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的“木森工坊”是蟠龙镇最好的木工工坊,镇里大户人家的府邸宅院、书屋别院,若是能请到冯先生出面设计建造,那便是最大的排面。“四知堂”的改建也是出自冯先生的手笔。
冯先生极其看重秦悠,不仅收他为徒,亲自传授,还将工坊内最机要的资料和典籍供他学习参考,说是多年来未曾见到过如此天赋异禀的人才。 秦悠亦不负期望,他本就喜欢手工和设计,性子又单纯质朴,在工坊的日子就是画图、打磨、雕刻、建造模型,不仅丝毫不觉得苦,反而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奋力吸收,乐此不疲。
不出两年光景,秦悠便大有长进。跟随冯先生设计修建了借园、染香居等居所,以及高隐读书堂、致远堂两处学堂。一时间名声鹊起。
这一年,蟠龙镇年景甚好,稻米棉花丰收,渔业漕运兴旺。人丁愈发兴旺的四大家族纷纷为自家扩建祖宅或修建祠堂。
一个初夏的午后,木森工坊的小厮前来通报秦悠,送上程家家主的请帖,邀他第二日上午程宅相见。秦悠心下奇怪,各大家主一般都是直接发请帖给师傅冯先生,怎么这次竟直接发给他?忙去请示师傅。
师傅道:“无妨,你去便是。如今你的本事,也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了。”秦悠心下感激,抱拳称是。
第二日上午,秦悠换了件浆洗干净的淡灰色直裰,头发束进发冠。这几年身量渐长,衣服总是显短,自进入木森工坊,由于常常干木工活,他的衣着往往是便服短打,如果不出门见客,也就不修边幅。
秦悠来到程宅,出示请帖,便有下人引他入内厅。内厅古雅气派,角落里摆放高大绿色植物,枝叶精心修剪,中间一副山水画和两侧题诗,是当时著名画家诗人雪竹先生所作,甚为风雅。
秦悠眼神停在正中案上的一个摆件上,那是一条黄梨木雕成的龙,造型栩栩如生,但以现在秦悠的眼光看来手法未免有些幼稚。正是三年前他离开四知堂时雕的那一只。 那日之后,他遣人将木雕送给程守义,原只想着留个纪念。此后他用功学徒,又接连埋头于各个工程项目,这三年来竟是没有再见过程守义,想不到他竟将这条木雕龙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
秦悠径自出神,连有人进门的脚步声都没听见。忽听一个声音朗声道:“秦贤弟,别来无恙。”
回头看时,来人正是程守义。
几年间,程守义的变化远远大于他,似是已完全褪去了年少青涩,如今的他长身玉立,沉稳老成,举止游刃有余。
“程师兄……”
“唉,还是叫我三哥吧。请坐,上茶!”程守义十分娴熟地吩咐道。随即自己也坐下。“你我兄弟几年不见,听闻贤弟在冯师傅那边颇有进益,如今是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可喜可贺!早在四知堂初识,就知你不是等闲之辈,果不其然。”
“小弟惭愧,这几年竟没来拜会三哥。”
“贤弟这是哪里话,冯先生教徒严谨众所周知,哪里有时间给你出来走亲访友?”
秦悠一时不知说什么,他本就纳于表达,于是把视线看向那条黄花梨木雕龙。
“那条龙啊,我一直摆在这里,甚是喜爱。”程守义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想。
“承蒙三哥抬爱,这龙如今看来未免做工粗糙了些,不值得放这么显眼的位置。”
“在我看来,贤弟的才能堪比雪竹先生,待到日后发达了,这条龙便是我程家的镇宅之宝了,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秦悠觉得程守义的笑再不像少年时那样纯粹,似乎有些官样文章,在这间厅堂里,他一定无数次与客人这般谈笑。那笑声像是某种尺寸精准的木工零件,可批量生产,在任何一个需要的场合拿出来使用。
秦悠道:“对了,我收到程家家主的帖子,说是要商量建造祠堂之事。”
程守义面色微凝,道:“贤弟有所不知,家父已于半年前因病辞世,如今我就是程家家主。”
若是旁人,此时大概尴尬得不行,但秦悠毕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木匠活”的呆子,并未觉察自己的失礼,只是淡淡的道:“原来如此。三哥请节哀。”
“建造祠堂之事,是我邀请贤弟前来。不错,近年来我程氏一族人丁兴旺,父亲在世时就曾与我反复提起修建祠堂,如今我接掌家门,自然要完成他老人家的嘱托。程家祠堂一事我想全权委托由你来设计,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既然三哥有令,小弟自然从命,只是要先禀明师傅。”
程守义沉吟一下,笑着道:“这是自然。不过愚兄也有些考虑,不妨说与你听,程家祠堂之事对于我程氏来说十分重要,但对于木森工坊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大工程,因此我没有找冯先生,而希望由你来直接设计。你只需跟冯先生知会一声,其中的细节就不必事事上报了。当然,书契和款项都是一如往常。贤弟可明白我的意思?”
