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江【一】

1

“捉贼啊!有偷儿贼!”老妇凄厉的叫声划破寂静的长夜,她带着颤的嚎哭在空荡荡的街道中久久盘旋。但回应她的只有贼人抱着她的包袱仓皇逃跑的脚步,以及旁边大院看门人的咒骂:“老东西大清早叫魂呢!快滚!”

那守门人一脚踢开了企图过来哀求他的老妇,提着裤腿往回走:“真是闯了鬼,撒个尿也不得清净,臭东西。”

老妇见求人无用,便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追去,一边追一边叫道:“别抢啊,还给我,那是救命的,是给我小孙子救命的啊——”

毕竟是老人,刚刚又被踹了一脚,这么连哭带嚎的没跑两步就跑不动了,老妇脚磕到了前边翘起的一块青石板上,腿一软就往前扑去,前面是被撞散了的废木料,这么脸朝下搓过去,也不知道她这老骨头还能不能好了,于是老妇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迎接她的不是硬而粗糙的木料,而是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老妇睁开眼,借着清晨逐渐亮起来的天,她看清接住她的是个青衣的年轻人,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待她站稳之后,她立刻捉住了这人的衣袖,哆哆嗦嗦地道:“有偷儿贼,偷了我孙子的救命钱,你帮我!求求你!”说着就要双膝触底给他跪下,吓得青衣年轻人死命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提起来。

“万万不可啊老夫人!这礼小生可受不起的,”青衣年轻人慌忙开口,将老妇人扶稳之后又道,“您别着急,我师弟师妹已经追过去了,待会就把东西拿给您。”

老妇人听到这话,才犹豫着将一直打弯的膝盖直了起来,小声道:“追得上吗,那贼跑得跟黄鼠狼一样,咻地一下就从边上窜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钱就给他偷走了!”说着说着,她竟又要哭出来,这条巷子现在还没有人,天色也不十分亮,空荡荡的巷子回荡着老妇人的呜咽声,混着清晨的冷风,吹得青衣年轻人头发都要哭炸起来了。

另一边,小贼一边跑,一边拆开老妇裹钱的布,看了看里面一堆油腻腻的小铜子儿,嫌弃地往一边吐了口口水,这老家伙是揽月城近郊的住户,每天早晨背着早点到城门口的摊位卖,平时人来人往,他还想着老家伙应该有不少的钱呢,今天他好不容易对老东西下了手,跑这么一通,竟然就这点钱,还染着她买炸油条卖包子裹的油,晦气老东西,呸——

“噫,他好恶心。”

“嗯。”

小贼所处的地方极偏,他肯定刚刚这里是没人的,现在突然听见一男一女在背后讲话,吓得他汗毛直立,他立刻四处张望,高音道:“谁在说话?”

“哎呀,他听得见我说话?”

“嗯,你声音太大了。”

“那你刚刚不提醒我?”

“没来得及。”

“谁他妈在装神弄鬼?出来!敢吓唬你青龙大……”小贼这下听清楚了,声音是从小巷两边的房顶传过来的,而且这声音绝对是人发出来的,这个认知让他底气足了不少,他小时候跟着杂耍班子走过几天,学了几招,对付一般的流氓混混绰绰有余,所以他来揽月城后,就把原来的小偷混混一个个打服了,所以这块地,他还算个小老大。

“嚯!你还挺神气!”小贼没来得及报完自己的名头,便被人踹中后腰,一脚踢得趴在了地上,这人来阴的!他冯青龙几时受过这种折辱?于是他一个翻身,准备用胳膊肘直接往后反击,谁知他的鲤鱼打挺刚一腾起来,便被人一脚踩在肚子上压了回去,这一下压得他有些受不住,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但是这样被人单方面打的情况太少,何况听声音这人是个女的啊?被女人打,多没面子!

