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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有读的价值。”我说。
“职业是什么?”
“你是在问森鸥外吗?”
她皱起眉头:“不是啦,森鸥外怎么样都行。我是在问你。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平日里画一些画。”我说。
“哦,你是个画家。”她说。
“我想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都画些什么样的画呢?”
“肖像画。”我说。
“肖像画,莫非就是那些经常挂在公司董事长办公室里的画?重要的人物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表情。”
“是的。”
“你专门画肖像画?”
我点点头。
之后她没有再谈绘画方面的话题,估计是已经失去兴趣了吧。世间的许多人,除了被画的人以外,似乎都对肖像画没什么兴趣。
就在这个时候,入口处的自动门打开了,一个中年高个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上面带有高尔夫厂商的商标。他站在入口附近向店里扫视一遍后,选择距离我们桌子两个席位的位置坐了下去。他摘掉帽子,多次用手掌顺顺头发,然后仔细地看着大胸女服务员拿来的菜单。他的头发剪得很短,中间还夹杂着白发。他身体瘦削,皮肤黝黑。额头上如同波浪涌叠一般有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一个男人走进来了。”我对她说道。
“什么样的男人?”
我简单地描述了那个男人的外貌特征。
“你能画下来吗?”她问。
“就像人物素描之类的?”
“是啊,你不是画家嘛。”
我从衣袋里拿出记事本,然后使用自动铅笔迅速将那个男人的容貌画了下来。还增添了阴影。在画这张画的时候,并不需要抬头瞟视那个男人,因为我具备一瞥之下就能快速捕捉人物面部特征并把其镌刻在大脑中的能力。之后我越过桌子把这张面部素描拿给她看。她拿过画,眯起眼睛,像银行职员疑心重重地鉴定支票上的笔迹一般,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最后她将那张纸放在桌子上。
“你可真是擅长画画啊。”她看着我的脸说道。感觉她是由衷地佩服。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说,“那么,这个男人是你的熟人吗?”
她一言未发,只是摇摇头。嘴唇紧紧地闭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然后她将我的画四折叠起放进自己的挎包里。为什么她要收起这张画呢,原因我也不清楚,明明将它揉成团扔掉不就行了嘛。
“不是我的熟人。”她说。
“不过这个男人在跟踪你,是吗?”
她没有对此做出回应。
刚才的那个女服务员拿来了奶酪蛋糕和咖啡。直到女服务员离开,对面的那个女孩都缄默不言。之后,她拿起叉子切下一小块奶酪蛋糕,并在盘子上数次左右晃动着,如同冰球选手在冰面上做赛前热身一般。最终她吃下那一小块蛋糕,并不慌不忙、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吃完后,她往咖啡里加入少许奶油饮啜一口。她将奶酪蛋糕推到一旁,似乎表示它的存在已经不需要了。
停车场里新停入一辆白色的SUV。这是一辆宽敞高大的车,轮胎似乎很结实。它可能是刚才走进来的那个男人开来的,此时车头朝外停驻在停车场里,后备箱外门上悬挂着一个备用轮胎盒,盒子上印刷着“SUBARU FORESTER”(斯巴鲁森林人)商标。我吃完海虾咖喱饭后,女服务员过来撤下盘子,于是我又点了咖啡。
“你是在进行长途旅行吗?”她问。
“一段漫长的旅行。”我回复道。
“旅行有趣吗?”
对于我而言,正确的回答是:我并不是因为有趣才旅行的。但是如果说出这句话,那么接下来要解释的就会变得繁琐冗长。
“还行吧。”我说。
她用观看珍稀动物的眼神从正面盯着我:“你这个人说话可真精简。”
对于我而言,正确的回答是:交谈的对象不同,话语的长短也不同。但是如果说出这句话,那么接下来要解释的肯定也会变得繁琐冗长吧。
咖啡被端过来后,我喝了一口。虽是咖啡的味道,但是却不香美。不过至少它是一杯咖啡,一杯温煦暖心的咖啡。之后再没有客人走进来。那个穿着皮夹克、混杂着白发的男人用洪亮的声音点了汉堡牛肉饼和米饭。
此时,扬声器里倾泻出管弦乐器演奏的《山巅愚人》。这首曲子到底是约翰·列侬【1】作曲的呢,还是保罗·麦卡特尼【2】作曲的呢,我一时竟回想不起来。可能是约翰·列侬作曲的吧。我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思索着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有其他什么东西值得思考的。
“你是开车来的?”
“嗯。”
“什么样的车?”
“一辆红色的标致车。”
“车牌是哪里的?”
