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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江是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河,发源于扶风西境的群山,曲曲折折一路向东,贯穿扶风,沧浪两国,在沧浪东岸入海。两国人民都靠秋江的水农耕生活,城镇也多是沿江而建,所以对于扶风沧浪两国来说,秋江是不能割舍的一部分。这也是两国多年来小纷争不断,历任国君却始终维持大局和平的原因之一。
扶风的国境比沧浪更靠南,举国都是一派明丽婉约的南国风光,其西南界的缥碧郡更是以其秀丽美景著称,颇有与沧浪的蔚城一争高下的意思。只是位置过于偏僻,缥碧郡的郡王治民又是走的与世无争的路子,故而比蔚城次上一等。
周琅嘉在山海楼翻看藏书阁里的游记时,一眼就被紧跟在蔚城篇后面的缥碧郡吸引住了,四季如春,烟雨朦胧,小桥流水……无不使她向往,这次好容易找到机会出来,她是一定要去一趟的。
三人骑着马从揽月城出来,一路上就听见周琅嘉叽叽喳喳地描述缥碧郡的美景,听得容玦脑仁疼:“得了吧,要是缥碧郡真这么好,为什么这一路车马如此稀少?”
说话间,他们刚好经过一队在路边修整的小商队,好几个人挤在一处岩壁前,举着水壶接山泉水,柳静之他们的水也喝完了,索性也停了下来,过去等着接水。周琅嘉凑上去问道:“大哥,你们也去缥碧郡?”
前边等着接水的矮个子商人头也不回:“这条路只能去缥碧郡。”
周琅嘉:“……”她尴尬地咳了两声,“是哈,我就是,原先以为去缥碧郡的人应该挺多,没想到一路上都没见着人,好容易见到,就忍不住想聊会天。”
另一个年轻点的商人乐呵呵地转过头:“你们是沧浪的?”
这边三人俱是一愣,其实扶风沧浪两国的文化风俗一直有共通之处,从前的古扶风文在新君改制之后就弃用了,两国都用上了通用的文字,至于口音虽略有不同,但稍微注意一点,按理说也不会这么快就被人认出来的。
柳静之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年轻商人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我随口一猜,竟真被我说中了,”面前三人还是一脸疑惑,于是他又解释道,“缥碧郡就这么一条通往揽月城的官道,这边的人都知道这一路常年冷清得很,姑娘刚刚说没想到,想必是外地来缥碧郡游玩的,口音这么像,多半也就是沧浪人士了。”
周琅嘉问:“就一条官道?你说整个缥碧郡啊?”
商人点点头:“没错,陆家治民不就是这样嘛,现在这位家主更是脾气古怪,把缥碧郡治得越来越野蛮,多年来朝廷说要修官道什么的,全给回绝了,就这条官道,还是当年……”
矮个子商人回头瞪了他一眼:“说话注意点,别什么都往外秃噜。”
年轻商人讪讪地闭了嘴,冲他们抱歉一笑:“我话太多了。现在这个时节过去,缥碧郡的风景最好看,几位玩好。”
说完便被小个子商人拉到一边去了,周琅嘉几人莫名其妙地接了水骑马上路了,等小商队被远远甩在后面了,她才狐疑地问道:“怎么?这中间还有什么秘辛吗?”