于是冯青龙抬起一条腿试图凌空踢她一脚,谁知刚一抬起来,便被硬物打中脚心,直直地敲了下去,震颤从脚心传到后腰,一下把他的脚震得没了知觉,顿时像断了一样摔回了地上,踩着他的人啧了一声,“你说你叫青龙什么?青什么龙?你这样儿的还敢偷东西啊?我看你就是条大青虫!”这女的说一句就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一下,拍得他火冒三丈的同时还很头晕。

好一会,冯青龙眼神都不太聚焦的时候,旁边那个男的终于出声了:“行了。”

打他的人闻声停了手,终于将脚从他身上拿开了,那人又弯腰拽走了他手上装钱的袋子,在手里颠了颠:“那大娘得存挺久了。”

“嗯。”

这时冯青龙的视线才慢慢清晰起来,他睁眼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两人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穿黑衣的男子长得挺俊,但是凶神恶煞的,加上他话很少,在他被打的时候一直在一边默不出声,一直就那么面无表情地抱着剑,这让冯青龙觉得此人有成大事之风范,另一个,同样拿着剑的黄衣女子,就是刚刚打他的人了,看起来挺标致挺柔弱的姑娘,竟然手那么黑……冯青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估计脑袋被打坏了。这两人口音不像扶风人士,倒像是邻国沧浪的人,揽月城是扶风都城,来来往往的各国人多,他混在这里几年,基本能听出不同的口音了。

那两人拿了钱就准备走,冯青龙闭着眼出声道:“你们……叫什么名字?”臭东西暗算我,看我青龙哥改天怎么收拾你们。

两人似乎愣了愣,随后黄衣女子便蹲到他跟前,笑着指了指黑衣男子:“他叫容玦,”然后又从自己钱袋里摸出一锭碎银子放到他手心,“我叫周琅嘉,青龙哥哥,这点钱呢,你拿去买点儿药,别委屈自己,啊。”

不等冯青龙出声,她便笑呵呵地拉着容玦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冯青龙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只嘴巴奇臭无比的大黄狗正在殷勤地舔着他的脸,还发出欢快的呜呜声,这让冯青龙的血一下冲上了头顶:“我操!你们等着!”

两人回到青衣年轻人所在的巷口,把钱还给了老妇人,老妇人千恩万谢了半天,才抱着失而复得的钱袋往药店赶去,青衣年轻人脸上一直挂着笑,看得周琅嘉莫名其妙:“师兄,你笑什么?”

“我没笑。”

“你笑了。”

“我没有。”

一边的容玦瞥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开口打断他俩没有营养的对话:“你一直在笑。”

青衣年轻人愣了愣,伸手在脸上搓了好半天,还撅着嘴活动了一下,才笑道:“刚刚那老夫人一直哭哭啼啼个没完,我在旁边一直安慰来着,脸都笑僵了。”

然后三个人就沉默下来,周琅嘉坐在一边的横梁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腿:“没意思。”

“怎么了?咱们不是刚做完好事么?”青衣年轻人问道。

“没意思!”周琅嘉一下从横梁上跳了下来,坐到他身边,掰着指头算,“咱们离开蔚城之后,在路上救了一只老黄牛,把它还给了邻村的老大娘,到了揽月城之后,咱们帮商队搬了一整天的货,前天替茶馆老板拉了一次架,今儿捉了一回贼……师兄,临走的时候师傅怎么说的?”

青衣年轻人愣了愣,周琅嘉随即压低声音,语重心长道:“柳静之,你是师兄,这次破例让你带两个人出去,你千万要带好他们,出去历练一圈,必大有长进。”

“怎么了?你俩挺安全的,我没违背师傅的意思吧?”

周琅嘉皱了皱眉,噌地站起来,叹道:“历练!我们这样历练什么呢?来什么揽月城啊,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柳静之还要说什么,却听见周琅嘉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几个人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好一会,一边的容玦将剑装进布囊,往身后一背,先走出了小巷:“去吃面。”

周琅嘉立刻冲柳静之摆摆手,把剑收了起来,紧跟着容玦走了出去。

三人在面摊解决完早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默契地回到了刚刚的小巷,并排坐在栏杆上出神,等太阳移到中天了,周琅嘉终于起身,一剑拍到了一旁的柱子上,狠狠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待不下去了!我要出城!”

