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江【四】

4

容玦一个巴掌拍到周琅嘉背上的时候,她觉得这人其实是抱了杀她的心思:“咳咳咳,够了别拍了,我,咳咳咳……”

容玦含笑望着她:“你没事了?”

他笑得周琅嘉头皮发麻:“干什么!你别笑得这么惊悚好吗?我怕!”

容玦继续笑着,指了指她背后哼哼的老马:“你差点把我的马撞坏了。”

“我撞……”周琅嘉说了一半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怕自己一个大活人撞坏了,先担心自己的马!看吧,就说师傅养了只白眼狼还不信!她近乎悲愤地推开面前的容玦朝柳静之那边走过去,“从现在起,你,我,势不两立,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周琅嘉与容玦不共戴天!”

容玦乐呵呵地跟在她后面,戳了戳她:“哎,要不你折回去跟那老头蹲一夜得了,”周琅嘉转头给了他一记眼刀,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他继续道,“不然缥碧郡这块天太小了,我俩得共戴一晚上呢?”

周琅嘉忍无可忍地曲起胳膊,一肘往后捅去,容玦防不胜防,一胳膊肘正好打在自己小腹,他疼得弯了下腰,周琅嘉趁他弯腰的瞬间又拿剑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闭嘴!”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到了站在岸边的柳静之边上。柳静之正凝神望着岸下,斗笠兄找回了斗笠和鱼竿,将湿淋淋的斗笠往头上一扣,左手举着鱼竿,右手抓住岸上柳静之递过来的手,脚轻巧地往壁上一蹬,就站到了岸上,正和周琅嘉面对面。

此时天色渐暗,只有斗笠兄的白面具还在暮色里熠熠生辉,周琅嘉默念着师傅从小教导她的礼义道德,强忍着拔腿跑掉的冲动,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他的斗笠还在滴水,汇到边缘后一滴滴滑落,上岸时往前的惯性将一滴水甩到了周琅嘉的脸上,秋天的河水有些冰凉,她抬手擦脸的时候一直偷偷瞥着斗笠兄,考虑要先从哪件事开始道歉好。

然后猝不及防地,她看到了面具黑洞里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斗笠兄此时正面对着小镇的方向,镇上的灯火尽数收进那双比夜色还黑的眸子里,看得周琅嘉有些出神:“你……”

她刚一出声,斗笠兄就垂了头,将斗笠往下压了压,转头朝柳静之抱了下拳以示感谢,低声道:“在下家中有事,先告辞,”他沿着河岸往上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头说,“进去后第四个路口右转,小巷尽头有家客栈不错,店家有马厩。”

说完他便要走,周琅嘉这才回神似的,出声问道:“叫什么名儿啊?”

斗笠兄也没再回头,只道:“名字很有趣,你们见了就知道我说的是哪家了。”

三个人牵着马在第四个路口停住了,面向黑黢黢的小巷心中直打鼓,斗笠兄怕不是黑店的同伙,专门等在外边骗人上当的,要么就是他存心报复,指了个死胡同捉弄他们。

周琅嘉和容玦准备转头离开的时候,柳静之牵着马走了进去:“走吧,一路过来的时候我都在留意,路边那些看起来可靠的客栈都关门了,还有些站在大街上揽客的,你们信得过?我看刚刚那位兄台也是一片好心,不如先去看看。”

周琅嘉和容玦对视一眼,咬咬牙跟了上去,谁知没走两步,便看见前面有了光。三人加快脚步,看见小巷尽头有家店铺,门口还亮着两盏灯笼。

周琅嘉啧了一声:“他还真没骗人啊,我看看这店叫什么有趣的名……”她两步挤到容玦的前面,借着灯笼的光凑上去看客栈的牌匾:估计是因为开在这一般人不会主动走进来的地方,店家干脆破罐破摔地挂了一块看上去几乎完全没打磨过的木料,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不送”,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分外不羁,每道横不平竖不直的笔画都仿佛叫嚣着“快滚”。

周琅嘉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死命地拍着身边老马的马脖子,疼得那马直躲,却因为小巷太窄,怎么都躲不开周琅嘉的毒手,于是只好梗着脖子闭眼呜咽。

后边的容玦本来看见这牌匾也觉得有趣,但是看见自己的马快被周琅嘉拍断脖子的时候,他就笑不出来了,伸手打掉了周琅嘉的手:“离我的马远点。”

周琅嘉正笑得不能自已,此时被容玦打了手也不气,完全忘了要和他不共戴天的誓言:“这什么玩意儿啊哈哈哈,不送!”

