧张起来,赶紧跟上去道:“好蛛儿,你快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不是你的了?我若不是,还能有谁是?”

蛛儿不理他,自顾自地舀水洗菜,准备烧饭。

秦悠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你在这深山老林里,哪里认识过外面的男人?难不成是山下集市上的人?不会不会,你每次乔装成那样……说来说去,只有我千里迢迢找来这里,只有我才是你的……”

蛛儿猛一转身,用木勺盖住他的嘴,憋笑憋得很辛苦,道:“好啦好啦!你这个呆子,二木头,不要再说了行不行。当然是你,不是你是谁?”

秦悠像得了什么恩赦,终于放下心来,伸手握住她拿着木勺的手。蛛儿退后几步,被他擒着不放,抵在灶台边缘,他将木勺拿开,终于深深吻上了她的唇。

如春天萌芽的藤蔓,疯狂生长缠绕,如冰雪初融,汇聚成汹涌河流,隐秘角落里花朵轰然盛开,森林里骤然蒸腾起春意盎然。

蛛儿忽然从迷乱中清醒过来,想要推开秦悠,可秦悠早就不能自已,死死抱住她不肯放开。情急之下,蛛儿伸手舀了一勺冷水,兜头泼在他头上,秦悠一个激灵,顿时放开了她。

蛛儿气喘吁吁道:“二哥哥,我们之前说好的,你我尚未成亲,不可如此草率!”

秦悠头上水滴连成串地滴落,他失神片刻,像是终于清醒过来,道:“是……是我莽撞了。我只是……”

蛛儿温声道:“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是。你我心意相通,又是天命所在,蛛儿早晚是你的人。只是蛛儿虽身在山野,无父无母,却也懂得明媒正娶的规矩,不愿就此苟且,让你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子。”

秦悠后悔不迭,忙道:“好蛛儿,我知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蛛儿笑笑,在灶边拿了块干布,递给秦悠道:“你衣服湿了,进去换一件吧,回头再着了凉,又要麻烦我给你去换药了。”

秦悠接过干布,沉吟半晌,抬头正色道:“蛛儿,跟我回江南吧。”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起这件事。照理说,他腿伤已愈,冬天过后开山也有些时日,他早该下山去阿勒锦报个平安,重新调集人手伐木返乡。在山上这些日子,他对地形和树种早已了然,这个工作应该不用费多久时间。但是每次与蛛儿说起回江南,她都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谈,好像是有什么顾忌。

听到他说起回江南,果然蛛儿再次迟疑了,不过片刻后她抬起长睫毛的眼睛,微笑道:“好!”

秦悠喜出望外,欢欢喜喜地回屋里换衣服了。

看着他的背影,蛛儿轻轻叹息了一声。娘走之前,曾无数次嘱咐她,要想活命,就不可离开这里,更不要去江南地带。可如今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眼前这个男子,她愿意赌上一切,去看看天命给她划下的道路,究竟是如何不可违逆。

次日,他们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下山了。


十一  迷道士迷语迷人心

下山后,秦悠先带着蛛儿回阿勒锦,在亲族的帮助下重新调派人手进山伐木。由于对山里地形熟悉,加上春天天气晴好,伐木工作进展十分顺畅。不多久就收获了几棵上好的百年落叶松,并水曲柳、红松、白桦等优质木料、东北森林特产等,装了满满六大车,辞别了北方亲族,浩浩荡荡返回江南。

一路上秦悠心情大好,不时地给蛛儿讲江南轶事,讲他在四知堂结交了哪些世家公子,讲木森工坊的学徒生涯,讲这些木料运回去要作何用场,甚至详细讲述哪根木材适合做椽柱,哪根又适合做房梁。蛛儿微笑不语,听着他喋喋不休。末了,抿嘴笑道:“二哥哥,你从前说几个字也要想半天,怎么一要回江南,就成了话痨了?”

秦悠也发觉自己话多了,讪讪道:“可不是么,许是离家太久,想回去了。不过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最最要紧的事,回去第一件顶要紧的,就是和蛛儿你成亲!”

