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一个小朋友的时候,总是害怕去山那头的地里摘菜,总觉得那里有鬼。现在,我是个大姑娘了,不害怕了。因为我的阿公,妈妈的父亲,就葬在那里,让我心安。他好像离开了,又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阳光透过树缝儿折射出往昔,青砖红瓦,炊烟落日。院子的角落里木制的课桌上散落着铅笔和橡皮擦,还有摊开未写完的作业。黑黢黢的小丫头满院子疯跑,一会儿逗逗猫,一会儿弄弄狗,灰扑扑的脸蛋上只看得到那双干净有神的眼睛。屋里不时传来食物下锅时与锅内滚烫的油碰撞的声音,菜的香味和油烟味一同从窗子里飘散出来。屋外的老头嘴里叼着烟斗卖力地劈着木柴,时不时停下来将院里的小丫头抱在跟前说几句话。落日余晖温柔似水,天边晚霞美如画卷。这样安静的日子过了好些年,这样的日子也过去了好些年。我就是那个满院子疯跑的丫头,我就是阿公的囡囡。劈柴的老头就是阿公,是我的阿公。
在惺忪的记忆里,我拥有阿公全部的疼爱。
阿公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在家里总是闲不住。他喜欢在晴空万里的时候牵着他喂养的牛马去那些长满青草的、平坦的坡顶放养。阿公会把我放在牛背或者马背上,我背着小熊书包,书包里是我和阿公午饭,还有阿公的茶。
阿公在那些坡顶总是会找到一个栓牛或者马的柱子。安排好了他的老伙计们之后,阿公会带着我去摘野果,酸酸涩涩的野果总是让我拎紧了眉头,但却百吃不厌。
他会带着我去找蛐蛐,有时候一老一小坐在山坡上斗蛐蛐,一斗就是一下午。雨过天晴时,他还会带着我去找冒出来的蘑菇。有时候阿公看到螳螂或者蝴蝶,他会把它们轻轻的抓住,然后将它们放到我的肩上。我不但不害怕,反而很喜欢这样。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很多的昆虫界的“小朋友”都在我的肩膀上待过,所以长大后的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它们。
在映山红还有金银花开的时节,阿公会用割青草的镰刀割一捧映山红或者金银花给我抱着玩。有时候看到路边的花花草草,阿公会把它们摘下来做成花环给我戴上。和阿公一起去放养牛马,是童年时候的我最快乐的事情。
阿公是个可爱的人,他有着“十八般武艺”。我上小学那会儿,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早点放学回家。因为我知道,阿公和“惊喜”在家等我。
稻谷接近丰收的那段时间,站在高处的空旷地一看,金灿灿的一片,漫天飞着的都是蜻蜓。那田野中稻谷上,蚂蚱肆无忌惮的跳跃着,仿佛在庆祝又一场大丰收。每当这个时候,阿公会找来几根竹子。他会将其中一根竹子变成竹片,然后将竹片环成一个圈,再固定在一根长竹子上,再往圈里网点蜘蛛网,一个捉蜻蜓的“神器”就大功告成了。他开始抽着烟哼着曲儿,等着他的囡囡放学。
傍晚的夕阳总是很漂亮,那田埂上走着扛着蜻蜓网的老头,老头后面跟着一个小小的扎着辫子带着红领巾的小丫头,小丫头的后面跟着一只黑色的老狗。当他们走过用来养鸭子的、有水的田边时,三个倒影连同夕阳的倒影组成了一幅天然的最让人向往与怀恋的画面。因为竹片会划伤手,阿公的手上多出了好些小条小条的口子,我总是拉着阿公的手问阿公痛不痛,阿公回答我,他说:“囡囡乖,阿公不痛,阿公给我的妮儿捉蜻蜓嘞!”
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我再也没有闹着要捉蜻蜓。
阿公还会给我做风筝。他将六只筷子用胶水粘成一个“田”字,再用白纸粘在“田”字上面。阿公读过书,会写字,为了美观,他会在白纸上写下“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还会写下我的名字。
阿公会做秋千,他将一块木板用锯子弄成合适大小,在找来一些高度合适结实的柱子,每天用锤子、钉子叮叮当当的弄着,做了好久才做好了秋千支架。他又找来两根栓牛的绳子绑在支架上,再将绳子的另一头绑在木板上,一遍一遍的测试着秋千的承重量。
夏日的傍晚总是很炎热,大伙总是喜欢坐在院子里话家常,而我就喜欢坐在秋千上,阿公将小板凳抬到秋千旁边,一只手扶着我,一只手拿着蒲扇,然后总是给我讲起他小时候饿饭的故事,阿公告诉我要珍惜粮食不可以挑食,可是我一直都没有听话。
后来我因为读书开始住校了,阿公越来越孤单。他把他的“老伙计”们都卖了,年纪大了,再也没有精力把它们赶到山坡上去放养了。只有那条黑色的老狗,那条和我一起长大的老狗还陪在阿公身边,可惜后来那条老狗也被别人药死了。因为这件事,我哭了好久。
阿公常年抽烟,身体越来越不好,住了很多回院,后来阿公索性把烟戒了。因为没有事情做,阿公又养了一只猫,叫做“小咪”,是我取得名字。阿公还买了许多鸭子、鹅、鸡来喂养,有时候阿公也会去和村里的老年人打打字牌,听听山歌,也算是悠闲自在。可是他最喜欢的还是每个星期五坐在院子里等着我回家。每一次我都要与阿公说很久很久的话,告诉他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听他说说笑话。那个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人是会死的,我以为阿公能一直陪着我。
