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我希望让涓生知道我已然是死了的,并且肉体和灵魂都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为了我自己。
在一年前的快乐时光之前,在那个窗外能看见刚长出新叶的槐树和挂在枝干上的紫白色的藤花的会馆内他的安静幽深的房间里,我和涓生便已相识并常常往来。每每经过楼下,我都喜欢顺手摘下一片他窗外槐树的新叶,像新生的希望,我想他那么安静地读书,为他带来一些生气总是好的。我喜欢穿着很现代的带高底尖的皮鞋去看涓生,去和他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 每当谈起这些,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涓生眼睛里发出的光,感受到他的向往,和他一同笑起来。但每当我看到他壁上钉着的那张雪莱的半身像时,总是匆匆低下头,用眼角余光去瞥涓生半笑着看我的样子。我想,这大抵是因为我与涓生的思想还有些不同吧,我们互相欣赏对方,但总还是有不同的,也许从我不会再脸红低头的那天开始…
即使父亲、叔叔以及邻居等等人都反对,我仍然期待每天前往涓生那儿,渴望看到他站在窗前回头看我的样子,渴望与他对视,渴望当他最真诚的听众和参与者,那种期待的心情使我平静的湖面涌起波澜,成为平淡生活中的动力。因此,当和涓生谈起父亲及叔叔反对我们来往时,我鼓起勇气,毅然决然地说出心里响了很久的那句话“我是我自己,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说完我就发现涓生的眼睛正亮亮地盯着我,仿佛被我所吸引,我心中仿佛有颗火苗被点燃,却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而涓生很早便和我说尽了他的意见,身世和缺点,我是完全了解并且想让涓生也完全知晓我的决心,因为我的心也逐渐被涓生眼里的火光点燃了,正熊熊燃烧着。我从未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拥有如果热烈的力量。因此我不再畏惧他们的眼光,我敢大无畏地走出门去,并且是骄傲地昂首挺胸地。
直到那一天,涓生和往常一样送我出门,当我预备告别转身离开时,他突然叫住了我,让我等一等,说有些话想要对我讲。我已有些激动的猜测,脸色渐渐红起来,就看见涓生含着泪握着我的手,一条腿跪在了我的面前,对我说:“子君,嫁给我好吗?你是那么的温暖…”我心里闪过一丝疑问,为什么会是我呢?又猛地惊喜起来,内心狂喜却不敢与他对视,只好低着点了点头,目光又不知所措地看向别处。在往后那一年的同居生活里,这段记忆倒成了我最回味起来最美好的生活必需品。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因为我与涓生终于要寻找住所搬到一起去。最终,我们找到了吉兆胡同里的一所小屋,我坚持要卖掉我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去购置一些家具,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家。我喜欢我们的家,每天早晨涓生都会立在门口拥抱我,向我亲密地耳语,仿佛有说不尽地嘱咐,而后再坐上车去办公。我则喜欢在家里做些活等待他回来。我爱小动物胜于花草,因此我去庙会上买了四只小油鸡和一只花白的叭儿狗,并给叭儿狗取名叫阿随,我觉得这寓意着它一直跟随着我们。忙于照顾这些小生命们,我于是没有更多的精力照顾涓生带回来的两盆花草,它们太安静了,安静地生长和凋谢,我常常忘记给它们浇水施肥,以致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它们的枯萎。
现在的我时常想起那些我们刚在一起时充满爱意的夜晚,涓生那带有薄茧的温暖的手掌抚过我身体每一寸后残留下的温度,轻易能令我着迷,他总是能够耐心地亲吻我因冷风吹进来而瑟缩的身体,使我被他的炙热感染变得燥热起来,使我脸红心跳地不自主呼叫出来,使我全身心沉浸其中顺滑地接受他的进入,随着他身体的冲撞而逐渐律动,逐渐充实。他很体贴地在这过程中询问我的感受,不断调整姿势期望使我们同时到达云端,我在这汹涌浪潮中不断感受到他强烈的脉搏,一次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专属于我们两人共享一体的快乐。我想,做爱之所以被称为做爱,是因为这是恋人之间一种传递爱和产出更多爱的方式吧。酣畅淋漓过后,涓生喜欢搂着我轻喘,埋进我挂着汗珠的肩颈深深吸气,滚烫的手掌沿着我的脊梁骨往下抚摸,在感受我身体的线条轮廓的同时温柔地替我擦掉汗珠。