蛛儿仍是笑着,漆黑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淡淡道:“二哥哥,我既答应同你回去,自然愿意嫁你为妻,只是有一件,你需得答应我。”

秦悠道:“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别说一件,十件八件都使得。”

蛛儿摇摇头道:“只此一件就好。我的身份特殊,终究是不为世人所容,如若到了江南,被人厌弃……”

秦悠抢着道:“这有何难?我不说,你不说,便没人知道你的巫女身份。”

蛛儿道:“你不懂,即便不说,也还是会被人知道的。”

秦悠道:“那也无妨!你放心,如果有人对你不利,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

蛛儿伸手握住他的手,温声道:“我所求便是此事,如若将来有人嫌我厌我,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求二哥哥听过便算,不必在意,更不要为我出头,去与旁人作对。你可答应?”

秦悠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愣在原地。

蛛儿继续温言道:“可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你是龙脉后裔,日后必定有一番大作为,万万不可为了蛛儿横生枝节,有损修为。”

秦悠甩开她的手,道:“什么龙脉?什么大作为?我只是个小小的工匠手艺人,只会造房子雕木头,连镇里的四大家族都算不上?被你一说倒像是个大人物了。我只想和蛛儿成亲,一生一世相伴左右,做一对平凡夫妻就好。什么巫女啊龙脉啊,都别去管他!”

蛛儿心下感动,叹了口气道:“这么说来,二哥哥是不答应了。唉,刚才还说十件八件都使得。”

秦悠涨红了脸道:“那怎么算!你要我答应看着别人欺负你坐视不理?那我不是枉为男人?”

蛛儿见他动了气,只好哈哈一笑开解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二哥哥最疼蛛儿~也不难为你,不如就换一个要求,日后凡事要听我的,我不让你做的事情,绝对不能做,这样总可以吧?”

秦悠道:“这还用说?你就算不提,也是凡事听你的。难道不是一直如此?”

蛛儿笑了,重新挽起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再说话。

马车一路颠簸前行,春日的新绿景象扑面而来,空气中草木生长的清新味道,沁人心脾。

车队行了月余,抵达蟠龙镇的那天,刚好是端午的第二日。

秦悠先是回父母那里报平安,紧接着又去了冯先生那边复命。一时间整个蟠龙镇都知道了他“死而复生”的是事情。隔日,秦悠来到程宅。程守义早就迎出大门外,一把握住秦悠双手道:“贤弟,可吓死我了!愚兄听传信的说你在密林里走失,以为再也见不到了。想着都是为了我的事情害了你,终日茶饭不思。想不到贤弟果然是吉人天相,虚惊一场啊!”

秦悠被一众家丁簇拥着让进屋内,遂给程守义详细讲述了大兴安岭的一番奇遇,如何遇到熊,如何被蛛儿所救,养伤痊愈后下山等,只是隐去了遇到狼群和蛟龙过境的事情。之后又与程守义盘点了带回江南的上等林木,商量后续的祠堂开工计划。程守义大喜过望,对返程的工人们重金犒劳,将秦悠之前的契书金额又加了整整一倍。秦悠不肯,他执意要给。秦悠无法,只得同意。

看着他离开后,程守义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对屏风后问道:“怎么样?他是吗?”

屏风后无声走出一个瘦小的黑色身影,正是九叔。他将一张黄色符纸自额头上取下,眯起小眼睛道:“不错!天眼符之下,此人通身白光流转,正是龙脉之象。只是他的能量尚未开启,本人似乎还不自知。”

程守义皱眉沉吟道:“依九叔之见,可否借此人之血,开启祭龙法阵?”

九叔摇摇头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神龙只会认龙血之人为主,听从他的命令,除非……”

程守义警觉道:“除非什么?”

“除非杀了他,由你说出愿望。”

“这……就没有别的法子吗?若此人自愿说出我的愿望呢?”

九叔意味深长地笑了:“贤侄的愿望是什么?”

程守义道:“复兴程家,让程氏为蟠龙镇第一世家,得万世昌盛!”

“既然如此,贤侄又如何知道,其他几大世家不会找到他,也让他发同类的愿呢?”