见秦悠一脸茫然,程守义又道:“简而言之,就是对程家祠堂的设计细节保密。就算是,主顾方面的特殊要求吧。”
秦悠道:“如果是主顾提出的要求,当然是没问题。”
随后,程守义向秦悠详细讲解了他对程家祠堂的具体要求,秦悠悉数记下。
几日之后,秦悠带着新画的草图再次来到程宅书房。程守义看了甚为满意。
“地上的部分大体就是如此。”
“地上部分?三哥的意思是,还有地下?”
“地下的部分,才是祠堂的重点。”
“这......我就不懂了。”
程守义拉他在榻上坐下,屏退下人。
“贤弟,且听我给你讲个故事。传说千年前,此地落下一条神龙,神龙因在天界战斗中负伤而跌落凡间,被此地凡人程、沈、侯、朱四人所救,经过悉心照顾,神龙康复并重返天庭,此后,为了报答四人的救助之恩,神龙送给他们每人一片龙鳞,这片龙鳞保佑他们四人和后代生生世世兴旺发达,此地也成为风水宝地,得名蟠龙镇。”
秦悠点头道:“好像曾听师傅讲过这个传说。”
程守义道:“我也以为这只是个传说,直到父亲临终前才告诉我真相,原来传说并不是传说,我们真的有神龙所赠龙鳞。”
秦悠睁大了眼睛:“真有此事?所以我们那天看到的磷光真的是……”
“不错,正是龙鳞之光。但是父亲说,近些年来,龙鳞的能量越来越弱了,也许是我们疏于祭祀,导致与神龙的连结越来越弱。因此命我务必以建造程家祠堂的名义,在地下再造一座祭龙坛,用于安放龙鳞并举行祭祀。但此事为四大家族秘辛,不便张扬,必须秘密进行,因此才找到贤弟你。”
秦悠低头看着图纸沉吟道:“在祠堂下面再造一间地下祭坛,以前倒不曾听说过。”
程守义道:“正是呢,之前确实没有人做过,相信贤弟一定能想出办法。”
秦悠回去苦思冥想了整整两天,再次来找程守义。
“若要实现地下祭坛,必须有强有力的地下支撑结构,否则难免坍塌。最关键的,是要找到可以作为支撑的高大木材,中间不可拼接,一旦拼接就会出现隐患。”
程守义双手一拍道:“贤弟果然是个人才!我曾找道士做过法事,选择祠堂地址,道士说须取东北密林之巨木做柱,雕成龙纹式样,方显心诚,可感动神龙。”
“东北巨木……”
“听闻秦氏祖居北方,还曾入朝为官,贤弟定有办法!”程守义目光灼灼盯着秦悠,那目光里有种志在必得的渴望。
“小弟确实祖居北方,三四年前才举家搬迁至此。说起来,大兴安岭一带树木稠密,的确有一种落叶松,可高达数十丈,是上好的木材。只是,此去路远,若真的要去,木森工坊的运输和人力恐怕……”
“这个不用担心,车马、人手、来回盘缠等一干事项,愚兄自会安排妥当,只要贤弟愿意跑这一趟,替我寻找上等良木。”
秦悠心下一动,一来他首次独立主持设计一个建筑,这建筑还有地下密室部分,实在是难得一见,他很想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若是成功,或可开创一种新型建筑结构也未可知;二来,离开北方多年,若有机会回去,也可拜见一番那边的亲人故友。如此一想,便答应了下来。程守义大喜。
然而江南到东北毕竟千里迢迢,随后的日子里,程守义调派人手和车马,秦悠禀明父母师傅并写信给北方亲戚,种种安排不需赘述。
且说一个月后,远行的准备完成,秦悠带领一小队人马,踏上了北上的旅途。 此时的江南正是暮夏时节,秦悠想象着初秋的北方森林色彩浓郁的爽朗秋色,嘴角浮出一丝微笑。与此同时,宿命之路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亦露出不为人知的微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