阿婆是个迷信的人,她找人给阿公算命。那人说阿公过不了七十三岁,这件事她只对阿公说了,可能是怕我们心里有心结,所以阿婆没有告诉我们。我也不知阿公是信还是不信,只记得有一次我无意间对阿公说:“阿公,您一定要长命百岁,要看着我念完书,还要看着我结婚,等着我有自己的小朋友,等着为我的小朋友取名字” 。我原本以为阿公会说“好”,可是阿公说的话让我难过了好久。他说:“妮儿,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阿公当然想看着我的囡囡念完书,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可是若是阿公等不到了,你不要难过,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的。阿公希望你坦然面对,像个大姑娘一样勇敢” 。我的眼眶当即红了。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阿公对我说这些话时,他已经七十二岁了。是不是那个时候他就有预感自己要离开了?要离开他的妻子,他的儿女,还有他的囡囡。我不知道当他听到我计划的未来里有他时,他会有多么的不舍?如果他真的有他说的那样坦然,为什么在他最后的日子里,看见我就会哭?阿公其实跟我一样害怕与不舍,但是好像真的要分开了。
元宵节,阿公跟我们吃了最后一个团圆饭。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里,他很清醒,他认得我们每一个人,也跟每一个人交代了他想要交代的话。我就蹲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即使是开着电热毯,可他的手脚依旧冰凉。
“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让你走,你走了我就没有阿公了,你走了就少一个人爱我了”
“不会的,我还要看着妮儿念完书哩!我的妮儿那么小那么小,阿公还怕你活不了嘞!谁知道,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
直到他要离开的时候,他想着的是他的囡囡出生的时刻。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我是个早产儿。听阿婆说,我生下来时还不足四斤,而且我一出生就不吃母乳,那个时候他们很害怕我养不活。
有人说,人在要离开的时候,这一生的所有记忆都会在脑海里轮番回放。可能在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他的记忆正好播放到我出生的时候吧!
凌晨的时候,阿公开始喘着气说不了话。我想让他好过一点,所以我坐到床上将他的头靠着我的肩上,就像小时候我依偎在他怀里一样。没过多久,阿公安详的走了。混合的哭声充斥着整个屋子,也凄凉的打破了深夜的宁静。我头戴白布,长跪不起,送他离开。直至锣鼓喧天,当知生生世世永不再见。
当我看着妈妈伏在棺材旁哭得不能自已的时候,我明白了。原来阿公是因为爱我妈妈才爱我。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眉宇间有妈妈的影子;我不可能一出生就赢得他无尽的爱。妈妈才是外公的小女孩。也是从那一刻,我想要用我的全部力气保护妈妈,我失去的是阿公,她失去的是爸爸。
舅舅请人给阿公做墓碑时,有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的儿女毕竟是外人,所以按规矩我的名字不能出现在阿公的墓碑上。可是舅舅说:“他生前最疼爱他的囡囡,如果墓碑上没有囡囡的名字,他会不高兴的”。是啊!他说过:他先是我的阿公,才是弟弟妹妹的爷爷。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显示着他儿孙满堂,墓碑后一捧黄土又告示着他已过一世人生。旧地新坟,只留下无尽的思念与牵挂。
有人说:离开不过是地上一个一个的送走,天上一个一个的迎接,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团聚。这句话温暖了此时此刻的我,也许四五十年后我们也可以在另一个地方重逢吧!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我相信这句话是我的缩影。也许我以后的日子,会过得不好或者会经历很多。但是我知道,就算千帆过尽,我绝不会心如死灰,自我放弃。我的阿公教我踏实本分,教我热爱这自然的一草一木,为我抹去童年里那些细小的伤害。阿公的宠爱使我嚣张任性,使我张扬可爱,也使我纯白善良。
后来,有一次我回家,五岁的妹妹指着阿公生前养的猫说:“爷爷变成小咪回来了”。我看了小咪很久很久,久到红了眼眶。此时此刻,小咪就慵懒的蜷缩在我的旁边。
“小咪,你说……他过得好不好?”
“喵~”
“他当然过得好,如果过得不好,他为什么不回来?他也希望你过得好。带着他的爱去感受人间烟火,去看尽世间万物。带着他的爱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带着他的爱,好好的生活”。
当我像那年仲夏夜坐在院子里,抬头仰望漫天星辰时,哪一颗才是我思念的人幻化而成?是最亮的那一颗吗?可是那颗最亮的星辰好像已经寄予了太多人的思念!
“您什么时候回来?您还回来吗?我在等阿公呢!”
“阿公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我还在等您”
“囡囡乖,浮生浅终须别,阿公跟你的缘分尽了,缘尽即散。我的囡囡是个大姑娘了,要坚强,不可以哭。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少吃零食,好好上学读书,好好努力工作。将来若是囡囡结婚了,往天上燃尽一盒烟花,阿公就知道了,阿公啊,会高兴的”
“那您呢?”
“我呀!我很好!阿公过得很好。见到了我的老伙计,见到了囡囡最喜欢的老黑狗,见到了阿公思念的人。阿公要在这里开始新生活了”
“时间到了,阿公要走了。该说再见了,囡囡”
“可是我不想让您走,您回来好不好?”
“囡囡,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阿公带着你漫山遍野的跑;阿公为你抓过蜻蜓蝴蝶。所以你不要哭,阿公一直都在。以后月亮星辰是阿公;山上的一草一木是阿公;出现在你身边的昆虫是阿公。阿公依旧在你心里,只是以另一种身份在你身边”
“再见!囡囡”
“再见!阿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