程守义默然无语。他当然明白九叔的意思,若秦悠的身份被其他几家得知,他们也可以如法炮制,到时候他的蟠龙“第一世家”就不知做不做数了。

程守义有些犹豫,道:“目下最要紧的是尽快修建祠堂,法阵的事情,要等祠堂修成再说,还有一年的光景。容我再想想。”

九叔冷笑一声:“有道是‘当断不断,必有后患’,有些机会并非时时都有,错过了,可就再回不来了。”

程守义道:“九叔指教得是。侄儿还有一事相求,秦贤弟带回的那个女子,还请九叔帮忙查查她的身世。”

程九叔点头答应,施礼离去,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程守义目光落在厅堂中间那座旧年的木雕龙上,陷入沉思。


十二  流言起三问试底细

秦悠回到蟠龙镇不久,禀明父母师父,正式娶了蛛儿为妻。他们原本就不在意旁人目光,仅仅办了极简单的成亲仪式,连宴席都没有一场。二人成亲后,就居住在秦家旧宅。

秦悠开始投身于祠堂的建造,每日早出晚归,生活平静充实。

自从搬来蟠龙镇,蛛儿收敛起身上灵气,脱下东北的兽皮,穿上薄纱和襦裙,努力学习成为一名普通的江南女子。她平日很少出门,实在憋闷了,就独自去郊外山上走一圈,尽量避开人群。

只是不何时起,坊间渐渐传出关于她不详身世的流言来。

此时程家祠堂建造已经过半,秦悠每日忙于工程,不曾留意这些。

直到一日,他下工比平常早些,怒气冲冲,进门就给自己倒了一大碗水,一口气喝下,好像还不解气,将那水碗狠狠摔在桌上。

蛛儿闻声出来,道:“哟,这是怎么着?今日收工早,心情反倒不美了?”忽见他脸上有些擦伤,身上也有泥土印迹,忙道:“你脸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秦悠一拳锤在桌上,怒道:“欺人太甚!”他本是白净面皮,最近几个月在工地忙碌,肤色晒得有些发暗,加上怒气上头,一张脸好不阴沉。

“好好的,谁又胆敢欺负你了?”

“不是我!他们说你…他们竟然说你……”秦悠一时语滞。

蛛儿心里一沉,顿时明白了大半。故作轻松地笑道:“说我什么了?”

秦悠喘了口气,道:“说你是不详之兆,天煞孤星,灾星降世,扫把星到家,父母双亡,活不过十八岁!”

蛛儿先是一愣,随即笑出了声。一般人听了这种话总要有所避讳,也只有秦悠这实在孩子,会把别人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在她面前说出来,竟毫不遮掩。

蛛儿掩口一笑,道:“就这些?”

秦悠瞪着眼睛道:“这些还不够?”

蛛儿袖子轻抚,像是在拂去眼前灰尘,不在意地道:“都是些陈词滥调,他们说他们的,二哥哥何必放在心上。”

秦悠更惊讶了:“什么?他们背后这样咒你,也不知说了多久,今日被我撞见,怎能不生气!我就奇怪了,你又不曾招惹他们,这些人为何如此恶毒?”

蛛儿问:“你说的他们,可是工地的人?”

秦悠道:“对!真是没良心。”

蛛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你与他们动手了?那他们怎么样了?”

秦悠轻蔑地哼道:“谁管他们?我当时气极了,只随手一推,谁知那几人纸做的一般的,直接飞出去了,这会儿,大概被程三哥送医了。”

蛛儿叹了口气,道:“二哥哥,你身上有超凡之力,万一控制不好,闹出人命来,却如何是好。”

秦悠恨恨道:“这等道听途说、造谣生事之徒,我真恨不得杀了!”

蛛儿柔声道:“你也知他们是道听途说,难道就是死罪了?就算是死罪,这世上造谣生事的人那么多,难道你都能杀得光?”

秦悠气呼呼地道:“不然,等我帮程三哥造完了祠堂,就与你离开此地,我们找个清净无人之处生活。再不行,我们回大兴安岭去,也是好的。”

蛛儿欣慰一笑道:“你这么想,我自然是开心的。往后我们仨不管去哪儿,都不会孤单了。”

“我们……仨?”

