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笔记40:周书·为人子者的“大不易”
周公东征,平定三监叛乱后,把康叔封到殷商遗民的旧地,让他去管理这一地区,治理殷商遗民。作为康叔的哥哥,周公在这个弟弟赴任前,专门代表成王对他发表了这篇诰词,这便是《尚书·周书·康诰》的由来。
对比《尚书·周书·微子之命》与《尚书·周书·康诰》,虽然都出自周公之手,虽然都是嘱托人远赴封地的诰命,却也有着微妙的不同。微子作为殷商贵族,相对于周人而言,毕竟是外人。在外人面前,周公为了体现中央的集中领导,特意以成王的名义和语气写就。从内容上看,半是客套捧杀,半是暗藏杀机恩威并施。康叔作为自己的弟弟,相对于周公而言,绝对算是自己人。在自己人面前,周公仍然要表现成王的绝对权威,但已经全然是自己的语气语调了。并且,一封诰命写起来大有依依不舍、纸短情长的感觉。从内容上看,直奔两个人共同的纽带——先父文王,从文王在世时为天下人所熟知的美德说起。
孔子讲:“父在,观其行;父没,观其志,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段感慨,没准就是孔子删定《尚书》时读到《尚书·周书·康诰》一文后的读后感。周公和康叔都是文王的儿子,于周公而言,弟弟康叔就要远行到封地就职,这个时候,要紧的话一定要讲出来。周公讲的第一句话便是“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这便是最要紧的话,强调“明德慎罚”乃是先父文王在世时所恪守之道,这个道是文王的立身之本,也是他的处世原则。作为文王的子嗣,应该“无改于父之道”,应该不断地将“明德慎罚”的作风发扬光大。
纵观《尚书·周书·康诰》,除了强调“明德慎罚”这一根本指导方针外,重点交代了两个问题。
一、为什么要“明德慎罚”
于私而言,“明德慎罚”是文王最突出的美德。作为文王的子嗣,康叔最应该继承这一美德,甚至有义务将这一美德发扬光大,传诸子孙。因为,这是保障文王宗庙用享祭祀的根本。
于公而言,东征之后,纣王的儿子武庚被处死,纣王的兄弟微子被封另行封到了宋地。于殷商贵族而言,这一举措本质上是对遗民势力的二度瓦解。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都无法消除遗民们发自内心的“敌意”。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法组织起有力的反抗罢了。周公在诰词中引用“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其实就是在向康叔口授对这种状态下的殷地遗民手拿把掐的基本原理——怨忿不拘大小,只要能做到让不顺从的人变得顺从,让不努力的人变得努力,就都不必为之担忧。
说到底,周公洞察了东征之后殷地遗民的怨忿,认为“明德慎罚”式治理是慢慢消除这种怨忿的一剂良药。于是,他果断选取最该践行“明德慎罚”的弟弟康叔治理殷地。
二、怎样实行“明德慎罚”
具体怎样实行“明德慎罚”呢?
周公首先拿先父文王的从前旧事来说明。文王当年,依靠的就是“明德慎罚”,具体表现为:从无欺侮鳏寡孤独之行,任用当用的人,尊敬可敬的人,威慑那些威慑他人的人,文王当年的这些做法为百姓所广为传颂,慢慢形成了区别于殷商所管理的中央之地的“西部文明”。文明有一个基本特性,那便是高位文明天然地具备兼容低位文明的倾向。文王治理邦国所体现出的“西部文明”很快便显示出向外兼并的力量,周边的几个友邦加入进来,于文王一道共同治理西部。这个“共同体”不断扩大,逐渐形成了足够与殷商所管理的中央之地相抗衡的力量。这才有了此后的武王伐纣,才有了大周王朝。
于将要治理殷地的康叔而言,“明德”就是要追思先王文王的治国之道,就是要参详殷商遗老们关于民心的古训,就是要探求古代圣明君王的治国之道,就是要以身作则、恪尽职守、尽心尽力,就是要远离安逸、拒绝堕落。“慎罚”就是要将生杀予夺的权力牢牢抓在手中,使之没有被滥用的机会;就是要明辨违法者的动机采取相应的处罚,从而让人不想违法、不敢违法;就是要慎重下达执行刑罚的命令,给自己至少留下五六天、甚至十几天反复斟酌的时间再行决断;就是要追随先王的美德,追随自己的心做出“自觉不昧”的判断;就是要追溯恶的源头,作源头治理,严格惩处那些不能遵循基本人伦的恶人,将恶行消除在萌芽状态;就是要抓住关键少数,从各级官员、诸侯国君入手做好根本治理。
最后,周公一再交代,殷地遗民的怨忿已经到了极点,一定要谨慎行事,不要制造新的怨忿,不要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相反地,要以自己的至诚之心,发挥封地民众的善德,减轻他们的徭役,满足他们的衣食之需。唯有如此,封地民众才能安宁,先父文王的祭祀才不会断绝。
什么是“明德慎罚”?说到底就是取一个生命的向内反躬。《论语》讲“修己以安百姓”,“安百姓”这件事,是要通过“修己”也就是修身来完成的。而“修己”的关键全在一个“敬”字,敬慎于自身的美德,使之彰显出来,不至蒙尘;敬慎看待他人的过失,由他人过失而内自省察,先有个自责的立场,才去有限度的责罚他人。毕竟,武王可是那个曾经喊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口号的王者。同为文王的子嗣,倘若不能有这样的气度,实在是很件很没有志气的事儿。
为人子,当孝悌。殊不知这个“孝”哪里会那样轻易,特别是作为圣贤者的子嗣,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孝,何其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