“品川【3】。”我说。
她听后立马皱眉蹙眼。似乎品川牌照的红色标致车让她回忆起不堪的往昔。她将羊毛开衫的袖子拉起来,仔细确认白色衬衫上的纽扣是否整齐地被扣起来。然后,她拿起纸巾轻轻地擦拭嘴唇。
“我们走吧。”她突然说道。
然后她将杯中的水喝掉一半,从座位上站起身。她那只喝了一口的咖啡和只咬了一口的奶酪蛋糕就那样留在桌子上,如同悲惨的事故现场一样。
虽然我不清楚之后要去哪里,不过我还是跟她一起从座位上站起身。我把桌子上的账单拿起来,去收银台付了钱。虽然我把她的账也付了,但是她似乎对此并没有任何感激的意思。也完全看不出她要将自己的帐付清的意愿。
当我们走出餐馆的时候,那个之前走进来的、混杂着白发的中年男性正百无聊赖地吃着汉堡牛肉饼。他抬起头向我们这边扫了一眼,不过仅此而已。之后他立马又望向盘子,使用刀子和叉子,面无表情地继续进食。那个女孩一眼都没有瞧他。
从白色的斯巴鲁森林人汽车前经过的时候,我的目光停留在贴于后保险杠上的不干胶标签,标签上画着一条鱼。大概是剑鱼吧。为什么非要把剑鱼的标签贴在车上呢,理由我也不知道。他莫非是渔业相关者?或者他是一个钓鱼爱好者?
她没有告诉我之后的目的地,只是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简洁地指示着前行的道路。她好像对周边的道路非常熟悉。难道她就出生于这里?或者长期居住于这里?我一切按照她的指示驾驶着标致汽车。在远离城镇的国道行驶一段时间后,来到一家霓虹闪耀、引人注目的情侣旅馆。我在她的指示下把车开进旅馆的停车场,然后熄灭引擎。
“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她像发表宣言一样说道,“你也不可能回家,就一起住进去吧。”
“不过我今晚是要住在其他地方的。”我说,“我已经办了入住手续,而且行李已经放进房间里了。”
“那家旅馆在哪里?”
我说出了车站附近的那家小商业宾馆的名字。
“比起那家廉价宾馆,这里要好得多。”她说,“你入住的只是个壁橱大小的潮湿房间吧。”
确实如此。那只是个壁橱大小的潮湿房间。
“不过说起来,如果只有一个女人来开房,店家是不给办入住手续的,因为怀疑她是外围女。你能一起来那就方便了。”
至少证明她不是外围女,我想到。
我在前台支付了一夜的房费(她似乎对此也毫无感激之情),拿到房间钥匙。进入房间后,她先拧开浴缸里的热水,打开电视,并细致地调节灯光照明。屋内的浴缸很宽大。确实,与商务宾馆相比,这里要舒服惬意得多。感觉她之前多次来过这里——或者与之相似的地方。之后她坐在床边脱掉了羊毛开衫。还脱下了白色的衬衣以及紧身裙。长筒袜也脱去了。此时她穿着一套极其简素的白色内衣裤。看上去并非新品。普通的主妇去附近的超市购物时会穿着这种内衣裤。她的手灵巧地绕到身后取下文胸,然后叠好放在枕头边。她的胸部既不丰满,也不贫坦。
“过来吧,”她对我说道,“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就纵情一夜吧。”
这就是在我的漫长旅途(或者说是流浪)中,所经历的唯一一次性爱体验。一场出人意料的激越情爱。她总共迎来四次高潮。这或许让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千真万确就是这样的。我射了两次精。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产生快感。在与她做爱的时候,我的大脑似乎思索着其他什么事。
“话说,你难道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做过爱了吗?”她问。
“有几个月没做过了。”我坦率地回答道。
“嗯,了解了。”她说,“不过,为什么会这样呢?你看上去不像是个没女人缘的人啊。”
“唉,一言难尽。”
“真可怜啊。”她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地抚摸我的头,“真可怜啊。”
真可怜啊,我的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她的话语。被她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人啊:在一个遥远陌生的小镇,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糊里糊涂地与一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女人发生了肌肤之亲。
一轮性爱与另一轮性爱之间,我们喝了好几瓶冰镇啤酒。大约是在凌晨一点入睡。第二天当我醒来时已不见她的踪影。没有留言条之类的东西。只剩下孤零零的我躺在宽大的床铺上。时钟指向七点半,窗外已经阳光明媚。打开窗帘可以眺望到与海岸线逶迤并行的国道。运输着鲜鱼的大型冷冻卡车聒噪地在国道上来来往往。人世间虽然充满空虚无常,但是清晨一个人孤独地在情人旅馆里醒来之类的空虚无常却不多。
我蓦地清醒过来,检查了一下裤兜中的钱包。钱包内的东西依然如故。现金、信用卡、借记卡以及驾驶证都还在。我放下心来。如果钱包被拿走了,那么我就会陷入窘境。不过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并非完全没有。还是要多加小心。
她或许是在黎明的时候,趁着我酣然熟睡之际,一个人离开了房间吧。不过她是怎么回到小镇(或是她居住的地方)呢?是走路回去的吗,或者是叫了计程车?这些对于我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不值得反复思量。