蛛儿低下头,把手搭在自己小腹上,又拉起秦悠的手轻轻放在上面。秦悠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就要当爹了,忍不住激动兴奋又紧张。刚刚的戾气一扫而空,只剩下满心的温柔。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身,道:“好蛛儿,不管别人怎么说,今生今世,我们都要在一起。”

蛛儿抚着他的头发,嘴角笑意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这叹息很微弱,如一丝烟尘水雾,风一吹就散了。

几日后,程守义邀请秦悠夫妇来程宅赴宴,说是要感谢秦悠建造祠堂之功。蛛儿原本推辞不去,但程守义特意叮嘱想见上她一面,以谢森林搭救之恩。蛛儿无法,只得同去。

两人一路步行到了程宅门口,谁知未等进门,蛛儿突然神色大变,呼吸困难,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景象。秦悠见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几乎就要站不住。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扶到一边,问道:“这是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蛛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神涣散,似乎没听到秦悠的声音,缓了好一阵,才勉强问道:“这里……这里就是……程宅么?”

“对。你若是不舒服,我们这就去瞧大夫,改日再来便是。”

“不……不用……我没事的,二哥哥,许是……许是天太热了,我休息一下就好。”虽如此说,但蛛儿眼神中的恐惧并未褪去。

少顷,蛛儿似是调整过来,又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拉起秦悠的手,道:“好了,我们进去吧。”

席上,程守义准备了秦悠爱吃的各式素食菜品、点心等,照例热情周到。

他举起酒杯道:“贤伉俪大婚之时,程某未能到场,实在遗憾。当初秦贤弟因程宅之故北上森林遇险,程某委实难过得不行。谁知后来遇到弟妹,成全了一段佳缘,说起来,愚兄还是你们的牵线红娘了。这第一杯敬你们二位!”说着便一饮而尽。秦氏夫妇以茶代酒,也陪了一杯。

程守义再次斟满酒杯,道:“建造祠堂乃家父多年来的夙愿,如今贤弟不仅千难万险的带回良木,还亲手设计,全程督造,劳苦功高。这第二杯要单敬贤弟!”

秦悠举杯道:“三哥言重了,原是我分内的事儿。”

程守义又对着蛛儿道:“第三杯要单敬弟妹。弟妹久居北方深山,又行此救人善举,定是福泽深厚之人。初到江南,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跟程某吩咐便是。”说着又是一杯。

“多谢程三哥。”蛛儿脸色仍是惨白,她看了看秦悠,犹豫着喝了自己面前那杯茶。

程守义继续道:“弟妹有所不知,我与贤弟读书时便相识,情意相投,少年时也曾一起做过些冒险的事情,不知他可曾跟你讲起过?”

“程三哥说的是哪件?”

程守义转向秦悠道:“贤弟可还记得那年端午,在墓园看到龙鳞之光的事?”

秦悠点头:“当然记得。永世难忘。”

“是啊,我也是一样。不知贤弟,后来是否在其他地方看到过类似景象?”

“我……”

没等秦悠回答,蛛儿抢着道:“原来是这件事,夫君跟我说过好多次,我起初还不信,既然程三哥如此说,想来是真的了。如此神乎其神的事,一辈子有一次已是难得,又怎会经常遇到?”

程守义道:“说的是。我曾听闻东北深山,灵力充沛,时常有野兽成精或修仙得道之人。弟妹久居山林,可曾听过见过这些奇闻异事吗?”

蛛儿格格一笑,道:“程三哥真会说笑,哪里有什么得道的神仙,都是编出来骗人的罢了。蛛儿不过是靠山吃山,挖些野山参什么的,到山下混个口粮。对了,今日还带来一些给程三哥,还请莫嫌弃。”说着拿出带来的礼物。

程守义道声“有心了。” 命家丁收下去,随后遣退左右,堂内只剩他们三人。

程守义道:“愚兄一直有个疑问,还望贤弟妹如实告知。听闻东北森林是龙脉之地,你可听过‘神龙祈愿’之说?”

蛛儿一脸茫然,道:“从未听说。程三哥问这个做什么?”