柳静之无奈地叹了口气,刚准备开口的时候,客栈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披着外衣,睡眼朦胧地看着外面的三个客人。

小男孩自称小满,是这个店里的小伙计,今天老板没在店里住,其他人也已经睡下了,今天是他守夜,感觉这时候没什么人了,刚躺下睡着,就被周琅嘉的笑声吵醒了。

他举着烛台领他们上了二楼,推开了两间相邻的房门:“房间挺多,自己选吧,”他财大气粗地指了指二楼呢走廊,“这些,除了尽头那间,都是空的,你们自便。”

说完这些小满就准备离开,柳静之对他这样随意的做派感到非常吃惊,连忙拉住了他:“不是,你就让我们自己随便挑了住?”

小满被他拉住,皱了眉,有些不满地道:“怎么是随便选呢?说了尽头那间有人住了啊。”

柳静之解释道:“就这样?我们的房钱你不收?不怕我们偷了东西跑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少年冷哼了一声:“就这破店,您要是真能找着件想偷的,就自个儿拿吧,”他打着哈欠下楼,“当给老板积德行善了,马我给你们栓后院马厩了,明儿你们再下来吩咐喂马的伙计吧。”

周琅嘉胳膊抱在胸前,笑着看小满利索地往后院牵马:“这小兄弟颇有胆识,”然后她转身就进了小满推开门的一间房间,房间确实很简陋,但客栈该有的东西都一应俱全,仔细看看桌上古朴的竹筒茶杯就会发现这些陈设都是用了十二分心思,装作了一副只有二分的漫不经心,她满意地走出去道,“果然有趣,就住这儿吧,我先睡了。”说完就砰地关上了房门。

容玦和柳静之无奈地对视片刻后,也各自推开两扇相邻的房门进去了。

也许是兴奋过头的缘故,周琅嘉第二天破例起了个大早,胡乱洗漱一番后就推门冲了出去,她往两边房门看了一眼,这是她作为国师座下唯一一位女学生,在无数次闯进师兄弟房间被拳打脚踢赶出去之后,和他们几个定的一个小习惯,睡前在门缝里放截布带表示自己还在睡觉或者因其他原因不方便开门的,出门或其他没事的时候就带走。

看着两边房门上探出的布带,周琅嘉挑了挑眉,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正好,自己先出去溜达一圈,顺便给他们带些早点。

昨天给他们开门的伙计小满就在楼梯夹层打的地铺,此时正在酣睡,她想着自己应该是最早醒的一个,正暗暗得意,却发现大堂桌上已经有人了。那人正背对着她喝茶,周琅嘉多看了那人几眼,不知道是客栈老板还是伙计,如果是客栈老板,她还是挺想凑过去跟他聊几句,但是……显然缥碧郡的街道比客栈老板吸引力大多了,周琅嘉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顿了短暂的一瞬,立刻头也不回地伸手摸门,也不想去确认那是不是老板了,反正她现在就要出去!

“哎,别开……”那人发现周琅嘉的意图后立刻出声阻止,却没来得及,周琅嘉一把拉开了门,和门口蹲坐着的一只半人高的大黄狗面面相觑,那狗“汪!”地一声就摇着尾巴扑向了周琅嘉,一下将她扑倒在地,然后大黄狗摇着尾巴,欢脱地踩着周琅嘉跑进了后厨,这时,身后的人慢悠悠地继续道,“……门,有狗。”

有你大爷的狗!早点说要死啊!周琅嘉闭眼平息了好久的呼吸:不能生气,不能惹事,都是傻子,我不生气……等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对他动手了之后,她才缓缓挣开眼睛,一睁眼,就看见半空伸着一只手,她顺着手抬了一下下巴,看见了手的主人,两人同时惊讶道:“是你?”

伸手拉她这位兄台就是之前在揽月城酒楼里帮他们解围的那位紫衣公子,本来周琅嘉觉得一酒楼的人就自己被他骗住了,感觉很是丢脸,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还能更丢脸一点,于是她坐到那人桌边后就这么安静着,一言不发。

好一会,那人才推了推已经沏好的茶:“茶要凉了,”等周琅嘉举杯饮尽之后,他又给她倒了一杯,“我叫蓝玉,扶风揽月城人,姑娘如何称呼?”