见容玦二话没说跟着站起来,柳静之有些急:“师傅交待的事还没做呢,出了揽月城也太不……”

“太不什么?不安全?师兄,我们是出来历练的,光历不练也不是个办法啊,”周琅嘉叹了口气,“师傅不就是让我们学着酿壶揽月仙吗?那玩意儿金贵是金贵,可偌大的扶风总不可能只有揽月城有吧?”

容玦见柳静之神色微动,也跟着开了口:“她说得对,我和周琅嘉都是习武的,我们两人带着师兄没问题。”

柳静之看着两人,眉头紧锁,思索良久之后,无奈地点了点头。山海楼里的学生各个流派都有,周琅嘉和容玦两人都是习武道的,他这个师兄却是习的术道,说白了,就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他奉命带着师弟师妹,实在责任重大,扶风的人杂得很,凭他的本事,实在想不出还有哪儿比都城更安全。

但这样漫无目的捱了大半个月,别说周琅嘉了,连他都觉得索然无味,她说得对,既然历练,就该出去闯闯,躲在金丝笼里算什么。

他起身道:“那咱们现在去刚那面摊随便吃点,然后出城?”

周琅嘉抬手制止:“不。”

柳静之和容玦都转过头看她,周琅嘉指了指远处一座酒楼:“我刚来揽月城就相中了这酒楼,这几天可憋死我了,”她转头,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扒着柳静之的胳膊,“师兄,你看咱们都要走了,临行前不能吃顿好的么?”

柳静之忍俊不禁,抬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走吧,看把你馋的。”

三人选了二楼临街靠窗的一张桌子,周琅嘉一口气点了七八个菜,点完就双手撑在桌上,乐颠颠地小声道:“这才是人生啊……”

容玦看了她一眼,嘴角划过一丝微笑:“你投胎当猪算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周琅嘉嚷着。

“我干嘛听你的?”

“凭我是你师姐啊!我比你先拜……”

“先拜个屁,山海楼的名册上,我名字在你前边。”

柳静之笑着看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起来,一时感慨道:“小玦也就是跟你在一起时才这样,平时跟个石头似的。”

那边两人立刻顿了顿,容玦立刻道:“因为她烦。”

周琅嘉准备辩驳的时候,柳静之先开口道:“上次来山海楼拜见国师那位小公主呢?”见容玦眼中一片迷茫,他又补充道,“说你是沧浪第一美男子的那位。”

周琅嘉“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说宁欢殿下啊?哈哈哈,我看她挺聪明的啊,怎么小小年纪眼界这么狭隘啊,上次她当着好几位朝廷命官的面,拂了企图撮合自己儿子和她的尚书大人,直愣愣就指着容玦说:‘你那儿子什么样儿你不知道?想娶本公主?没门!看见没,国师大人的那位徒弟,那才是沧浪第一美男子,那才是本公主想嫁的人’,那场面,”周琅嘉越说越起劲儿,没注意看脸色阴沉的容玦,啧了一声道,“我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容玦的变化被柳静之收进眼底,他笑着打断了周琅嘉:“小公主年纪尚小,也怪不得她,再说了,容玦相貌在沧浪的确算是上乘,说是……嗯,也不过分。”

这解围解得更尴尬了,容玦沉着道:“女人都烦。”

“那你总不能对每个姑娘都冷着张脸装哑巴吧?要是你对着小公主说的话能有跟周琅嘉说的一半多,你早成驸马了。”柳静之揶揄道。

容玦的脸似乎更黑了,刚一开口,便被楼梯处传来的喧闹打断了,这酒楼在揽月城很有些名气,座上宾客不乏达官贵人,不仅因为酒菜上乘,更因为酒楼环境雅致,绝对安静,突然搞出这么大的声音,不一会就吸引了酒楼里大部分人的眼光,窗边的三人也齐齐望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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