程守义呵呵一笑,道:“实不相瞒,此事我也与贤弟讲过,蟠龙镇之所以得名,原是有神龙庇佑之故,只是近年来法力渐弱,因此建此祠堂,也是为了祭龙祈愿的缘故。若是能得二位相助,程某定不忘恩情。”

秦悠与蛛儿对视一眼,蛛儿道:“原来还有这等奇事,之前并未听夫君说过呢。我二人肉眼凡胎,如何能帮到三哥?而且蛛儿还有一事不明,程三哥在自家修建祠堂,是为程氏一家祈愿呢,还是为整个蟠龙镇?”

“这……自然是为了整个蟠龙镇的百姓。”

蛛儿颔首道:“这便是了,程三哥心怀百姓,吉人自有天相。我夫君能做的,就是完成整个祠堂的修建,其他事情,恕我们没有这个能力了。”

秦悠附和道:“正是,小弟只是个做木工的匠人,三哥知道的,我只懂造房子。”

程守义于是不再试探,仨人又吃了一会儿,秦氏夫妇便告辞离去了。

一路上,蛛儿忧心忡忡,对秦悠道:“二哥哥,程守义这个人,你日后还是少接触得好。”

秦悠道:“他今日说的话我也有些听不懂,做什么一直问我们祭龙的事情?蛛儿,你身体好些了吗?”

蛛儿道:“还好,刚到那里时,我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但又不知具体是什么。”

“但程三哥对我一直是很好的,应该不会……”

“刚我问他,是为了自家,还是为了蟠龙镇,他明显撒谎了。如果是为了整个镇子,为何不在蟠龙寺内祈福,却要在自家祠堂地下偷偷摸摸地造一个祭龙坛?”

秦悠默然无语,半晌道:“既然如此,我以后也少去便是了。”

蛛儿忽然抬头盯住他的眼睛,正色道:“二哥哥,你答应我,等造好这个祠堂后,再不要与这人有任何瓜葛,最好我们一起离开蟠龙镇,好不好?”

见她如此郑重其事,虽不知为何,秦悠还是认真答应:“好,都听你的。”


十三    程祠落平地起风波

他们的孩子出生时,春天的桃花正纷纷扬扬散落着。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眼珠乌黑,头发浓密,像极了他的母亲。他们给孩子取名为秦子梁。

两人都爱极了这个孩子,尤其是蛛儿,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抱着他不离手,时常对着孩子讲个不停。秦悠有时笑她道:“他尚未满月,你哪来这么多话跟他讲?若是我,可想不出要讲什么。”

蛛儿白他一眼,道:“我和你可不一样,他在我腹中九个月,我二人早就是老熟人,你才刚认识他几天,当然无话可讲。”边说边抓着婴儿的小手放在脸上摩挲。

秦悠微笑道:“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急,日后总归有得是时间与他相识。”

蛛儿神色微凝,并未接话,又继续和婴儿玩耍了。

孩子睡着后,蛛儿便拿起手上针线,缝制小儿的衣裤、肚兜、被褥等物,她手脚勤快,没多久就把孩子日常穿戴用度等活计做全了,却不停歇,仍是继续赶制。

秦悠见她越做越多,展开一件小上衣看,那上衣并非婴儿所穿,倒像是三岁小儿的身量,奇道:“娘子何故如此用功?做了这么多也够用一阵子了,今后的衣服今后再做,何必急于一时?这时候该多休养身体才是。”

蛛儿拿过小衣服,认认真真叠好,道:“你懂什么?日后养育孩子的琐事还多着呢,趁着他现在睡得多,我就多做点,往后他大了整日缠着我,还哪有我做活儿的时间?”

秦悠坐在她身旁,伸手揽住她肩膀道:“娘子真是贤惠,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蛛儿脱口道:“就是以后没了我,你也要……”她顿了一下,秦悠也警觉起来。

蛛儿赶紧改口道:“横竖你有你的木工活计,有我没我的,打什么要紧?”

秦悠松了口气,道:“原来娘子是怪我陪你少了。你放心,再过几日祠堂就要完工,等这边事情料理清楚,我们就离开此地,可好?”