周琅嘉顿了顿,还是决定如实回答:“沧浪蔚城,周琅嘉。”

蓝玉点了点头:“之前在拂风楼听姑娘一番训诫,我也猜你和……那两位兄台应该是沧浪人。”

拂风楼的训诫?周琅嘉转了转眼珠子,突然卡了壳,那就是她骂齐公子连沧浪母苍蝇都不待见的那句了,她轻咳了一声,干笑着:“那是我师兄师弟,绿衣服的叫柳静之,摆张臭脸的那个叫容玦。我们这次一块出来办事的。”

蓝玉问:“办事?”

周琅嘉正想出去问问哪儿有酒水作坊,这会干脆就跟他说了:“师傅是个酒鬼,让我们出来偷师,”她笑了笑,“回去给他酿揽月仙。”

“揽月仙啊?”蓝玉笑起来,“难怪你们不辞辛苦跑到缥碧郡来,虽然扶风盛产揽月仙,宫廷酿制的揽月仙还有千金一醉的美称,但是最上乘的揽月仙还得在这儿才喝得到。”

说完他又道:“尊师有趣,让你们大老远从沧浪跑过来学酿酒,只是揽月仙的工艺繁琐,怕一时半会学不会,再则,酿酒的师傅恐怕也不肯轻易将技艺传授他人。”

周琅嘉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正是,所以我准备随便找个师傅学学酿酒,再买坛揽月仙回去交差,他要是说我酿的酒味道不对,我就说是原料的问题,反正他自己又不会,生气发怒也拿我没办法。”

蓝玉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好计策,好计策,我知道隔壁街上有家酒馆不错,不如带你过去问问?”

周琅嘉早就想出门了,立刻起身:“走吧。”

蓝玉领着他往门外走,忽然停住了,周琅嘉问道:“怎么了?”

“你的师兄师弟……”

“还在睡呢,早去早回就行,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一会功夫不见,无妨。”说着,她便率先走了出去,蓝玉迟疑了片刻,跟了上去。

在揽月城的事蓝玉没有再提,周琅嘉也没有问他到底是哪家的公子,一路上两人天南海北地谈,从哪种酒好喝,一直谈到了瓜子脸的姑娘好看还是圆盘脸的姑娘好看,结果走到临街才发现店铺基本都没开门,只好又绕到主街上买了两笼包子,准备带回去给柳静之他们吃。

“我还是觉得男女都要面盘大一点才好看,福相。”周琅嘉咬了一口包子,发现味道不错,整个丢进嘴里。

这件事他俩争了一路,蓝玉列举了好多譬如瓜子小脸的姑娘显得柔弱,楚楚动人,五官更服帖……种种理由都抵不过周琅嘉一个“有福相”,他哭笑不得地道:“你非要说女子圆脸有福相就算了,怎么现在还把男子算进去了?”

周琅嘉诧异道:“一个大男人,长个小脸算什么?”

“倒也不是小脸,”蓝玉顿了顿,想着怎么跟她解释,思索片刻后才道,“你看你师弟容玦那模样就是男相中的上乘了,他既不是小脸,也不是圆脸……”

不等他说完,周琅嘉便吃惊地把嘴里的包子都咽了下去:“你们男人都觉得他好看?”然后她小声嘟哝着,“我以为就那些小姑娘喜欢这样儿呢?”

蓝玉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失笑:“容公子和柳公子确实都一表人才,周姑娘你也……”

周琅嘉受不住地摆摆手:“多谢多谢,别夸了,我受不住这种场面。”

蓝玉从善如流地住了嘴,快走到“不送”客栈门口了,他又道:“尊师倒是好眼光,挑的徒弟都不俗,”余光见周琅嘉又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立刻转了话题,“你刚刚说准备明年开春回去,你们同门三个都出来了,师傅一个人在蔚城过年?”

她刚刚被包子噎了一下,急着进门找水,随口答:“不会,还有个小师弟在屋里躺着呢,再说了,山海楼也不止……”瞥见蓝玉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神色,周琅嘉这才发现自己说秃噜嘴了,她装作急于解渴的样子飞奔到桌边,咕咚咕咚喝了好几杯水,这才抹着嘴巴道,“我是说,我师弟生着病,请的山海楼出来的大夫定期到家中调养,师傅家离山海楼很近,方便……”

周琅嘉可以在扶风随意表明自己沧浪人的身份,两国之间虽偶有争端,但民间交往仍十分密切,尤其是往来于揽月城和蔚城的商队,每年三百多天,几乎日日都有商队往来于两国间。但是山海楼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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