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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个洞穴的底部,究竟会产生怎样的感觉呢。我遽然想到。之前免色一个人长时间被封闭在昏暗仄逼的空间里,而且他自己还放弃了手电筒和梯子,如果没有梯子,如果不借助别人的力量——具体说来就是我的力量,他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从里面爬出来的。为什么他非要把自己逼进那样的苦境呢。难道是他在东京拘留所度过的孤独监禁生活与那幽暗的洞穴里的情形重合为一了?当然其中原因我是难以探明的。免色以免色的方式,生活在免色的世界里。
对于此我唯一能说的是,这种事我是万万做不到的。没有什么比漆黑狭窄的空间更让我感到恐惧的了。如果我真的进入了那样的空间,或许我会因为害怕而呼吸困难吧。尽管如此,在某种意义上我却被那个洞穴吸引着。甚至可以说是被其深深地吸引着。感觉那个洞穴正在向我招手示意一般。
我就这样在洞穴旁坐了约半个小时。之后我站起身,在透过树叶间隙照射来的明媚阳光中走回了家。
下午两点后雨田政彦打来电话。他说,他今天有事来到小田原附近,所以想顺便到我这边看看,问我方不方便。我说,当然没问题。好久没有和雨田见面了。他在三点前开车来到这里。作为见面礼他拿来了一瓶纯麦芽威士忌酒。我对他致谢后接过礼物。正巧家里的威士忌都已经喝完了。他一如往日装束潇洒,胡须剃得很干净,依然戴着那副眼熟的玳瑁边眼镜。外貌与之前相比几乎没有发生变化。只有发际线在一点一点地向后退。
我们坐在客厅里互相聊着各自的近况。我对他说了园艺匠使用重型机械将森林中的石塚挖开的事。挖开后出现了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圆形洞穴。它的深度约2.8米,四周被石壁围绕着。有格子状的沉重盖子盖在上面,不过移开盖子后,发现里面仅仅遗留着一个形如古老铜铃的佛具。他兴趣盎然地听着我的讲述。但是,他并没有说想要实地去那个洞穴看看。他甚至没有说想要看看那个铜铃。
“那么,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在半夜听到铃声了吧?”他问。
再也没有听到,我回复道。
“这就最好了。”他稍稍安下心来似的说道,“我向来很怵这种阴森恐怖的事。平时尽可能不去靠近这类来路不明的东西。”
“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确实如此。”雨田说道,“总之那个洞穴的事就完全交给你了。你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
之后我对他说,阔别多日我又找回那种“想要作画”的情绪。两天前完成了免色委托的肖像画后,我就感觉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自己或许渐渐捕获到一种以肖像画为主题的、全新的、原创的形式。虽然是以肖像画的风格开始动笔的,但是最后完成的画作却与肖像画截然相异。尽管如此,本质上它还是一幅肖像画。
雨田说他想要看看那幅画作,我说已经把它交给委托人了,于是他表露出遗憾的神色。
“所以说颜料还没有干?”
“他说他自己把它弄干。”我说,“似乎他希望尽快拿到画,于是我改变了主意,我怕自己说出不想交给他的话。”
“这样。”他略表倾佩地说道,“那么,最近在画什么新作品吗?”
“今天早上开始画一幅新作品。”我说,“不过目前还处于木炭草图阶段,即便去看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没关系,能让我看看吗?”
我把他带到工作室,将刚刚动笔画的《驾驶白色斯巴鲁森林人汽车的男人》草图拿给他看。画面上只有黑色的木炭线条构成的粗略骨架。雨田抱着胳膊站在画架前,长时间摆出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凝望着草图。
“太有趣了。”之后他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我沉默不语。
“之后会画成怎样的一副作品呢,虽然我无法预测,但它看上去确实是一副肖像画。或者说,看上去像是肖像画的根部,深深地埋藏于地下的根部。”
“在极其深邃晦暗的地方。”他继续说道,“另外,这个男人——应该是男人吧——似乎在为什么事生气了吧?又似乎在责难什么。”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啊。”雨田用单调的声音说,“不过那里隐藏着剧大的愤怒和悲伤。他并没有把这些直白地表露出来。愤怒只是在他的体内回旋着。”
雨田大学时代隶属于油画系,不过坦白说,他并没有可值得褒奖的油画技艺。他虽然有些才华,但总是缺乏深度。他自己对此也是有所认识的。不过,他具备一种瞬间分辨出别人画作的优劣的才能。所以之前当我对自己的画作感到迷茫的时候,我经常会听取他的意见。他的建议总是准确而公正,在实际中也发挥出重要的作用。此外,我对他心存感激是因为他从来都不会产生嫉妒和对抗的情绪。或许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吧。所以对于他的意见我经常是百分之百地信任。有时他也会直言不讳,不过他并没有什么私心杂念,所以即便被他极力诋毁,我也不会气上心头,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这幅画完成后,在交给某人之前能稍微让我欣赏欣赏吗?”他这样说道,目光没有从画作上移开。
“当然没问题。”我说,“这一次不是受人委托才动笔画的。完全是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为自己作画。所以并没有计划要交给谁。”
“你是想为自己画一幅画吧。”
“算是吧。”
“这是人物素描,却不是肖像画。”
我点点头,“我想大概可以这么说吧。”
“另外你……可能慢慢地发现了新的目的地。”
“我也希望能这样。”我说。
“之前我遇到柚了。”离别之际雨田说道,“偶然遇到,于是我们聊了大约三十分钟。”
我只是点点头未发一言。因为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合适。