蛛儿微笑不语,将手中的一件粗布小衫放在熟睡的婴儿身上左右比量。

程家祠堂落成这日,程守义大设宴席,款待镇里有头面的人物。

宴席结束后,秦悠找到微醺的程守义,道:“三哥,如今祠堂已经落成,我和娘子也打算离开蟠龙镇了。”

“你要走?什么时候?”程守义瞪大眼睛问。

“尚未确定,可能下月,也可以再下月。娘子终究不习惯江南气候,我打算陪她回北方去了。”

程守义点头道:“也罢,贤伉俪来去洒脱,是谪仙般的人物,不像我等,囿于凡尘俗世不得脱身呐~只是有件事,还请贤弟答允。”

“三哥请讲。”

“下月端午日,我将在此新建的祭龙坛举行祭龙大典,请出龙鳞,求神龙保佑我蟠龙镇兴盛安康。届时想请贤弟一同到场见证,不知意下如何?”

秦悠也想一窥这龙鳞和祭龙大典的究竟,于是便一口答应下来。程守义称,之后会将具体时辰写请帖告知,望他务必准时出席。两人寒暄一番,便就告辞。

端午前夜。程家祠堂。

祠堂内部角落的柜子后面,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暗格,机关开启,暗格打开,一条幽深的木制楼梯通往地下的祭龙坛。程守义走下楼梯,转过几个弯,就来到了崭新的祭龙坛内。

祭坛呈巨大的圆形,直径足有五丈,四周镌刻着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等标记。程九叔早已将蜡烛符咒等布置停当,那块乌金般的龙鳞,就摆放在祭坛正中。

“都准备好了?”程守义沉声问。

“贫道已经准备多时,万无一失。”九叔道。

“这么说来,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

“家主!”程九叔突然提高了声音。“若想复兴程氏,唯有今日将此人结果,用龙脉之血起誓,别无他法。事已至此,家主万万不可犹豫啊!”

“……”程守义默然点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家主放心,一会儿由我来动手,你只需在一旁看着即可。”九叔说着,掀起道袍衣襟,露出里面藏着的一把锋利匕首。

此后,他们不再说话,安静等待着。灯芯噼啪作响,烛泪滴滴融化。气氛诡谲而压抑。

终于到了约定的时辰,一楼传来暗格开合的声音,一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秦悠穿着他平时那件白色长衫出现在门口。

程守义忙抱拳道:“秦贤弟果然准时,就等你开始了。这位是主持仪式的道长。”

秦悠不语,只对着九叔点点头。

九叔走上祭坛,对秦悠道:“家主今日邀请秦公子见证祭龙仪式,实属难得。若想一睹龙鳞,便请上台来吧。”

秦悠也不答话,径直走上祭坛中心,来到龙鳞跟前。


十四  祭龙坛血溅蟠龙现

秦悠走上祭坛,伸手要去触碰那龙鳞。身后的程九叔缓缓拔出匕首,脸上凶光毕现。程守义站在祭坛外,忍不住转过脸去。

匕首猛力向秦悠背心刺去,“噗”一声深深没入。秦悠向前扑倒,正扑在那龙鳞上。程九叔奋力拔出匕首,把秦悠整个人翻了过来,又一刀刺入心脏。殷红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白袍,他两手死死抓住匕首和九叔的手,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你……为什么……”

程九叔眼中精光暴起,枯枝一般的双手死死压住匕首:“想知道为何杀你?嘿嘿嘿!百年不遇的龙脉后裔,自己竟然不自知?今日杀了你,贫道就可继承这龙脉之血。你可知这是多大的能量和法力,平常人修炼百年也未必能得到,你却如此无知糟蹋!”

见他咬牙切齿的样子,程守义忽然觉得不对劲,急道:“你说什么?什么叫继承龙脉之血?我们今日不是要向神龙祈愿复兴程氏的吗?”

九叔狰狞一笑,道:“傻小子,待贫道继承龙血,别说是复兴程氏这点小事,就是呼风唤雨、毁天灭地都使得,到那时,你只需向贫道祈愿不就行了!”

“你骗我?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程九叔哈哈大笑:“谁不是为了自己?难道你不是?贫道修炼多年,怎会为你这小儿驱使。劝你还是放聪明些,想想日后如何乖乖供奉我才好!”