向前台返还了房间钥匙、支付了喝掉的啤酒的费用后,我驾驶着标致汽车回到了小镇。我拿走了车站前商务宾馆房间里的包,并支付了一晚的房费。然后我来到通往小镇的那条道路旁的家庭餐馆。准备在那里吃早餐。自己此时饥肠辘辘,还想喝点温热的黑咖啡。正当我想要把车停在停车场的时候,我看到邻近的位置停了一辆白色的斯巴鲁森林人汽车。它的车头向外,后保险杠上贴了一张剑鱼的标签。没错它就是昨晚我看到的那辆斯巴鲁森林人汽车。只是它现在停驻的位置与昨夜的不同。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不可能有人会在这个地方过夜。
我走到餐馆里。里面依旧空荡荡的。与预想的一样,昨夜看到的那个男人正坐在餐桌旁吃早餐。与昨夜几乎相同的位置,穿着与昨夜相同的黑色皮夹克。与昨夜相同的带有“YONEX”商标的黑色高尔夫帽被放在桌子上。与昨夜唯一不同的是,桌子上还放着一本卷起的朝刊。他的面前放着吐司面包和西式炒鸡蛋套餐。似乎套餐是刚刚被拿来的,咖啡还冒着热气。我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抬起头望着我的脸。他的目光比昨夜见到的要更加犀利冷峻。其中还渗透着非难的神色。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你小子在什么地方干了什么勾当,老子我一清二楚——他似乎这样向我宣告到。
这就是我在宫城县沿海小镇从头至尾所经历的事。那个鼻子小巧、牙齿整齐的女孩,那一夜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呢,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另外,那个驾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汽车的中年男子真的是在追踪那个女孩吗,还是说那个女孩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呢,目前真相还一无所知。不过,我偶然来到那里,由于匪夷所思的事态发展而与初次见面的女孩进入一家豪华的情人旅馆,发生了一夜风流。并且,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这是最激烈火热的一次性爱。尽管如此,我已经回忆不起那个小镇的名字了。
“那个,能给我倒杯水吗?”我的人妻女友说道。她刚刚从性爱后的短暂午觉中醒来。
我们躺在午后的床铺上。她还在熟睡的时候,我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回想着那个渔港边的小镇里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明明才过了半年,却让人觉得它似乎发生在渺远的过去。
我走到厨房倒了一大杯矿泉水后又回到床边。她一口气喝了半杯水。
“对了,关于免色先生的事。”她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后说道。
“关于免色先生的事?”
“嗯,关于免色先生的新消息。”她说,“刚才我不是说过之后谈这件事嘛。”
“森林通信?”
“是的。”她说。然后又就着杯子喝了一口水。“你的朋友免色先生据说曾长期被关押在东京拘留所里。”
我坐起身盯着她的脸:“东京拘留所?”
“嗯,就是那个位于小菅的东京拘留所。”
“不过,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呢?”
“呃,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我想可能是因为金钱纠纷。逃税、洗钱、内部交易之类的,也有可能所有的他都做过。他被拘留的事大致发生在六、七年前。免色先生他自己有没有说过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说他是做与电子信息有关的工作的。”我说,“他自己创立了公司,几年前高价把公司的股票卖出。现在通过资产收益过日子。”
“做与电子信息有关的工作,这个说法也太模糊化了。仔细想来,现如今社会上的工作几乎没有哪个是与电子信息无关的。”
“你是从谁那里听到他被拘留的事的?”
“听我那从事金融行业的丈夫的朋友说的。不过这个消息到底有几分可信度,其实我也不知道。某人听到某人说起这件事,然后又说给另外一个人。大概就是这种程度吧。不过从这个传言的内容来看,应该是无风不起浪吧。”
“被东京拘留所拘留过,那么也就是说他被东京地方检察厅逮捕过。”
“最终好像被无罪释放了。”她说,“据说他被长期拘留,还接受过严苛的调查。拘留日期被多次延长过,还不允许被保释。”
“不过最终他还是在法院取得了胜利。”
“是啊,虽然被起诉了,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被送入高墙。他在调查的整个过程中都是保持沉默的。”
“据我所知,东京地方检察厅都是检察界的精英。自尊心都很强。一旦锁定某个人,就会在起诉前拼命各处搜集证据。最终拿给法院的材料证明对方有罪的概率是非常高的。所以在拘留所进行的调查不过是走过场而已。大多数人在调查的过程中都会精神崩溃,按照对方说的供述罪状写下调查书并签下名。一般人很难像他那样全程保持沉默以此躲避追查的。”
“但是,免色先生就做到了。他可真是意志坚定、头脑机敏啊。”
确实免色不是一般人。他意志坚定、头脑机敏。
【1】 约翰·列侬:(1940年10月9日—1980年12月8日),出生于英国利物浦,英国摇滚乐队“披头士”成员,摇滚音乐家,诗人,社会活动家。
【2】保罗·麦卡特尼:1942年6月18日出生于英格兰利物浦,英国音乐家、创作歌手及作曲家,前披头士乐队成员。
【3】品川区:西望富士山,东凭东京湾,是东京的海关区。2003年建设而成的JR东海道新干线品川新站,使得品川成了东京圈铁路交通网络的核心(另外两个是东京车站和北侧的上野)。面积:22.72平方千米,总人口:368,761人(2014年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