我在这时常忍不住回想起涓生向我宣誓爱意的场景,我还能置身其中感受到他言语表情中的真意,每每回味,脸上都不禁潮红,扭头看向离我极近的他的脸,抬手抚向那略微瘦削还滴着汗的脸庞,临摹泛红的耳朵的轮廓,再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往下,直至滑至他温暖的胸膛,找寻他那颗同我一般在跳动着的热烈的心脏,终于安下心感受到满满当当的爱,于是情不自禁埋进那片温暖,使他那带有浓厚气息的长衫将我们包裹着,动情地亲吻吮吸,彼此的气息相交融直至再也分不开,从涓生语气中的惊喜和从我蓬松的头发抚至后颈的滚烫掌心,我知晓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的快乐会满得溢出来。这时的我们是多么温柔地相爱着啊。
洗衣、做饭、清洁… 从前还在家时的我,是很少做过这些管家的活的。因而不多时我的手便变得粗糙了,却也因为在每日的等待中研究菜式和生活的平淡而逐渐胖了起来。涓生常和我说希望雇一个女工,他说我们已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痛快地交谈过,爱情是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和创造的。我同意涓生的想法,但我觉得没有谁能比我更能将他照顾好了,我享受这样平淡惬意的生活,将从前那些慷慨激昂的想法都抛到了脑后,专心致志照顾我的生命们。可是渐渐地,涓生不再立在门口等待我、拥抱我。我应当能感受到些什么,却因每日操劳事务不曾放在心上。
意外发生在双十节的前一晚,涓生收到了局里送来的辞退他的纸条,我心里感到难过却也怕他伤心,因而不得不强装镇定的和他说“那算什么的。哼。我们干新的。”于是我们商量着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寻抄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主编寻求帮助。在这种艰难的困境下,我和涓生的斗志仿佛都被激起,内心有股微小的力量开始燃烧,生活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彼此互相鼓励的岁月。所以我觉得此时的我更应该照顾好涓生,使他没有后顾之忧的去闯,但万万没想到,我后来方得知原来他的眼中我竟是阻挠他文思的催他吃饭的人。这样困顿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纵是饶有激情,我们的余粮还是所剩无几,到最后竟连油鸡和陪伴的阿随也留不住了。我心疼依附着人类生活的阿随,担心阿随日后不能过好日子。原来涓生竟能忍心将陪伴我们的阿随送走啊。
渐渐地,天气越来越冷,涓生对我也日渐冷漠起来。他常常终日不回家,我每日坐在门口等到傍晚才能看见他单薄的身影,我们不再共同创造那些甜蜜的夜晚,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兴致勃勃同我说在外面发生的事,只是冷冷的沉默的坐在那冰冷的板凳上。我开始有些隐隐的不安,是终于要说出那些最刺骨最寒彻人心的话了吗。我感到害怕,于是又和他提起我们初初在一起时的温存,企图唤醒他内心的记忆,暗示他是否记得那些脸色绯红的傍晚,两颗试探的心终于依偎在一起的瞬间。我试图从涓生的脸上找到渴求的答案,但是看到他僵硬的嘴角动了动,我想我大概找不到了,结局终究是避免不过的。
在一个仍旧很冰冷的早晨,涓生主动开口试探,与我聊起相识的往事,聊起那些很久未提起的思想和作品,我有些惊讶,心底明了:这一刻还是来了。我亲眼看着、听着深爱着的涓生决然地说“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再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因为我的大脑在听见那句令人刺痛的不爱后,已然停止运作,我骤然愣住,泪水冷得眼眶酸痛。我的付出竟被他视若无睹,他在这冰冷的冬天常常将我一人留在更为彻骨的屋内,饱受无情凌冽的风的折磨煎熬,我的心早已冷了大半。没想到我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我却不愿意接受残酷地现实,慌忙四处看看,心底充满疑惑,这屋子与刚进来时并无不同,为何人却变了不少。
于是我只好厚着脸皮写信给父亲,请求他来接我回家,我只给涓生留了一句话“我去了”,就这样永久地告别吧。我宁愿回家去承受所有人的冷眼嘲笑,也不愿再忍受涓生的无尽冷漠。不曾预料过没有了那如烈焰强大的力量后,再面对周遭冷眼压力会如此让人难以承受。我决计就此死去,结束我这还不长的生命。
我的心于涓生说不爱我的那天自动死去,而我的肉体将于今天由我自己决定死去。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