“……呵呵……呵呵呵呵……”他身下的秦悠此时忽然发出一阵艰难而诡异的笑声,“原来如此……”那分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程九叔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跳开,想松开匕首,谁知却被对方紧紧抓住。他身上的血已经浸染了整片龙鳞,像是给乌金镀上了一层晶亮的漆,可龙鳞并未有任何异样。

“你……你到底是谁?”九叔颤抖着声音问。“你不是秦悠?”他伸手在那人脸上摸索一番,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程守义也大吃一惊。不祥跳动的烛光之下,那面色惨白的美丽女子,不是蛛儿又是谁!

程守义喃喃道:“怎么会是你?秦悠呢?”

蛛儿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无比诡异的笑容,鲜血顺着唇角滴下:“……我改了请帖上的时辰……他这会儿还在路上……程三哥,想不到你……传播我的身世,也是你做的吧……”

程守义手足无措,忽然指着九叔道:“是他,都是他的主意!我本意没想害你们的,都是这道士……”

程九叔见事情败露,又颇为忌惮蛛儿的巫女身份,只想尽快摆脱。可蛛儿的手死死抓住他,手上的鲜血逐渐变成黑色,仿佛活了的藤蔓一般,飞快蔓延上九叔的胳膊。

九叔惊恐万状,挣扎道:“放开我!快放开我!”

蛛儿哪里肯放,周身黑气大盛,怨毒地道:“想要龙血?嘻嘻嘻~不如先尝尝巫女之血的味道!”

黑色藤蔓像是得了什么养分一般,疯狂滋长,迅速覆盖了程九叔的手臂、肩膀,向脖颈上攀升。九叔起初还在尖声叫喊,那些藤蔓争先恐后地涌入他张着的嘴里,又伸进他的鼻子和眼睛,喊叫声渐渐消失了。蛛儿放开手,他如同一具风干千年的干尸向后轰然倒下。

蛛儿气喘吁吁,一只手撑着龙鳞,另一只手鲜血淋漓地抬起,指着呆若木鸡的程守义道:“……我,蛛儿,今日以巫女之血立咒,诅咒程守义,一生一世良心难安,若有子女,必有一人献祭神龙……”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楼梯处传来,秦悠推开大门闯进祭坛,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他三步两步奔向蛛儿,抱住她脱力滑落的身体,眼睛盯着她胸前那柄匕首,好像根本不认识那是什么。

他先是喃喃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然后转向程守义吼道:“不是邀我来观礼吗?究竟发生了什么?”

蛛儿气息微弱:“……二哥哥,你先别急……他们……想用你的龙血做法阵,召唤神龙听命于他们……已被我……识破了……”

秦悠哭道:“要我的血,拿去便是,为何你会……”他脑中突然电光火石,往日觉得奇怪又说不上来的地方忽然连在一起,颤声问蛛儿:“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会有危险的是不是?”

蛛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都是蛛儿没用……虽然知道结局如此,却看不到中间的过程如何……只好……只好……还好还好,总算是替你挡下了……”

“谁要你替我挡下!!!”秦悠心痛到几乎崩溃,转向程守义,喝道:“程守义!亏我拿你当朋友!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

程守义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嚅嗫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都是这老道的主意,是他动的手!我也是被他骗了的……”

秦悠双眼通红,面目狰狞地低吼道:“要我的血?好,现在就给你!”

他紧紧握住蛛儿胸口的匕首刀刃,鲜血很快顺着指缝流淌出来,他举起拳头,将血水一滴滴滴落在龙鳞之上。之前的血污已经尽数滑落,此时的龙鳞仍是一尘不染。

秦悠的血滴落其上,非但没有滑落,却像是墨汁滴在了宣纸上,瞬间被吸收了,随着血滴越来越多,龙鳞通体渐渐发出一层白光,先是比较弱,一呼一吸,像是有什么在逐渐苏醒,同时,龙鳞开始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四周的蜡烛突然炽烈燃烧起来,比平时火焰徒增两三倍。黄色符纸哗啦啦无风自响,祭坛地下开始震动,有东西正在从远处而来。不多时,龙鳞上那层白光越来越亮,最后白光大炽,刺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耀眼白光中,一条龙影呼啸着穿行而出,在整个祭坛里横冲直撞起来,那些黄色符纸好像阻挡了龙影去路,将他控制在祭坛中心。白光逐渐褪去,祭台上的龙鳞不见踪影,房间正中,悬浮着一条巨大的青黑色蟠龙。