“她的精神状态挺好的。我们基本上没聊到你。似乎我们都在有意回避聊你的事。那种感觉,你应该也理解。不过最后她稍微问了一下你的事。就是你现在在做什么之类的。我说你最近好像在创作绘画。虽然不知道你在画些什么,不过你确实一个人隐居在山上正画些东西。”
“总之还好好地活着。”我说。
关于柚,雨田似乎要再多说些什么,不过他想了想最终还是闭口不言。过去柚一直对雨田有好感,似乎他们聊过很多事,大概都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吧。这就恰如我经常和雨田聊绘画的事一般。但是,雨田并没有把他们之间聊过的事告诉我。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所以才会有许多人找他聊天。那些聊天内容都贮存于他的心中,如同雨水流过管道储存在水桶中一般。他从不把聊天内容泄露出去。就像雨水未曾从水桶边缘满溢溅洒出去一样。或许根据需求他已经进行过适当的水量调节了吧。
雨田自己好像没有和谁谈过心。他是著名的日本传统画家的儿子,虽然顺利地进入了美术大学,但是他似乎欠缺作为画家所需要的才能,对于此他也应该反复思虑过。他应该有很多话想对别人说。但是在我们长久的交往中,就我的记忆而言,他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抱怨过什么。他就是这种类型的男人。
“我想柚应该是有恋人了。”我毅然说道,“在婚姻生活的最后阶段,我们就再没有做过爱。我应该早点注意到这些的。”
我还是第一次向别人坦白这些。我本可以将其隐匿于心间的。
“这样啊。”雨田仅说了这一句。
“不过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雨田没有做出回答。
“不是吗?”我再次问到。
“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为好。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但是,让别人知道也好,不让别人知道也罢,最终的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嘛。区别仅仅是时间的早晚、突不突然、敲门声音的大小而已。”
雨田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你说得没错,让别人知道也好,不让别人知道也罢,最终的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但是,这些事不应该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我静默不语。
他继续说道:“不管最终的结果怎么样,每件事都有好坏两面。我想,与柚分别对于你而言肯定是很痛苦的经历。我也确实觉得你很可怜。但是最终,你开始为自己创作绘画。你也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风格。这样想来,这也算是好的一面吧。”
我想事实或许就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和阿柚分别——或者说如果阿柚没有从我身边离开——至今我可能还是为了生计而画着被委托的、形式俗套的肖像画吧。但是这并非我自己主动做出的选择。这才是关键点。
“我们还是尽量看好的一面吧。”离别之际雨田说道,“可能这个忠告有些多余,不过既然要走过同一条道路,那么还是走在阳光照耀的一侧为好。”
“嗯,就如同说杯子里还剩有十六分之一的水。”
雨田哈哈大笑:“我就喜欢你的幽默感。”
我并不是出于幽默而这样说,不过对于他的话我再没有说什么。
雨田沉默片刻后说:“你还喜欢柚吗?”
“即便我觉得我必须要把她忘记,但还是舍不得离开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你没有和其他女人睡过吧。”
“即便和其他女人睡过,那个女人和我之间一直存在着阿柚。”
“这就让人头痛了。”他说。然后指尖按在额头上用力揉动。看上去他真的为这件事感到头痛。
之后他就准备驾车离开了。
“谢谢你拿来威士忌酒。”我致谢道。此时还不到五点,但是天空已经暮色沉沉。这个季节每一天的夜晚都在不断变长。
“真的很想和你喝一杯,但是我要开车。”他说,“之后有机会我们再坐下来慢慢地欢饮。说起来已经有好久没痛饮一次了。”
嗯,之后找机会,我说。
有些事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为好——雨田刚才这么说。或许就是这样吧。有些事还是不要质问别人为好。但是,人不可能永远不质问他人。时机如果到来,即便紧紧地捂住双耳,声音依然会振动空气直达人的内心深处。这一切无法被阻止。如果觉得厌烦的话,那就只能去真空世界了。
当我睁开双眼已经是深夜了。我的手摸索着打开了枕边的台灯。看看电子时钟,它显示的数字是1:35。我听到铜铃的响声。没错就是那个铜铃的响声。我坐起身,耳朵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静静聆听。
铜铃开始再次鸣响。某人在深夜的幽晦中摇晃着它——与之前相比,此时的声音更加洪亮、更加清晰。
第二十一章虽然有小的,可是一旦切掉就会流血
我立即从床上站起身,在夜色的幽暗中,屏住呼吸谛听铜铃的响声。这个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呢?与之前相比,此时的声音更加响亮、更加清楚。没错。声音传来的方向与之前的不同。
有谁正在屋里摇晃着它,这就是我做出的判断。我只能这么认为。在前后混杂凌乱的记忆中,我回想起几天前我已经把那个铜铃放在工作室里的柜子上。打开洞穴发现铜铃后,我亲手将它放置于柜子上。
铜铃的响声是从工作室里传来的。
这一点毋庸怀疑。
但是之后该怎么办呢,我的头脑紊乱一团。心里当然会有些恐惧。在这个房子里,在同一个屋檐下,似乎存在着某种真相不明的东西。时值深夜凌晨,地处孤绝山中,仅我一人茕茕孑立。我不可能不感到恐怖。但是过后回想,我觉得在这个时间点内心的混乱加剧了恐怖感。人类大脑的构造可能就是这样的吧。为了消弭剧烈的恐惧和痛苦,或者是为了减轻它们,就会毫无保留地鼓动体内一切的感情和感觉,就如同在起火现场为了盛水而将所有的容器拿出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