柳静之四处看了看,确认没有其他人了才道:“如今的皇族南氏是扶风文改制那时才上来的,扶风国历史最长的几个国族里边压根没有南氏,”他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缥碧陆氏是扶风有名的贵族,南氏当年为了夺权,残杀了许多旧贵族,好几支国族就这么没落了,陆氏这一支在扶风文改制之后彻底迁回了缥碧郡,现在缥碧郡的郡王——灵均王陆晏,就是陆氏本家剩的最后一个嫡系血脉,他袭了灵均王位之后,缥碧郡就更加闭塞起来。”
“婊子立牌坊。”一边的容玦小声道。
确如他所说,夺权的南氏不仅踩着旧贵族的尸体上位,完了还要假意留个爵位给旧贵族,独占揽月城后,把几个旧贵族的家主都赶了出去,如今旧贵族人丁稀少,难说南氏在其中作了多少梗,缥碧陆氏终于只剩了一个陆晏,揽月城那边悬着的心落了地,还耀武扬威要给人家修路,说是婊子立牌坊还轻了。
山清水秀的缥碧郡原来还有这么一些沉重的往事,虽说只是三言两语,但其中牵扯了多少个家族,多少条人命,设想一个国族,最后只剩了一个族人,那滋味光是想想,周琅嘉都觉得胸口发闷。之后她的话也少了,三个人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官道尽头。
缥碧郡没有城墙,只有四周连绵的大山,城门就是眼前的峡口——两座大山的间隙,上面还卡着一块不知何年何月因何缘故掉落下来的巨石,石壁爬满青苔,峡口长着一颗年岁甚久的大榕树,树下坐着位穿麻衣的老汉,手上正用烟叶卷着烟,等周琅嘉几人行到面前,他正点燃烟往嘴里送,白烟徐徐上行,触到头顶的繁盛榕树叶后消失不见。
周琅嘉往峡口里边望了一眼,青山碧水,恍若世外桃源。
“你们来干什么的?”老汉往外吐着烟。
“来玩儿的啊,还能干什么?”心心念念的缥碧郡就在眼前,被一个老头拦着不让进的抓心挠肺的感受非常痛苦。
“哟,小姑娘这么急躁?”老头掀了一下眼皮。
周琅嘉快要就地跪下,把手上的通关册按到他脸上了:“大爷,我们都赶了几天的路了,就差您这一个小印章了,能不急吗!”
老头咬着仓促卷成的烟,竟让她看出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来,他戏谑道:“若说你情郎在里头,我倒是可以现在就放行。”
周琅嘉将文册子递到他跟前,惊讶地道:“哎!大爷你真神了!我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见他一面,此时他正等着我呢!我与他分别这些天,可真是思念成疾,茶饭不思,日渐消瘦……”柳静之和容玦有些看不下去地转过了头,山海楼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学生。
“哦?你情郎在哪儿等你呢?”老头的笑半真半假,看得周琅嘉差点破功。
她怎么知道在哪儿!她第一次来缥碧郡,现在还被挡在外面呢!鬼晓得那个什么情郎又在哪里!这人在玩儿她,绝对是这样。周琅嘉狐疑地打量着老头,但他此时已敛了笑,神情竟有几分肃穆。
周琅嘉往峡口那边望了一眼,遥遥便见一座雪顶青山,云烟缭绕,在群山中间独树一帜,她鬼使神差地指了指那座山:“在那儿。”
老头深深吸了一口烟,左手两只手指夹着烟,指了指那座山:“浮梦山。”
他手上的白烟与远处的雪山烟云似乎融为一体,飘散在青山碧水间。
“啊?”周琅嘉被砸过来的通关册吓了一跳,这才从刚刚那诡异的情绪中醒过来。
“好地方,”始作俑者夹着烟笑了笑,脸上顿时沟壑横生,“扶风最美的地方是缥碧郡,缥碧郡最美的地方就是浮梦山。浮梦山顶有眼不冻泉,站在泉眼边上能看见另一侧的秋江,姑娘见情郎的时候可以顺路去看看。”
周琅嘉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些头皮发麻,她抓起通关册就转身离开了,埋头一直走过了峡口,不明所以的柳静之和容玦好一会才追上来。
“你跟老头在前面说什么了?”容玦问。
周琅嘉摇摇头:“他年轻时估计是个神棍,神叨叨的,”她将通关册递给柳静之,“我看他笑起来太丑了,扯谎扯得心慌,想赶紧完事走人。”
柳静之将通关册收好,安慰道:“吓着了?你从小就不爱听鬼神的故事,见着神棍肯定心里不舒坦。过几天咱们出去的时候你别理他就是了。”
周琅嘉点点头,伸了个懒腰:“这事儿得怪花师兄,我估计就是被他那个熊外婆吃孩子的故事吓坏了,”她伸手在自己胸脯上拍了两下,有些沉痛道,“当年我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啊,他怎么能忍心给我讲那种故事!”