屋内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定在原地不能动弹。但很快秦悠发现,龙身隐隐是透明的,屋内的柱子也可穿过龙身,原来这并不是一条真龙,而是真龙的龙影分身。龙影在三人身边游动一番,停在秦悠面前,开口说话道:“我乃黑水蟠龙,被凡人囚禁于此地,已近千年。你既是我族人,有何所求?我必尽力满足你。”

秦悠感到怀里的蛛儿越来越虚弱,忙对蟠龙道:“求你……求你救救我娘子~”

那龙影绕行一周,似乎是在想办法,末了摇了摇巨大的头颅,道:“此人乃北方巫族,且刚刚许下血咒,她的天命已尽,无可挽回。”

秦悠怒道:“什么天命!我偏不相信!”

蛛儿轻轻抓了抓他衣领,虚声道:“神龙说的对……这原是我的命……天命……不可违……今生能遇到二哥哥,已是老天的恩泽……只可惜今后,蛛儿不能陪你了……辛苦你,好好照看……我们的孩子……对不起……”

一滴泪珠划过她瓷白的脸庞,一同滑落的,还有抓着她的那只手。

好蛛儿,第一次相见,你就断定是我的一生所爱,你是对的,一直都是对的。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连一句“永远一起生活”的承诺都无法实现。什么都不懂的是我,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

秦悠痛彻心扉,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看到立在一旁失神的程守义。

咬牙切齿道:“你!我杀了你!!!”蟠龙听闻,作势攻击。

程守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配为人!只求贤弟看在往日情面上饶我一命。何况我已经受了蛛儿姑娘的诅咒,今生今世必不得安生了……”

秦悠攥紧拳头,泪流满面。看着这祠堂祭坛里一梁一柱,皆凝聚着与蛛儿在一起的记忆,他再也忍受不住,对蟠龙道:“烧了!统统都烧了!!!”

蟠龙积蓄能量,张开大口喷出熊熊烈火,将屋内的符纸、蜡烛、器物、梁木等尽数点燃。熊熊火光中,秦悠抱起蛛儿的尸首黯然离去。

蟠龙护着他们来到屋外草地上,秦悠呆坐半晌,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一整年建造的祠堂在烈火中毁于一旦。他低头抚摸草地上蛛儿已经冰冷的脸颊,小声说道:“娘子,我答应过你,完工后就陪你回去的,你放心,这次我绝不食言。”又转头问龙影:“可有什么法子,能将娘子永远带在身边?”龙影点点头,在蛛儿尸体附近游动几圈,蛛儿周身被一圈银色光晕裹住,缓缓升上天空,然后如同天边洒下一把银光灿烂的星光,身体随之消失,一枚通体洁白的玉石蜘蛛轻轻落在秦悠手掌上。那白玉蜘蛛精致圆润,晶莹剔透,仔细看时,通体雪白的玉石中央夹着一抹鲜红血色,格外刺眼。

而那龙影,在天亮之前化作一道青光没入秦悠体内,随时等待他的召唤。

网图,侵删


尾声

蟠龙镇的人们得知,程家新落成的祠堂遭遇大火,一夜之间沦为废墟,程家一名道士不幸葬身火海。程家家主在救火之时不慎烫伤面孔,留下终身残疾。

有人说,秦氏夫妇当晚离开蟠龙镇,不知去向。

又有人说,曾在那天夜里看到一条青龙现身在程家祠堂外,一转眼又不见踪影。此类传闻多多少少总是会在端午节前后传出。

蟠龙镇外,一名年轻的白衣男子怀抱婴儿,身背行囊,一路往东北方向跋涉而去。



“昨是今非望无尽,生死相隔分彼岸。

解愁肠,度思量,人间如梦,凭栏奈何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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