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三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写过有关他的纪念文章。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写。他的早逝世留给我的重压,连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因此,多次动笔复又搁下。
父亲卒于1980年,时年六十又三。如此推算,他应该是1917年生人,今年应为诞辰一百周年。加之我自己也将要到达他的年龄,于是决定还是写一写他。
他作为一介标本式农民,用“诞辰”和“百年”这样的大词,也许不太合适,可我又找不出不合适的理由,于是就给他用了一回,算是我这个舞文弄墨的儿子给他老人家的一点福利吧。
父亲其实是一个很帅的男人,高高的个头,身材挺拨,一袭黑色土布衣裤穿在匀称的身上,显得干练而潇洒。特别是那条粗布“褡包”(一种用布做成的腰带),还有时刻插在褡包上的那杆旱烟袋,成为他固定的形象与装扮。
他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说话粗门大嗓,无论跟谁说话,都像是在吵架一样。其实他和我的乡亲们因城文化不高抑或说根本就没文化,压根就没有多少词汇用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只好用骂街来代替。因此,“他妈的”、“他姥姥的”、“他奶奶的”便成为常规语句。所以,不懂风情的人一般都极难接受。等我稍稍长大念书之后,曾经制止他老人家说话就骂人的不良习惯,却屡屡败北,徒留一场争执,成为破坏我们父子关系的积累,。
父亲为人善良,但性情耿直,凡事喜欢较真,又期望得到周围人的认可和赞扬,即为现在游行的“情商”不高。理想与现实的严重脱节和性格直率的严重硬伤,使父亲的人生充满了不如意,造就了他几近悲剧的生活。
我家屋后就是十字街,是所在生产队集合的地点,每天早晨的信息交流和时事讨论的地方。我在家中经常听到父亲的高声议论,即对队里生产安排的评判和意见。当然,他不是队长,没人听他的,于是经常暗自生气,回到家总是气呼呼的,根本见不到他的笑容 。
情商低和爱生气,差不多成为我家“门风”。
在村里我们是小姓,只有一个“董家胡同”,不到十户,因此在村里没势力。氏族没势力,家族就缺政治基础,个人便难以作为,这是心气高的父亲难以改变的宿命。
我家人丁不旺。爷爷和奶奶,我没有见过;我的孩子,父亲也没见过,几十年只有“两世同堂”。父母无姊妹,我即无姑姨,只有一个舅舅和一个叔叔。叔叔我也没见过。他年青时参加了八路军,百团大战后杳无音信,直到我长大结婚收拾祖屋时,才在大梁上看到一卷文书,是晋察冀军区某部下发的《失踪人员通知书》。可惜,父母均是文盲,“失踪人员”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懂,多年来还总是盼着叔叔会突然回家来,连《集结号》的故事都未能演绎。村里也只把我家列为“军属”而不是“烈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