容玦笑道:“是你自己缠着师兄讲故事哄你睡觉的。”
“可那种故事能哄人睡觉吗!”
“谁叫你听嫦娥百花仙的故事半夜都不肯睡?师兄被你缠得几天没睡觉了。”
“我……”周琅嘉顿了顿,自知理亏,一时想到反驳的话。
一边的柳静之转头看向容玦:“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和花擒风吵架了?”
容玦一愣,迟疑地点点头:“算,算是吧,”随即他又惊讶地盯着柳静之,“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说吗?”周琅嘉高声道,“你俩平时跟久别重逢的苦命鸳鸯似的,天天腻一块,这会出来历练,他竟然不肯跟我们一块儿,你也一言不发,我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你俩肯定出问题了。”
容玦拿剑在她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好好说话,别乱用词语,”然后他又转头正视前方,“吵是吵了,但他不跟我们一起不是为这个,你们知道的,花擒风那个人,蔚城留不住他,他生就一股江湖气。”
容玦难得用这样的语气讲话,另外两人都立刻接话。沧浪今任的国师,也就是他们的师傅,接管山海楼后,就收了五个徒弟,除了大徒弟柳静之,剩下四个没一个省心的。花擒风整天想着混迹江湖,浪迹天涯;容玦满脸的生人勿近,还没出师就把几位重臣得罪了个遍;周琅嘉揣着半罐子水四处惹是生非;还有个病秧子小徒弟秦寂,这次历练前又生了场大病,躺在山海楼养病没能出来。
其实想想,他们师傅这辈子虽然没找老婆,没生孩子,但是为人父母该受的罪倒是一样没落的体验了一遍。
周琅嘉,柳静之和容玦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三个人正反省自己,忽而听见隐约的叫卖声,周琅嘉抬头,发现缥碧郡居民集中的小镇就与他们隔着一条浅浅的小河,她紧走两步,站在石拱桥前面停住了。
容玦问:“怎么了?”
周琅嘉摆摆手:“我太激动了,我,周琅嘉,现在即将踏入缥碧郡了!”
容玦:“……”
三人牵着马前后脚上了小桥,听着脚下的流水声和远处的人声,身处青山环抱之中,颇有几分出离俗世的感慨。
几人走下桥,商量着先去找个客栈,把马和行李安顿好,然后在去街上找点吃的,然后柳静之四处望了望,看到河边躺了一个人,脸上盖着顶斗笠,脚边还插着一根鱼竿,此时水面正漾起阵阵涟漪,鱼竿也在颤动。
他想了想,准备上前,谁知兴奋的周琅嘉反应都比他快了一步,夹着风就冲了过去,抄起鱼竿就往岸上拉,鱼估计挺大,她一个人有些使不上劲,于是她伸脚踢了踢一边睡觉的人:“兄弟!你再不起来鱼就跑了!”
这一踢把那位正在小憩的兄台吓得不轻,一下就站了起来,连坐的过渡动作都没有,他的斗笠翻了两转滚进了河里,周琅嘉举着鱼竿,兴奋地转头望了过来,然后就咧着愣在了原地。
斗笠兄的脸上还带着张白色的面具,什么没画的那种,只留两个黑洞洞的孔权作眼睛了,周琅嘉刚刚才被神叨叨的老神棍弄得心神不宁,又在日暮的时候冷不丁看到这么张脸,立刻有些受不住,丢下鱼竿拔腿就往桥边跑:“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
在一边目睹一切的柳静之的容玦面无表情地看着周琅嘉一头撞上了马肚子,撞得那只老马哀嚎了一声,狠狠地踢了两下腿,要不是容玦及时拉了一把,那一脚怕是要把周琅嘉踹进河里。
斗笠兄还在原地站着,其实他也吓得不轻,自己在河边睡得好好的,被人一脚踹醒,当着他的面把他的鱼竿丢进了河里不说,对方还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气过了头其实也就气不起来了,鱼是肯定没着落了,好在河里乱石多,斗笠和鱼竿都拦在河边浅滩,他朝周琅嘉这边望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挽起裤脚下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